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慈的脸撞在谚世硬邦邦的胸口, 鼻子都被撞酸了。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挣扎向后, 本能地想远离谚世身边。

然而那黑雾就像有生命一样,箍着他,让他除了脖子以上没有一个地方能动。

固慈完全没有反抗之力,除非他用术法强行把这些黑雾击碎。

但很奇怪,他虽然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很别扭,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讨厌这些黑雾,也没有从它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就好像,他内心深处笃定了这雾气不会伤害他。

或者可以说,是笃定了雾气的主人不会伤害他。

但被这么压在别人胸口上真的很难受,于是固慈闷声闷气地开口叫人:“谚世,我不是很舒服。”

在雾气凝成的触手之上, 固慈感觉到谚世的手臂抱住了他,掌心也轻轻抚在他脑后揉了下。

“好了。”谚世的声音很轻。

随着他话音落下,固慈就听到不远处有一道清脆的玉器碎裂声,紧接着,圈着他的黑雾便钻回谚世体内。

而谚世也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臂, 后退半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固慈仰头看他一眼, 又朝供桌上看去。

那黑色玉制的塑像从正中央碎裂,切面平整, 像是被利器快速切割过。

而从裂缝中,居然涌出了一汩鲜红的血流。

看来是谚世干的。

固慈走近供桌, 确认没有危险后才伸手将塑像掰开,露出了其中被切成两半,却仍在跳动的心脏。

——一个属于人类的、鲜活的心脏。

“这是......”固慈难掩震惊。

谚世也看了眼,说:“心脏。”

不, 不仅是心脏。

“这是邪术。”固慈蹙眉道:“有人在饲养邪魔。”

“魔?”谚世的表情古怪了一瞬。

“对。”固慈仰头看他,“我之前看到过一个记载,说万年前魔族横行,它们反复无常、性情乖戾,一切以追寻自我的愉悦为目的,还经常以修士术士等为食。”

“而它们又确实足够强大,能帮人实现愿望,所以很多人类还会暗地里给邪魔塑造玉身加以供奉。邪魔就利用这些躯壳分身吸取信仰和念力,甚至是信徒们的献祭,以此提升自己的修为。”

谚世:“你的意思是,这东西就是邪魔的分身?”

“很有可能。”

固慈又看向那两半心脏:“据说有一种古老的献祭方法,就是从八字极阴的人类身上取出心脏,在心脏还没停止跳动时将其封入玉石中,再加以供奉和膜拜,为它提供所需的信仰和念力。等到时机成熟,邪魔便可以苏醒降世。”

对神来说,信仰之力远比自己修来的道行强大,对魔也是。

人类的信仰和崇拜,是他们的力量源泉。

而与神不同的是,邪魔不仅要信徒的信仰,还要啃食他们的灵魂,迫使他们献祭生命。

固慈想到了之前那三位老人念叨着的口号,他们自愿为“神主”献出自己的灵魂,这不就是用灵魂饲养魔鬼吗?

“难怪了。”固慈恍然道:“我就说整个学校那么多老人,怎么可能没有死亡的信徒。”

可那些被无常们带走的鬼魂里,却没有谁表现出什么不对劲,显然那些亡魂中没有信徒存在。

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死亡的信徒们,灵魂都被邪魔吞噬了。

谚世道:“等之后统计一下亡魂人数和死亡人数就知道了。”

“嗯。”固慈点头,不由得想的更远了些。

所以近些年来人间怪事频发,就是因为有邪魔要降世了吗?

现在这一所老年大学,就已经有这么大规模的“教会”传播,那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想必会有更多正在被邪魔影响的人类。

固慈看向谚世,欲言又止。

“怎么了?”

“想问你个问题,但可能会有点冒昧。”固慈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

“问吧。”谚世随意道:“你也不是第一次冒昧了。”

固慈尴尬一笑,道:“我就是想问一下,你刚才怎么忽然那样?”

“哪样?”

“就......那个黑色的雾气啊。”固慈比划了一下,“还给我圈住了。”

“哦。”谚世眼里带出笑意,“你想问我刚才为什么抱你?”

固慈迟疑片刻,点头道:“算是吧。”

“没什么。”谚世坦诚道,“就是单纯没控制住。”

“嗯?”固慈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指着供桌问道:“你是被它影响了吗?”

