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 乌平之来到府城,由家中管家带路,找到了谢岩的新住所。当天, 家中设宴招待。

乌平之气色不错, 比过年时的状态好,他听得进去劝,没熬着命去学,身子恢复了些。

他知道四月初是陆杨的生辰,因学业原因没赶上, 补了一份生辰礼。他爹让捎带了三斤新茶来,说是答应请陆杨喝茶的。再有鸳鸯被一套。

他去年送谢岩的鸳鸯扣, 谢岩很喜欢,从那以后, 常穿圆领袍,隔几天就看见他用鸳鸯扣。今年给陆杨送礼,乌平之就也从鸳鸯上入手。

这份礼贵重,陆杨还在客气, 谢岩就两眼放光的夸夸道:“你好会挑礼物,这个被子好,今年我们就用上了。马上热了, 盖不住被子,套一床被子放在炕上看着都舒服。”

陆杨:“……”

难怪谢岩说其他书生只是同窗,就这个说话的语气, 只有乌平之能笑呵呵跟他聊。

哪想到乌平之也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说:“我看你的笔记,以为你长进很多,怎么说话还是这样?”

谢岩说:“跟你太熟了, 不用装。”

乌平之表情舒展,相当高兴。

他是晚辈,上门拜访,也给赵佩兰带了一份礼,是两副抹额,一条宽,一条窄。抹额是常见的装扮之一,平常能用,病时也能用。

赵佩兰有些不好意思,陆杨让她收下,谢岩则说:“没事,我们明天开始,就要好好学习了,你收下,他高兴。”

乌平之让他说话客气点:“你说得我像是上门行贿的一样。”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

自家摆酒,以家常菜为主,配以茶水。

顺哥儿是大孩子了,看席间有外男,变得相当矜持拘谨,低眉顺眼的吃饭,只顾夹面前的菜。

陆杨使唤他夹菜,全是桌子那头的菜,顺哥儿坐着夹不到,频频起身过后,看陆杨笑嘻嘻的,就跟陆杨耍小性子:“杨哥哥,你怎么欺负人!”

陆杨让他别拘着,“这位是乌少爷,跟你大哥一样,是我们家很亲近的朋友。你不用客气,以后会常见的。”

陆杨再做一番介绍,乌平之听说顺哥儿是黎峰的弟弟,看他脸嫩,说话孩子气,当他是小孩子。今日没备礼,再听说顺哥儿在读书学习了,就从书包里拿了两块好墨锭送给顺哥儿。

谢岩酸溜溜的:“你怎么不拿两块好墨锭给我用?”

乌平之真是服了他,给他也拿了两块墨锭。谢岩这才眉开眼笑。

席间说说家常。乌平之到府城备考,乌老爷没跟来,在县城守着家业。

他平常很少说家事,这会儿也跟人聊起来。

他们家这一脉人丁单薄,他爹爹是难产走的,一尸两命,没救下来,这些年过去,他父亲都没再娶。

家中叔伯惦记家财已久,时常上门叨扰。乌平之算有出息,读书能考出功名,做生意是把好手,出门应酬没文人酸腐气,家业落他头上,稳稳当当。家中老伙计对他服气,不受挑拨,各处顺当。

今年他要乡试,叔伯们知道这是大事,没来与他闹腾,但说亲的人一拨拨的。到他走之前,他家屋里都住了十来个小哥儿小姐儿,走的时候,一排人站在门口相送,看得他心中惶恐。

“他们想趁着我没考中举人之前,让好拿捏的人给我做媳妇夫郎。还说无所谓大小,一起收了都行,反正家里养得起。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

乌平之顾着亲戚情面,还给好脸,后来这些人口无遮拦,提到他爹爹难产的事,又说他没兄弟帮衬,多娶几个是为他好,以后开枝散叶,家里红火。乌平之就不愿意听了。

临近考期,他不想多生事端,把这些人都晾着了,等八月考完,他回家要把这些人好好收拾收拾。

敬他们是长辈,他处处客气,养出一群不识好歹的狗才。

谢岩皱眉,“怎么这样?你爹还在,哪轮得到他们给你说亲?”

乌平之吃菜,说:“谁说不是呢?手真长。”

陆杨说:“给他们的手剁了。”

乌平之呛到了,连声说“不至于、不至于”。

他再问问陆杨和谢岩在府城过得好不好,“还习惯吗?”

陆杨还好,他本来就是城里长大的,在市井里才自在。

谢岩也还成,他有书看,有人辩论,晚上回家,娘跟夫郎都在,哪里都好。

娘也说习惯。她不爱出门,待在哪里都一样。

顺哥儿没想到他也要说两句,咽下嘴里的饭菜后,他说:“买菜真贵。”

陆杨扶额。

哪有宴请客人的时候,去说菜贵的?

