黎峰回家这天, 陆柳正在烤菌子。

夏日的太阳足够晒,落雨就收回来,放晴继续晒, 只是雨季的晴天难等, 他们要做这个季节的生意,需要做一些旁的准备。

冬季的时候,家里会在炉子上放铁板、铁网、石板之类的东西,用来烤食物。他们家是铁网。

陆柳第一次尝试,大获全败。

他把菌子烤熟了, 烤得香香的。闻着很好吃,他试了试, 味道有点淡,蘸酱也能吃。

夏季住山下, 温度很适宜。往年的夏季,陆柳都没这么舒坦过。只要不怕虫子,哪哪都好。

他都没感觉有多热,早晚还要多披一件褂子。

这会儿跟顺哥儿一起烤菌子, 两人吃得满嘴香,褂子就穿不住了。

陆柳打算去写信,告诉黎峰, 烤菌子挺好吃的。

至于为什么烤菌子,他就不说了。这个失败的方式,太可笑了。

两人说着话, 听见外面有声音, 一些远而熟悉的声音。

先是王猛喊酒哥儿,再是大强跟黎峰说话,然后是黎峰的应答声。

陆柳抬头, 眼神有些迷茫。

天上有一轮大太阳,应当不是梦。

他又侧目去看,在挑拣菌子的陈酒放下手里的活,往外走去。

顺哥儿也匆忙起身,到院子外看,果然是他大哥回来了。

他冲着院子里喊:“娘,大嫂,大哥回来了!”

比他们先冲出去的是二黄,它在后院乘凉小睡,不知是听见了声音,还是闻见了味道,猛地冲出来,像一阵黄色的风,倏地一下,就在人前闪过,听见它的叫声,都看不见狗。

陈桂枝擦擦手,从小铺子里出来,里面三两个来买油盐的客人跟着出来,语气满是羡慕。

“桂枝啊,你家大峰有出息啊!到山里能挣钱,到府城还是能挣钱,满寨子转转,哪家儿子这样能干啊?”

“儿夫郎也能干,嫁来才多久?一怀怀两个!”

“大峰还不知道这事吧?挣了钱,多个娃,双喜临门!”

……

只是几步路,陈桂枝听了满耳朵的恭维话。

她都是笑着点点头,应话含糊。要么“嗯嗯”,要么“那是,那是”,要么一串哈哈哈。

她看陆柳还在路子前坐着,过来拉他一把。

“顺哥儿也是,跑那么快做什么?”

陆柳是自己没动的,他肚子还没大到不能动的程度。

他不知怎么了,明明日日期盼着黎峰早点回来,听见他回来的消息,都快要到门口了,他却失了反应,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他说:“我让顺哥儿先去看看的。”

陈桂枝先把炉子周围的木柴踢远一点,免得待会儿忙乱乱的,这处起火了。

客人们往外走,在小路上跟黎峰遇见,看他满车的货,都问他是不是发财了。

“这是从府城买回来的吗?”

黎峰摇头,说:“这都是县里拿的货,油盐酱醋酒,府城东西贵,我哪买得起?”

见他都没从府城买东西,有些人撇撇嘴。

黎峰也不跟他们多说,赶着骡子车往屋里走。

二黄在车子侧面打转,汪汪叫个不停。

黎峰也没给它买大骨头,只叫它名字,多喊两声,二黄都狂摇尾巴。

到门口,顺哥儿迎他进屋。

“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大嫂都成大才子了!”

黎峰听得乐呵:“怎么大才子?”

他还以为陆柳会哭成泪人呢。

顺哥儿说:“他天天拿着纸笔写写写,字是越来越漂亮了,写的字也越来越多了,我问他写什么呢,他说给你写信。我说你识得几个字?能写这么多吗?他说写着写着就会了。你看看,他是不是要成大才子了?”

陆柳都在院子里听着呢!

他不让顺哥儿说了,“我没有成大才子!”

陆柳早没去迎黎峰,这会儿见了人,心中莫名的怯意突地消散,他看见黎峰就笑起来,两眼弯弯,眼睛亮亮的。

“大峰!我刚在吃烤菌子!”

黎峰好久没见他,早把他的模样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刚看见陆柳,他就感觉陆柳的肚子大了些。

他下车,一手压住二黄脑袋,不让它跳起来,两步走过去,摸摸陆柳的腹部。

“肚子怎么长这么快?”黎峰问。

陆柳笑容更大了,他说:“因为你又要当爹了!”