他刚才也差点被那个“漩涡”影响,但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上面的气息很恶心,像是能放大人心里的恶意和欲求,所以没多看。

谚世不一样,他刚才似乎是一直盯着那玩意看的,会被影响也情有可原。

只是,那东西到底放大了谚世怎样的欲求,才会让他控制不住随便抱人呢?

这怎么想都有点奇怪吧?

固慈瞟了谚世几眼,神色变换,不知道都脑补了什么。

“在想我被他放大了什么心思吗?”谚世忽然开口。

固慈急忙摆手:“没有没有,这是你的隐私。”

谚世却道:“告诉你也没关系。”

固慈顿住,看向他的眼神里已经隐隐带出了八卦色彩。

谚世唇角微扬,微微倾身凑近他,猩红瞳孔中恶意满满。

固慈发现自己再次被一股雾气缠绕,那气息像是冰冷的蛇,缓缓攀至他的喉间,轻轻蹭过颤动的喉结。

“它或许觉得放大我的天性,会......”谚世和固慈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

固慈本能地想别开脸,但绕在喉间的雾气却分成两股,像两只手掌,控制着他的脸不让他动。

他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多问那一嘴!

可都到这了,他又实在好奇谚世接下来的话。

于是,他小声问道:“会怎么样?”

谚世喉结动了下,微微歪头避开两人即将相触的鼻尖,却让他们的距离更近。

似乎只要再向前一点点,他们的唇就能碰在一起。

等等,这对吗?

固慈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情况有点怪异,本能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谚世再次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温柔地说:“会...让我忍不住杀了你。”

“!”固慈瞳孔一颤。

谁家好人天性爱杀人的?

不,如果是谚世,那真的有可能天性热爱杀戮。毕竟对方可是传说级别的人物,都敢和酆都大帝干架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可如果真是那样,那刚才谚世说他自己“没控制住”,意思就是差点没忍住杀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阴差吗?

不能吧?!

固慈小心翼翼问道:“那、那你怎么没杀我?”

完蛋,固慈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还能因为什么?

肯定是因为谚司长他虽然看着不正常,但确实是个正规机构的公职人员,不会草菅性命。

谚世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站直身看向供桌,捆在固慈身上的黑雾也收了回去。

固慈忙后退了一小步,余光瞥见供桌上燃起火光,他便立刻看过去。

只见幽绿色的鬼火点燃了那颗心脏,两半猩红的血肉猛然颤抖起来,挣扎着,血水和鲜肉被火焰烤的滋滋作响,接着快速烧焦、干硬,最后变为一捧齑粉。

固慈看着那焦黑的粉末,以为“为什么没杀我”这个问题不会得到谚世亲口回答,却忽然听到对方开口,说:“因为有些东西,比天性强大。”

固慈愣住,偏头看他。

谚世没杀他是因为,有更强大的东西压制了他热爱杀戮的天性?

那会是什么?

固慈刚刚就后悔自己多嘴,此刻便也不敢再追根究底,怕谚世又反复无常地抽风。

于是他没再多问,而是在房间里搜寻了一下。

空空如也,所有东西都被清理的一干二净,只有供桌桌布下垫着一张纸。

纸上有一个诡异的图腾,以及几行打印出来的字体。

【致妄神教——

我们生来伟大而圣洁。

我们超脱凡尘,魂归灵土。

我们永生自救,涅槃而生。

我们自愿为神主献出一切,包括我们的躯体、灵魂。】

“妄神教?”固慈低声道。

谚世的视线则落在纸页左上角的那个图腾之上,那是一颗被黑色荆棘缠绕、刺破的心脏,正流着殷红血液。

没有其他发现,两人便离开这里,又让其他警员和司员去清理现场。

外面的救援已经到了尾声,所有大楼里都已经找不到活口,只有一具具焦尸,这些就需要清点后查DNA,再让家属们认领了。

粗略统计下来,全校五千多名学生,保守估计死了该有四千左右,剩下的一千来人里,只有两百多位轻伤,剩下的全都是重伤。

而所谓的妄神教信徒,加上之前那三位,一共也只有五个人活下来,其中四个还都是重伤,只有最开始和儿子吵架的那个女人只受了点轻伤。

固慈和其他无常们核对了一下亡魂数量,发现足足少了有近一千个亡魂。

也就是说,这一千人的魂魄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想必这些人应该都是妄神教信徒,自愿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了那位“神主”。

除此之外,还有个很奇怪的事。

那就是整所大学,没有发现任何一位工作人员,哪怕是尸体都没有,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件事交由阴阳司去查,郭文赋则将那个轻伤的老太太单独控制了起来,等这边事情差不多后,他便立刻带着人去到最近的警局审讯。