乌平之不介意这个,转而给陆杨敬一杯茶水。

“陆夫郎,你辛苦了。”

陆杨跟他喝了一杯茶。

茶足饭饱,谢岩领乌平之去书房说话。

书架已经到位,茶室改过,进门就看见靠墙的两面书架。书架只有格子,没有背板,靠上面的格子,陆杨特地量了尺寸,照着窗户的大小来打。放到屋里不影响光线。

卧房这里,则是几面小书架,竖长几条,挨着墙放。与茶室相连的小隔墙上,挂着陆杨的画像。

到书房,陆杨加了两面书架,分别放在里侧的墙面和书桌后。月亮门的八宝格还是书架。只有窗户那一侧,摆个高脚小方桌,放了一盆文竹。

进书房要经过卧房,这点不好。书架花销多,陆杨舍不得买屏风,就在炕上挂了帐子。放下帐子,看不见炕,稍留点余地。

谢岩的书都摆出来了,他背后的书架顷刻用了一半。

地方大,他分格放置。喜欢的书和看不懂的文章,都分堆放置。相较从前都叠着放,这样更方便找书。

从前的书还没整理,他今年新记的笔记和摘录的文章,都写了年份。书架空格多,他还根据年份占了格子。文章常看常新,这样方便他往前温习。

娘在家不忙,有空就会给他裁纸,靠里侧墙面的书架上则放了很多稿纸。根据价钱分堆放置。

谢家写功课,要用好点的纸。教官说不强制,量力而为。谢岩知道是为了留档存放,后入学的师弟们能在静室看见这些文章。他如今受益于前人,也愿意为后人栽树,功课上没小气。

谢岩很喜欢这个房间,带乌平之逛了一圈,说:“等我夫郎把书斋开起来,他会送我一些书,把书架填一填。到时候我走哪里,都能拿本书看,都有得选了。”

乌平之说:“就差个屏风了。”

谢岩点头:“对,我夫郎说家里很少来客,一般就在堂屋坐,不用花这个钱。我觉着也是,我现在就带你到里屋看过。”

他带乌平之到书桌边坐。屋子大,书桌不用贴墙放置,它能摆得靠前一些,背后是书架,前面对着月亮门。配了两张椅子,面对面的放着。

谢岩让乌平之坐里面,说:“我夫郎晚上会跟我一起看书,就坐我对面。你坐里面,我坐他的位置。”

乌平之听他叭叭说夫郎,讲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总会感到好笑。看谢岩如今的变化,知道陆杨的辛苦之处,又摇摇头不笑了。

他坐到里面,跟谢岩切入正题,聊聊科举的事。

八月半乡试,还剩四个月的时间。

他们不是京城直属的府县,需要去省城赶考。

省城近,但乡试事关重大,最好提前一个月过去,有个突发状况,能有空闲应对。免得急乱乱的出岔子。

这样算下来,七月半就要走。他们在府城就待三个月。

八月考完,再是二月后的春闱,也就半年的时间。

如果谢岩顺利,只在府城待一年,就要搬家去京城了。

乌平之再次打量书房。只待一年,把房子装点得这么好,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谢岩说:“我夫郎说,我们要算着以后的事,却不能事事都算到。为着明年不知结果的考试,委屈现在的自己,没必要。”

这样开支大,陆杨会跟谢岩商量。谢岩大多时候都没意见,陆杨还是会来问他。

谢岩不似从前那般呆傻,他听得出来,陆杨是想要他的学习环境好一些,过得舒坦点。这样布置的房子,看起来要住好久好久,他能少一些压力,不用为明年的考试发愁。

陆杨跟他说的不是学习的事,而是说,挣钱就是为着过好日子。手里大几百两银子捏着,住所都要将就,奔波一天,回来看着土屋土墙,看着四面灰扑扑的家,天都要塌了。

乌平之听完这席话,说:“你确实长进了,就是对我不客气。”

谢岩笑了,给他拿了些笔记过来。

他前阵子才跟黎峰说过码头势力的事宜,事后跟陆杨谈起,自觉了解得太少,所以言辞干巴。这阵子,他常去静室,还跟同窗们做了交流。

他口才不好,辩论上发言少。辩论多是盛大先组织,他会预留几天时间,让人准备。谢岩之前都是直接过去旁听,后来也会整理点文稿。材料没他们丰富,这次与他们交流,是聊聊辩论之前,应该怎么准备,要看哪些东西,去哪里搜集例子。

