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锦的屋里没有掌灯,下人进来时,乌黑一片的房间让他看不到主人的表情,只能隐约见着桌旁的人影。
“大人。”
“嗯。”
男人的声音在这寂静里有些诡异。
“夫人与少爷回来了。”
大人一早就下令,若是夫人回来了要立刻来回他,所以夫人才进府,他便过来了。
得了消息的齐文锦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还好,她至少是回来了。
齐文锦心想着,有齐昭在,戚钰她多少会有些顾忌吧?不会跟那个人做出什么才是。
是的,不会的。李朔应该就只是想看看孩子,才胁迫戚钰将人带了出去。
齐文锦知道阿钰不喜欢自己,但也不觉得她就会有多喜欢李瓒,不过是在权衡利弊罢了。
权衡利弊……所以他只需要增加自己的筹码,就好了。
虽然是这样跟自己说的,齐文锦却还是无法自控地去想,他们三个今天一天都做了什么?他在脑海中勾画着那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蓦然就觉着喉咙涌出一股腥甜来。
不是的,男人慌乱地安慰自己。
齐昭的父亲只有自己。
戚钰是这样说的,昭儿也会这样想的,李瓒他自己又不认。
是的,目前自己能抓住的就只有这一个人身份了。
齐文锦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直到他听到了外面熟悉的声音。
“爹不在吗?”
“怎么不掌灯呢?”
齐文锦看向门外,他原本是想开口直接回应齐昭的,可张嘴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他得承认,他对齐昭的好,是有一部分目的在里的。
不论是知道他的身份之前还是之后。
可是现在,在听到孩子声音的那一刻,他好像,涌现的,就只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
作为一个父亲的感动、欣慰,和对孩子的怜爱。
***
下人还在想着怎么回答齐昭大人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了的事情,就听吱呀一声,房门突然打开了,齐文锦就站在那里。
“昭儿回来了?”
齐昭自然是马上就将注意力转走了,往门边人的方向走了过去:“爹,你用过膳了没有?”
“用过了。你呢?”
“嗯。”齐昭点头,“我是跟母亲在山庄里吃的。你一个人在房里做什么呢?怎么也不点灯?”
“爹爹方才有些乏了,就休息了一会儿,”齐文锦随意找了个理由,说完就对着下人吩咐,“掌灯。”
“是大人。”
几个下人进了屋里,将灯一一点亮,房间瞬间便明亮起来。
齐昭的视线在房间里快速略过,这个房间他来得少,因为爹爹很少会在自己的房里休息。
他从来都是跟母亲一起的。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这个房间虽然也摆满了东西,该有的一应俱全,但总让人觉着冰冷得很,仿佛没有生活的气息。
齐昭其实无法将这些感受汇总出来,唯一的直观感受就只是觉得爹爹莫名得可怜。
父子俩说了好一会儿话。
齐文锦其实是不想问他们今天的事情的,他知道那绝对不会是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可问了会不开心,不问同意也不开心。
他听到自己还是没有忍住:“你今天与你母亲都做什么了?”
齐昭自然是对他没有任何隐瞒,将遇见了曾经救了自己的面具叔叔的事情,也都一并说了出来。
“那个叔叔好可怜的,不仅声音是那个样子,听他说脸也毁了。”
孩子的眼里满是同情,齐文锦几乎是被那个男人的无耻气笑了,只能勉强维持着脸上的表情:“还有这种事情?早知道我也应该跟你们一起去,就能好好感谢人家了。你们是坐一辆马车去的吗?”
“嗯。”
“还一起用膳了?”
“嗯。”
齐昭不疑有他,当然也不知晓自己父亲的心此刻是被放在嫉妒的火焰上怎的煎烤,就只管一五一十地回答他的问题。
齐文锦静静听着孩子稚嫩的声音。
齐昭没有特意地说什么安静的话,但也能看出来,他是在努力地让父亲开心起来。
这是齐文锦能感受到的唯一的安慰。
“昭儿。”
“嗯?”
“如果有一天……”齐文锦不知道要怎么说,声音在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我与你的娘亲分开了,你还会认爹爹吗?”
看到齐昭发愣的表情的时候,齐文锦就有些会后了,这孩子心思敏感着,保不齐会发现什么。
“爹爹不是……”齐文锦想打回圆场,刚说两个字,就被齐昭打断的。
“我不会帮爹的。”
齐文锦愣住,却听着齐昭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能干扰娘的决定,但是爹爹你可以。娘的心狠软的,爹爹你好好地道歉,娘会原谅你的。”
说到后边,齐文锦甚至听到了隐隐的哭腔,他一把将孩子拉进怀里,笑着安慰:“好了好了,爹爹就是跟你打个比方,你怎么的还当真了呢?”