黎峰没听明白,他也就摸一下,转而喊娘,简单说了下这次的府城之行,再把陆柳牵到一边,先把车上的坛坛罐罐卸了。

这些货很重,他自己来。

顺哥儿还跟着他挤眉弄眼的,“大哥,你没听见大嫂说的话啊?”

黎峰听见了,“我本来就要当爹了。”

陈桂枝看他们兄弟聊得好,也不提醒,转去灶屋烧水,给黎峰洗澡洗头发用。

找衣服不急,陆柳就在小铺子门外,两只眼睛跟着黎峰的身影跑,听顺哥儿逗他。

终于,货卸完了,黎峰两手得空,给顺哥儿一巴掌。

“什么毛病,跟拉羊屎蛋似的,半天凑不齐一根屎。”

顺哥儿:“……”

“哈哈哈哈!”陆柳笑得很大声。

黎峰还想跟夫郎亲热亲热,使唤他拉羊屎蛋的弟弟把骡子牵到畜棚里喂喂,他过来揽着陆柳,带他回屋说话。

陆柳变化明显,见面之前有些怯,都没出门。

见了黎峰又是笑,两人挨着坐一处,他人都软了,不怕热,不嫌脏,挨着男人贴着。

黎峰看看窗户,大白天的,不好关上,就抓着陆柳的手亲了两下。

“怎么个事?你给我说说。”

为了不拉羊屎蛋,陆柳说得明白。

“我怀了双胎!前阵子摸脉知道的,你又要当爹了!”

原来是这个又当爹。

黎峰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肚子,伸手再摸摸,跟拍西瓜似的。

摸孕肚有说法,不能绕圈揉,他们平常摸摸,就是手掌落上去,顺着往下滑一点。

黎峰是要摸两个娃,就摸了两次。他又好奇,低头凑过来听。

陆柳垂眸看,问他:“听见什么了吗?”

黎峰说:“你肚子叫了。”

陆柳不高兴。

黎峰抱着他,好一阵笑:“可能是壮壮饿了,也可能是老二饿了。”

陆柳又笑起来,跟他说取好的名字。

“叫小麦好不好?我想了很久的!”

黎峰说好,念叨了几次“壮壮小麦”,很是高兴。

他还仔细看陆柳的眼睛。他家小夫郎很好,今天都笑眯眯的,眼睛里没有泪珠,这让黎峰更加高兴。

他不想陆柳哭,他想陆柳开心。

陆柳是爱分享的人,黎峰还没问,他就叽叽咕咕说了好多。

先是说怎么发现怀上小麦的,又说他怎么取名字的,再说最近的一些琐事。

“咸鸭蛋做好了,大强去县里送货的时候,我让他捎带着送到铺子里。给哥哥和哥夫吃。这也不够,我找二骏夫郎买了几个。

“我最近食欲好了,没怎么吐了,每天吃得可舒坦,吃饱了有力气,能帮着家里干些活。娘还是不让我帮忙收菌子,说收菌子要经常弯腰,一袋袋的可沉,我肚子大,以后腰酸的日子很长,让我没事就闲着。我哪里能闲着?我就抓紧把布都裁了,每天做做针线活。现在是两个孩子,碎布头我也抓紧整理了,到时候小被子都要做两床,小衣裳都要做好多,怪忙的。

“我也会帮忙料理些菌子,比如帮着挑拣品相、翻面、装袋之类的。装袋我是扯着袋口。平常做饭是我来。可惜我还是有些闻不得鱼味,不然给你炖鱼汤喝,你爱喝鱼汤,这阵子辛苦,可以喝鱼汤补补。”

说着说着,陆柳的眼圈红了。

他还是爱哭的,见面时的迟钝,不影响他哭。

他反应过来了,眼泪啪嗒啪嗒掉。

“我好担心你,你在外面好不好?”陆柳问他。

黎峰说好,他手上粗糙,刚干完活没洗手,让陆柳自己擦擦眼泪,跟他讲府城的二三事。

府城很繁华,街上热闹,人挤人的走。

“本地人可能还没有外地人多,我以前都没想过这世上有这么多商人。”

都说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哪能想到奔出去做生意的人多如牛毛。

陆柳倒是很能理解,穷得都吃不起饭,人要饿死了,还管什么户籍与地位。

他讲了很多府城的事,就是没有说到陆柳想听的。

陆柳再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

黎峰以吃喝为主,出门在外,还是鱼龙混杂的地盘,陆杨在伙食上很舍得,一定要他们吃饱了,身上力气足。

他们不惹事,要装孙子,但也不能没有自保之力。

陆柳就明白了。

“住得不好?”