谢岩不藏私,简要跟乌平之说了,然后把乌平之的功课拿来看。

他给乌平之留的备份笔记,乌平之看过以后,需要写夹批,写上自己的理解。

乌平之愿意思考,这方面做得很好。余下就是文章。

文章一事,过年的时候,谢岩跟他说过,急不得,也不用逼太紧。要松弛有度,要先写再改。乌平之的文章照着日期排序,越往后,文章越流畅。

谢岩把东西留下,要过几天才还给他。

“我们家还有一间客房空着,你要不要住下?这样方便聊学问。”

乌平之不留,理由还是原来那样,他资质一般,学习不如谢岩好,理解不如谢岩快,在一起学习,他会偷懒很多。

他想着,他五天、八天来一次,赶上谢岩休沐,就到家里留个饭,占谢岩半天时间。

这样他能及时解惑,又能有自己的思考,对他而言,会比天天跟谢岩一起读书好。

谢岩稍作思考,点头答应了,说:“那你下次过来,我就把这些都看完了。”

纯粹阅读,谢岩明天就能看完了。他想做些批注,需要更久。

乌平之看他一如从前,心中万分感动。

“都要下场考试了,你还愿意这样耽搁时间,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谢岩让他别说这话,“学问一事,我为你解惑,也是自查自检。我学得明白不明白,全在教你的一字一句间。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乌平之今天留得晚,天色麻麻黑的时辰才走,晚饭不留了,赶着回家去。

晚上的饭菜简单些,有两盘剩菜热了,再做了一锅鱼虾炖豆腐。

进入四月,白天能感觉到暑气。再过一阵,就吃不了炖菜了,陆杨给做了一锅。

鱼虾是新买的,都是小鱼小虾,一口能吃好几只。熬煮出来的汤汁跟大鱼炖汤是不一样的风味。

晚间吃饭时,谢岩说了去省城的时间。

七月中旬就走,八月半考完回来。可能是七月半离家,九月回来。

他不想带陆杨去。自嫁给他以来,陆杨总在奔波,才来府城不久,又两地奔波,太累了。

陆杨的身子才好一点,郎中都说,大病初愈时不得马虎,还需要固本培元,好好稳固。

谢岩去年常到府学上课,他知道独自在外面要怎么照顾自己,这次还有乌平之同行,说不定府学里也有同窗一起,陆杨就不要去了。

陆杨没立刻答应,说到时再看。

还有三个月,谢岩点点头,没多说。他会再劝劝的。

四月里,陆杨的丸药也吃完了。

他抽空去医馆诊脉,谢岩陪着他。

一家郎中说好不行,谢岩带他看了五个郎中,都说好,谢岩依然不放心,拿了些食补的方子。他会做点食补汤羹,还有不会的,要找机会学学。

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药,就用食材去补。谢岩攒了些银子,是他在府学领的廪生银米,银子都攒着了,米卖了钱,也攒下了。

他去年到府学上课,陆杨怕他在外头吃苦,每回都给他钱,他也攒着了。现在正好花。

他攒几个钱,都花陆杨身上了。

难得开口要钱,也是给陆杨花了。

陆杨摸摸他的钱袋子,里头有一包碎银,能有个二十两左右。真能攒。

谢岩平常花钱的地方少,吃喝穿戴都料理好了,笔墨纸砚都有,他又不出去应酬。搬来府城以后,他跟同窗们交往,都是陆杨置办吃食。偶尔花两个钱,都是街头买点小吃,要不了几文钱。

谢岩算算账,这些银子,够陆杨吃上五个月的好汤好饭。

五个月后,他又攒一些廪生银子。能把汤羹续上。

他刚扬起笑,又想到四个月后就乡试。取不中才能继续领钱,取中了就是举人,没法子继续领钱了。

谢岩想了想,等他考完,就有空闲了,到时写书挣钱去。

最好能考上,考上举人,他的名气就大了,能挣更多钱。

谢岩走在路上,喜滋滋笑不停。

陆杨一路望着他,等谢岩回神,也不提他刚才走神的事——不用提,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盘算什么。

陆杨想买点东西,他们去脂粉铺子看。

夫夫俩过日子,夜里考状元,会用到脂膏或者油。

陆杨早前节省,买的都是没什么味道的脂膏,很大一盒,买一次用几个月。

家里那盒还没用完,他想买点新的。

他听说好脂膏有香味,更加细腻。

还没试过油,也想买一瓶油试试。

家里没点过香料,陆杨还问有没有香料,用在房里的。

他听说这样点上香料,气氛好。他想闻闻。

谢岩站他旁边,听他跟伙计说话,脸都涨红了。

陆杨还让他来闻闻,“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谢岩红着面皮过来看,挑的几样都是馥郁花香的脂膏。他喜欢闻暖暖的香味。

