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五快步往里去了,他是习武之人,平日里步伐哪怕是快,也是稳如磐石,这次无端透出一丝急切来。
“参见皇上。”
李瓒已经从床上起身了,宫人伺候着他外披了件宽大黄色衣袍,男人头也没回,随口问了句:“才回京城?”
“是。”
“王林说你又回了青州,去干什么了?”
关五略一抬头,显然是欲言又止。
嗯?李瓒手指动了动,宫人们了然地都停下动作退下了,他自己将衣袍系住:“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关五甚至没在密信里提起,李瓒看得出来他对这个消息的重视程度了。
“回皇上,是关于齐公子的事情。”
原本缓慢踱步看着地面的男人,视
线立刻扫了过来:“嗯?”
“属下在调查时,无意中发现齐夫人怀齐公子的月份有些异常,齐公子是不足月生产的。”因为考虑到皇上这层关系,“于是属下便顺着一路查下去。”
“齐夫人是回府不久后便有了身孕,生产时,因为与齐尚书的小妾有了争执,受了刺激,所以齐公子才会提前出生,因月份不足的原因,他出生时个头小,体质孱弱,调理了数年才慢慢好转的。”
李瓒静静地听着,就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心脏的跳动突然加快了几分,带动着全身的血液都不安分起来。
“继续说。”
“但这都是表面上的事情,属下暗里调查,发现齐夫人服用的保胎药,其实会对胎儿的生长有影响,也会影响大夫判断怀胎的月份。”
“若是正常情况,一般的母亲,该不会对孩子用这样的药……”关五抬头快速看了一眼李瓒,最后说道,“齐夫人是永元四十年十一月回的齐府,齐公子是次年七月初出生。”
十一月……七月初。
这么算下来,确实不足月。
但他与戚钰,是在……十月。
李瓒一手紧紧扣在旁边的桌子边缘,他向来精明的脑子,却在这一刻有片刻的混沌。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想说……齐昭,其实是朕的孩子?”
关五赶紧低头:“属下只是将调查到的事情告知皇上,不敢妄言其他。”
他不敢说,但已经把事实摆在了面前。
如今所有的事情在李瓒的脑海中都被推翻重新演绎了一遍。
所以戚钰一开始就不仅仅是要用不忠来报复,而是想要一个不属于齐文锦的孩子,用这个孩子来继承家业,才是对齐家真正的报复。
齐昭其实……是他的孩子?他与戚钰的孩子?
李瓒的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一对模样相似的母子,想起自己与齐昭的每一次见面。
那么多次,他居然从没想过,那是自己的孩子。
所以她也一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知道了,却从没有告诉自己,甚至想带着孩子逃离自己。
李瓒的气息开始不稳。
他并非没有孩子的人,也并非追求多子多福的人,要不也不会这么多年不踏足后宫。
但在突然知道齐昭的身世这一刻,他却像是被什么砸中了一般,晕头转向,怎么也回不了神。
那是……他的孩子。
还有……他孩子的母亲。
该死的……
李瓒突然想起了什么:“王林!”
外边的王林赶紧进来:“皇上。”
“什么时辰了?”
“刚到子时了。”
“传朕的命令,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先回去。”
“是!”王林不敢耽搁,赶紧去传旨了。
李瓒则是又愣神了许久。
他太自信了,自信而武断,明明知道那个女人是多大胆的一个人,却还是没去认真地想,她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怎么敢的?做这么冒险的决定,还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瞒着自己!
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她从来没想过跟自己坦白!
“皇上。”
关五的声音再度响起。李瓒看过去,听他还准备说什么。
从关五的视角来看,皇上几乎是恶狠狠瞪过来的,他再次低了头:“属下还查到,先后已有两拨人,去调查过了。”
“分别是齐尚书和……先皇后娘娘的人。”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半天,关五听到了李瓒气急反笑的声音。
“好好好,看来,朕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了。”
他前前后后地联系起来,戚钰突然替皇后说话,苏绍今日又来劝他放那两人离开……胸中的那团火越烧越旺。
“可真是好样的!”
“是属下无能。”
李瓒深深吸了口气:“你先下去吧。”
关五走了,他又在原地来回走动着,心口那股浪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像是愤怒、恼火,却又像是激动、喜悦,搅动得他无法思考。
“王林!”
王林马上进来了:“皇上。”
“我的话传过去了吗?”
“传了传了。”
“什么时辰了?”
是已经问过的问题了,王林又回答了一遍:“刚到子时。”
“摆驾!去齐府。”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个女人抓到自己面前问清楚。
王林也不敢问,忙不迭地要去办,又被他叫住了:“等等。”
“皇上?”
“不急……不急,”他就像是在对自己说一样,即使他此刻急得都要上火了,“等天亮以后再说。”
他得好好想想,反正那个女人也跑不了,他得先冷静思考思考。
“齐昭呢?”
这又是一个重复的问题了:“早起就回去了,给齐老爷守灵。”
哪知同样的话,皇上这会儿一听,却整个人像开水突然炸开一般怒吼。
“守灵守灵!我还没死呢!他给谁守灵?”
王林的脑子半天没转过来?谁没死?齐公子怎么就不能守灵了?
该死的,李瓒仍旧在咬牙切齿,那个齐文锦,都知道了齐昭的身份,还敢让孩子给他那老不死的父亲守灵?
王林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小心翼翼地问:“那……还摆驾吗?”