黎峰说他是聪明蛋:“客栈很贵,我们去的人多,一伙人就住大通铺。环境说不上差,太差了闷出味道,传到前面,堂食的生意不用做了。只是里面没有洗澡的条件,有些人是一身臭汗的进来,闷一晚上,比死鱼的味都冲。住大通铺的一般都是男人,打呼噜磨牙,放屁说梦话,有的不知做什么梦,还要扑着抱别人。像个死鱼蒸笼,时不时有条鱼拿尾巴抽你一下。”

陆柳没被逗笑,还说他:“我就说了,让你拿些银子在手里,这也没差多少,母鸡开始下蛋了,以后都能捡鸡蛋卖,我会挣到钱的。”

黎峰看他一会儿,起身关了门窗,亲了他很久很久。

热水烧好,黎峰先去洗澡洗头发,陆柳在房里待了会儿,拍拍脸,擦擦眼睛和嘴巴,他摸到洗澡间,去给黎峰搓背。

黎峰看他过来,跟他开玩笑,说:“我身上没很臭吧?”

说着,黎峰自己笑起来。

“上次回家,你怀了壮壮。这次回来,发现你怀了小麦。我再出去一趟,还能再多个孩子?”

陆柳哼一声:“想得美,郎中说了,只有两个。”

两个也挺美的。

黎峰问他:“怕不怕?”

陆柳都怕完了,他现在不怕了。

黎峰握他的手,说:“小柳,你真勇敢。”

陆柳笑道:“这有什么?娘生了三个孩子呢。我爹爹也是生的双胎。”

要说怕,他不怕生孩子了,他就怕养不起。

想到这里,他才明白,为什么他会盼着黎峰,又在见面的时候心里怯怯的。挣钱和顾家是不能兼得的事,他无法确定,他会不会拖后腿。

陆柳没把这话说出口,抓紧给他搓背,再洗洗头,趁着还有日头,可以晾干头发。黎峰看他许久,没出声。

饭菜是娘做的,黎峰回来已经过了中午的时辰,沐浴一番,身子舒坦了,又饿了,先吃了一顿。

顺哥儿已经把骡子喂了,还把骡子也洗刷了一番。

二黄趴在黎峰脚边,被搭着喂了一碗狗饭。

黎峰的背篓里有银子和铜板,还有三张图纸。

吃过饭,晾晾头发,他把图纸拿出来给陆柳看。

“是麦穗,我让首饰铺掌柜的画的,没要钱。”

“没要钱”三字逗笑了陆柳。

他捧手上看,每一幅图样都看得仔细。

这掌柜的功底扎实,麦穗的颗粒都画出来了,粒粒饱满。

簪子上还有麦秆的长条纹路,手镯和戒指上没有麦秆,对麦穗的刻画更加细致。

陆柳没见过金子,知道金子贵,他看的时候都不敢表现出喜欢,怕黎峰二话不说就拿银子去买。

挣钱很难,出去一个月,睡大通铺,来回奔波,家里人都耗在了山菌上,才得了这点银子。还要再拿一半出来,继续收菌子,实在不易。

黎峰问他要不要数钱,“二骏和四猴他们什么都没买,换了一堆铜板,说回家让夫郎数一晚上。”

陆柳不要数钱,他要抱着黎峰睡个好觉。

黎峰就问顺哥儿要不要数钱。

顺哥儿还新鲜着,他要数!

娘不数钱,黎峰改天去县里,再给她买猪肚吃。

夏日白天长,忙活一阵,过得也快。

今晚吃饺子,做的猪肉大葱馅儿。

黎峰记得,陆柳嫁过来以后,做过煎饺吃,他想吃煎饺。

陆柳等饺子煮好,把锅里的水舀出来,铺饺子,盖上锅盖,用灶里余火去煎烤。

他给黎峰做了一盆素汤,菌子打底,往里加了肉丝和蛋花。盛出来后,特地把菌子和肉丝夹走,这样黎峰能白口喝汤,喝个鲜甜滋味,让他好好润润嗓子和嘴巴。他都干得不行了。

他下午吃过饭,先喝汤等着煎饺,缓一缓,肚子空了,吃上饺子,人饱了犯懒,靠在椅背上,半天没动弹。是累了。

晚上不用陆柳洗碗,他取水过来,让黎峰漱口,回屋躺会儿。

黎峰还是没动:“我坐会儿。”

吃饱了不睡,过会儿睡。

陆柳就陪他坐着。

黎峰一阵阵的喊他名字,喊了不说事,只是叫叫。

陆柳一直望着他,应着应着,眉眼间都是笑。

“大峰,你好像喝醉了一样。”

黎峰清醒得很,人到了家里,感到安全、踏实,就会懒洋洋的。

黎峰跟他说:“你安心些,我养得起家,也养得起孩子。再多生几个也没事。”

陆柳抓着他手,摸着上头的粗糙老茧,差点又哭了。

“我知道的,我没说什么……”

黎峰反过来抓着他的手揉捏,“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看得出来。”

陆柳鼓鼓脸,问他:“我现在在想什么?”