陆杨闻不出来差别,挑了一盒稍贵一点的。

还有薄荷味的,说是极其清凉,适合夏季用。

眼看着就要热了,陆杨在伙计的大力推赞里,搭着买了一盒。

油很小一瓶,也有味道,陆杨取了一点擦手上试过,其实不大想买。这东西油汪汪的,弄到衣服被子上不好洗,走出来都知道他俩做了什么,也太那啥了。

价钱还贵。看看价钱,再看看它使用的麻烦程度,就知道是贵人用的东西。

陆杨看来看去,还是谢岩拿了一瓶。

陆杨就取笑他:“你看着好害羞的样子,没想到也很想要。”

伙计发出了笑声。

谢岩看了过去,伙计憋住了笑。

谢岩移开视线。

伙计又笑出了声。

陆杨也跟着笑起来。

谢岩:“……”

算了,他的净之高兴就好。

香料没买到,陆杨不想要点火的香料,好麻烦,家里还住着娘和顺哥儿,不方便。伙计推荐他买香膏,和脂膏不同,这香膏就是闻个味儿,平常放在帐子里就行,不用就盖上。

陆杨喜欢这个。

他俩离开脂粉铺子,陆杨拎着一包脂膏脂油,再把香膏盒子拿到鼻子旁闻了闻,走路都雀跃。

谢岩问他:“你怎么想到买这些东西?”

陆杨说:“身子好了,可以要孩子了,能常喝鸡汤,我要挑个好味道。”

谢岩听他说这个,竟然有些害羞。

陆杨看他一眼,问他:“你是不是听不惯喝鸡汤?”

谢岩听得惯,他就是觉着,陆杨说的“要孩子”,是很窝心的话。想到他们能有个孩子,谢岩很高兴。

陆杨再闻闻香膏,就把它放到皮包里。

香膏还没开封,从盒子缝隙里流出一点味道,是谢岩喜欢的馥郁花香。

这头逛完,他们又去了一趟集市,谢岩买了只鸭子,回家给陆杨炖老鸭汤喝。

陆杨问他:“你为什么不买鸡?是不想喝鸡汤吗?”

谢岩无缝对答:“我喝你的鸡汤就够了。”

陆杨推推他,又要挽着他的胳膊,脸上笑意就没停过。

夫夫俩回家,带来陆杨病愈的消息,赵佩兰都听得落泪了。

晚上吃顿好的,谢岩再把鸭子炖上。

顺哥儿还说帮忙,愣是没能插上手。

他之前听说过陆杨病了,家里人没说太多,他以为是风寒什么的。

现在才知道,可能是场大病,养到现在才好。

生病期间,陆杨都闯出了家业,让顺哥儿很是佩服。

他没能去灶屋帮忙,就围着陆杨当小尾巴。跟着陆杨进屋,看他一样样把脂膏脂油摆出来,听他说香味和细腻度,顺哥儿脸色通红,想走还被陆杨拉着。

“你不小了,有些东西就是要知道。别说什么成亲再学,早早晚晚的有什么关系?你不说,谁知道?”陆杨说。

他不教顺哥儿太多,就怕顺哥儿在府城遇见个男人,被人骗了。

他以前在县城就听说过一些,很多懵懂的小哥儿小姐儿,早不知事,肚子大了才知道坏事了。这都迟了。

陆杨只让他看,跟他说:“你成亲之前,有人拿这些东西过来让你用,再说教你用,你别忍着,直接打就行。”

顺哥儿乖乖应下。

这个让他脸皮涨红的事,他没法吭声。

陆杨目的不是教坏他,说两句,看他听进去了就行。

晚饭过后,他去找他家状元郎说。

新买回来的东西,总要试一试的。

今晚过得糙,不考状元,改喝鸡汤了。

有花香的鸡汤没有变得更好喝,趣味更浓罢了。

陆杨还挖取一块脂膏摸谢岩身上,滑溜溜的,很好摸。

说是可以吃,他也就舔舔。这让谢岩很有干劲。

夜长,花香助眠,两人睡得晚,醒得早,因睡得沉,早上精神头都不错。

谢岩要去看看老鸭汤熬好没有,陆杨故意掀开被子,摸摸肚子,跟他说:“哎呀,肚子好饱,喝不下别的汤了。都怪你昨晚喂太多了。”

谢岩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陆杨发出好大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