李瓒沉默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来:“不急。”
***
或许是因为齐岱年确实是病得久了,齐府乱虽然乱,众人的心情倒还算是平静。
齐老夫人年纪大,一到夜里,齐文锦便安排她先回房。
她面容难掩憔悴,视线在一众人脸上搜寻一圈,才低声问道:“你娘子呢?怎么一整天都不见她来?”
“她病了,在房间里休息。”
老夫人的脸色变得不大好起来:“这背后的弯弯绕绕我就不管了,但你跟她说,场面上的功夫,必须得给我做足了。你父亲去世,她这个做儿媳的不出面像什么话?你让旁人以后怎么议论?”
“你也说了不管,那就什么都不用管。”
他护着戚钰的态度很明显,老夫人气息不平,想说什么,又因为顾忌着这个儿子不敢开口,还是一边的齐昭听到了。
“祖母,母亲生病了,我来守。我不睡,一晚上都会在这里。”
老夫人一看他就心软了,想到戚钰至少是给齐家生了个这么懂事的长孙,怒气才算是消了一半。
“乖孙,你也别守太久了。小孩子,正是要休息的时候,等会儿就回房去睡吧。”
她这样嘱咐了两句,才在下人的搀扶下离开了。
夜再深一些后,宾客、近亲都慢慢散去了,只留了齐文锦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以及一些小辈。
齐文锦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了。
如今的每一刻对他开始都是度日如年,离不开京城,这心便安定不下。
如果李瓒执意要做的话,他其实什么办法也没有……得再想一些两全之策才行。
齐文锦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越是急切,就越是可能出差错。
“爹。”
齐昭小声地叫他。
齐文锦看过去:“怎么了?”
“祖父是什么病?为什么大家都不告诉我?”
他早就知道祖父生病了,但是所有人都不许他去看望祖父,说祖父需要静养,再就是突然得知他不在了。
齐昭跟祖父的交集其实不多,齐岱年多数时间都是在花天酒地。但每次见面,都表现得和蔼大方,孩子不知道他的龌龊事,对他也是敬爱的。
齐文锦摸了摸他的头,也没回答,只是问:“累不累?”
齐昭摇头。
齐文锦还想说什么,余光里瞥见自己的人,视线对上,对方使了个眼色便退下了。
男人重新看向齐昭:“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
“我还不困。”
“听话。”齐文锦叫来下人送齐昭回去了,又吩咐完了其他人,这才去了一边。
刚刚看到的人就等在那里。
“大人。”
“嗯,有没有什么情况?”
“方才刑部与大理寺突然出动了一批人马,
看方向,应该是往齐府来的,属下原本打算回禀,不曾想半路的时候,宫里来了人拦住了,应该是传达了圣意,那些人便又回去了。”
齐文锦凝神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继续盯着。”
“是。”
他的心中隐约浮出不详的预感,不是因为李瓒派了刑部的人过来,而是,什么原因,能让他突然又撤回旨意?
他可不是什么朝令夕改之人。
思索无果后,齐文锦又回了房间里。
戚钰这会儿倒是睡了,房里只在外间留了盏暗灯。他轻手轻脚地在外间把孝服都褪去了才进去。
知道女人睡眠向来浅,他坐在床边在发现戚钰皱了皱眉后,便不敢动了。
直到闭着眼睛的人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阿钰。
他端详着自己的珍宝,他押上一切孤注一掷,也要握在手里的珍宝。有人跟往常没什么两样,眉间宛若附上一层雪霜。
但又似乎有所不同,她向来是清醒的、目标明确的。从未像现在这样神色恹恹。
齐文锦胸口溢满了心疼。
就该让齐岱年先闭嘴的。他若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戚钰就该心甘情愿的跟自己回青州了。
他小心翼翼地蜷缩到了一边,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了。
***
李瓒一夜没睡。
王林也是陪着一起的,连该换班的时候也没换。
皇帝一整夜都没怎么消停过,他放弃了摆驾,看起来是为了冷静下来。但显然,一整夜了,那沸腾的状态也没好上一点。
“还在那惦记着他们家的那点家产,怎么,朕的皇子,不比那点东西更诱人?”
王林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是没听见。就看着皇帝这么转来转去,几次都已经抬起了手,似乎是想要骂什么了,却又很快咽了回去。显然,他此刻的那股火焰并不能完全以愤怒来概括,连发泄都发泄不出来。
临近天亮那会,他好像才逐渐冷静下来。
王林见他在案前坐了好久,突然开口:“我救了朔儿。”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皇上说的是狩猎那次两个孩子遇到老虎的事情。
这……他一时间冷汗涔涔:“皇上当日已经尽力了,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那时他问戚钰有没有怪自己,她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什么“哪有父亲在危险之中,不先救自己的孩子”“皇上你您没有错”诸如此类的。
李瓒如今再像是这句话,只觉得喉咙像是哽了什么东西,憋得难受。
“她不可能一点也没有怪我,她应该是想让我救的。”
她在说那些话的时候该是什么心情呢?
她是不是,也是有期待的?
她孤立无援了这么多年,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就什么心思也没生吗?
不知怎的,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到,那陌生的、在剜着他的心的情绪,是心疼。
因为自己做的,在她看来不够好,所以她也没有信任过自己。
“关五呢?”
“奴才这就去把他叫过来。”
关五还没休息,他在等着受罚,这么重要的事情,皇上的那句“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实在是对他们最大的鞭挞了。
得了传唤,他就马上又过去了。
皇帝坐在龙椅上,还是他走之前的那身衣裳,显然一夜没睡。
“你说她吃的那个药,是什么药?还有其他事情,所有的事情,关于他们母子的,都完完整整地说给朕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