齐昭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戚钰是不会原谅他的。
他原本是想偷一点时间来,等到齐昭长大,阿钰若是还不能原谅自己,这条命,她要就拿去。
李瓒的突然出现打乱了这一切。
但是此刻,看着孩子的脸,齐文锦突然觉得,只要他还守着这对母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关系的。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齐文锦抱着齐昭,就像是握住溺水时的最后一根浮木。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护好这个孩子了。
***
戚钰是第二日才去的齐文锦那里。
其实两人的院子,本也就差得不远,但分房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来。
“夫人,”齐文锦院里的下人一见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快步就走过来了,“您可算是来了,大人昨晚一直在屋里,都不知饮了多少酒,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既然喝了这么多酒 ,还不找人进去服侍。让厨房也煮些醒酒汤过来。”
她看着倒是挺关切的,脚步却再没有往房间里去的打算。戚钰来原本是想跟齐文锦好好谈谈的,一听他已经喝了一夜酒,只怕自己这会儿进去看到的也就是个神志不清的人,一时间便在心里打算着离开。
可下人们这会儿却努力想让她进去。
“大人根本不让我们近身。”
“还是夫人您去好生劝劝吧。”
“是啊,大人若是倒下了,这府里该如何是好。”
众人苦苦哀求着。
戚钰与齐文锦如今在旁人的眼中倒还是正经的夫妻,不和的消息将来传进昭儿的耳朵里也不好,思虑片刻后,她还是进去了。
一进屋里,浓烈的酒味果然就扑面而来。
地上都是空的酒壶,男人则靠在墙上双目紧闭,大概是已经醉得失去意识了。
戚钰往他那边走了两步,还没走到齐文锦身边,先被桌上的一堆纸张吸引了。
她拿起了一张。
纸上写的什么都已经看不清了,因为被墨水涂画得字迹不清。唯一能辨认出来的,大概只有那“和离书”几字。
戚钰又拿起了几张,无一例外的都是如此。
她一张张地看过,直到最后,才看到了张完整而没有污渍的。
“吾与妻成婚十载余,初见未觉惊鸿,及后,忆之,亦悔之。”
他写了很多,纸张密密麻麻得铺了一整页的纸。
不像是和离书,更像是在诉情了。
直到戚钰的视线转到了最后一句。
“今虽和离,卿若反顾,吾必挽之,纵卿不返,吾亦长守。”
本是“相守”两个字,“相”被划掉了,算是整张纸上唯一的涂改。
落款是齐文锦的名字。
戚钰捏着那张纸,视线再次看向地上的人,男人的头发凌乱着,身上也满是灰尘,眼眶青黑,下巴处更是有了胡渣。
许是因为这和离书提起的缘故,戚钰想起她第一次看到齐文锦的时候。自己从二楼的窗前,看到下了马车的男子。
他可真是好看啊,眉间带情,眼中含笑,是个多情之人,却又带着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的从容与洒脱,举手投足之间,是眼藏不住的自信。
怎么会不自信呢?风华正茂、前途似锦、万人追捧。
他与自己……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的,若当初没有勉强走到一起,于他、于自己,都是好事。
收回思绪,戚钰将和离书放进袖中,往地上的人走去。
***
齐文锦做了一个美梦,是他与阿钰关系尚好的时候,自己的里衣被两人胡闹之时不小心扯破了口子。
早起时,就见着女人坐在床边给他缝。
齐文锦抱住了她的腰:“破了不要了就是了,还缝什么?”
戚钰笑着,她的笑容总是很浅,彼时也是,但那时候的齐文锦总是能轻易就感知到笑容里的温度。
“反正是里衣,也不是不能穿了,你放心,我肯定让你看不出任何痕迹。”
“嗯,我当然放心了,”齐文锦笑着打趣,“戚绣娘,戚师傅。”
这话引得女人嗔怪得看了他一眼。
后来衣裳穿在了身上,戚钰小声地跟他说:“这样以后你就能时时刻刻想起,这衣衫是我给你缝的。”
齐文锦好笑:“我也会想起它是怎么破的。”
女人恼得别过了头。
如今想想,他为数不多的甜蜜,似乎都是在那个时候了。他回忆多了,甚至会嫉妒起彼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自己。
可他并非是第一次喜欢人,所以总是天真得觉得,没什么不同,戚钰与他过往喜欢过的人,没什么不同,他与曾经的自己,也没什么不同。
直到时间验证了不同,也终于让他自食到了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