黎峰瞎猜:“你肯定在想,‘臭男人,要让你知道厉害,猜中什么都是错的’。”

陆柳没忍住笑,他确实有这个想法,他没这么干。

他跟黎峰说甜话:“我在想,我家大峰这么累,我要做点什么哄哄你。”

这话真是甜,黎峰不干坐着了,起身漱口,等陆柳洗漱完,两人一起回房。

屋里东西都没藏着,陆柳的笔墨纸砚都在桌上摆着,他写好的信也在桌上放着。

反正寨子里没几个人识字,娘跟顺哥儿的识字量还没跟上,他不怕被看见。

至于黎峰,信本来就是写给黎峰看的。

人上炕,信也上炕。

黎峰怀抱着陆柳,手里拿着信纸,夫夫俩一起读。

出门这阵子,黎峰学业略有荒废,连蒙带猜的读,还让陆柳跟他解字,有些圈圈,他还猜不出来。

陆柳红红一张脸,全给他说了,听得黎峰心窝软软的,总要亲他。

写信很慢,看信却很快。

灯油都没熬多少,信就看完了。

陆柳才发现,他根本没写多少字,那些记录下来的日常,原来寥寥几笔就足以讲述。

只是记录下来的文字,果然跟他想的一样,把心都展示到黎峰眼前,让他那时的迷茫、不安、喜悦、害怕,都完整保存,被黎峰细细体会。

他感叹会认字写字真是太好了,黎峰也这样想。

黎峰有些后悔,他说:“我也该给你写信的。”

他没有取笑陆柳的心事,陆柳神态自然了些,靠他身上眯起眼睛,笑道:“我给你写就行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总牵挂我。”

山下的夜色是吵闹的,虫鸣蛙叫,交叠不休,听习惯了,像一首安眠曲。

陆柳想要抱着黎峰睡,因肚子大了,抱不了了。

他要侧身抱竹枕,只能让黎峰从后面抱着他。

这让他很委屈。

没人说过,怀孩子是这样的。

幸好黎峰体型高大,后拥过来,都把他包裹住,腿脚一抬,把他完全束在怀抱之内,手从他腰侧搭过去,可以被他抓着、抱着。

陆柳这才好受些,催着黎峰快快睡觉。

黎峰闭上了眼睛,语调极为慵懒,和他平时很不一样。他还是叫着陆柳的名字,陆柳听着应着,还以为黎峰不会说事,只是叫着玩,但黎峰过了会儿,跟他说:“小柳,你别躲着我,我不怕你黏人。我喜欢你黏人。”

陆柳懵懵的,“我没躲着你?”

黎峰说:“你没躲成。”

陆柳眨眨眼睛,有眼泪流出来。

他也不擦,假装没有哭。

他就想着,黎峰以后还要出门的。

他也想明白了,挣钱肯定要奔波。

又要挣钱,又要守着他,这事情太美,他做梦都不敢想。

他不知道他要怎么办,见到黎峰开始,他就没法和预想的一样坚强,没办法当个独立强大的人,就要挨着黎峰、贴着他,喜欢抓他手,抱着他。

他不知这样会不会太缠人了,话都不如从前直接,絮絮叨叨说家常,一句想念都不敢提。

黎峰又喊他名字,“我心里记挂着,你不开口,我都睡不着觉。”

陆柳没立即开口,小幅度调整呼吸,过了会儿,他估摸着哭腔没了,才开口说话。

“大峰,你快睡吧,我肯定是想你的,我怎么会不想你?我就是好久没见你,不知该怎么说。你睡吧,我明天跟你说好多好多你想听的话。”

黎峰不戳穿,当不知道他哭了。

问他:“我想听的话?”

陆柳笑了。

“我想说的话,我觉着你肯定喜欢听。”

黎峰脚掌动动,蹭过陆柳的小腿。

“行,小柳,我睡了。”

陆柳也睡了。

陆柳闭上眼睛,过了好一阵才睡着。

他连心思都藏不住,他其实是个傻的。

意识到他是傻的,他还笑。

大峰就喜欢傻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