固慈又被谚世拎上,去警局看郭文赋审人。

郭队不愧是老刑警,对付这种老太太驾轻就熟,没几下就让对方把知道的事全都交代了。

据她所说,神主真的可以治病救人,还能预知危机,提前做出预警。

之前她就是忽然被神使告知,说她那周放假和儿子回家的时候要注意,很可能会出事故,让她和儿子避开某个路段。

于是,她听话地让儿子避开了那里。

而后没多久,她就听说那个路段发生了桥面塌陷,死了好几个人。

“神使就是沟通信众和神主的中间人。”郭文赋将一张画像递给谚世,道:“这是画像师根据描述画出来的神使的样貌。”

固慈踮起脚,探头去看。

谚世便将纸页放低,方便他看的更清楚。

画像上的人披着纯白色的连帽披风,低着头,浑身上下除了较为明显的身高之外,就只有一头长发比较有特点。

厚重的刘海很长,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薄唇。

固慈诧异道:“这是不是那个人?”

“嗯。”谚世点头。

郭文赋看不到固慈,便对谚世道:“这人和之前马有为说的那个‘命仙’的特点几乎一模一样,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马有为之前说过他是在炳烛大学找到的命仙,求来了孩子。

知道这个消息后,谚世就通知了郭文赋,两方人马当即来到炳烛大学。

但还是晚了一步,这里已经燃起了火。

“应该是那个命仙想要毁尸灭迹,但太匆忙了,只能把销毁证据的事交给信徒去做,这才给我们留下了线索。”郭文赋道。

火灾原因他们已经查清了,是有人从食堂里搬走了大量煤气和燃油,然后数百个信徒自焚引起爆_炸和火灾。

但毕竟都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即便在狂热的信仰下选择自焚,也没能细心到把一切毁尸灭迹。

甚至因为崇敬神主,觉得神主不可侵犯,所以他们在纵火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食堂七楼和八楼间的隔层。

若非如此,固慈他们也很难找到线索,推测出背后主使的目的。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就发现所谓的“命仙”、“神使”,其实都是一个人,而且还只是一个中间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真正的幕后黑手,其实是那位很大概率是个邪魔的“神主”。

固慈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从他开始被委派直播任务开始,就一直在被动地参与到这一起起案件中。

让他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像是有人非要他参与进来。

固慈不由得看向谚世,对方正听郭文赋继续汇报着各种信息,面色冷淡。

察觉到他的视线,谚世便朝看过来。

视线相对,固慈当即露出一抹乖巧的笑。

谚世微眯了下眼,道:“过来,一起看。”

“什么?”固慈忙凑过去,同时也让自己显身,成功吓了郭文赋一跳。

固慈忙和他说了句抱歉,郭文赋就笑笑道:“没事没事,我知道旁边一直有人,但没想到是你。”

随后,郭队又立刻认真下来,把手里的平板递到固慈和谚世眼前,方便他们都能看到。

平板里,正播放着蓝天集团的直播画面。

画面中的青年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澄清发言,还顺势给自己的集团做了一波讲解和宣传,侃侃而谈,意气风发。

“好强大的气运。”固慈惊讶道。

画面中的青年周身有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那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气运,一般只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富大贵的命格,才会有这样强大的气运。

这样的人,这辈子都吃不到什么苦。

“富N代,祖上还有荣光,想过的不好也难。”郭文赋解释道。

“他是谁啊?”固慈有点好奇。

“康安市蓝天集团的少爷,蓝邵元。”郭文赋道。

固慈惊讶道:“是他啊。”

“你认识?”

“不认识。”固慈再次看向蓝邵元,道,“但我听付哥和荀耀提起过他。他这是干什么呢?”

郭文赋便把车祸案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固慈眉头紧锁。

“所以,是有人冒充蓝邵元去肇事杀人?”

“对。”

固慈不解道:“那这不是一戳就破的谎言吗?肇事者图什么?”

郭文赋苦笑,道:“不知道,但按照蓝邵元刚才的澄清发言来看,应该是有人想要和蓝天集团作对,所以拿他的名誉闹事。”

“是这样吗?”固慈觉得不太对。

谚世把平板交还给郭文赋,对固慈道:“去问问就知道了。”

那个肇事的“蓝邵元”此刻就关在另一个警局里,据说情绪一直很激动,叫嚷着说他爸妈会带他出去,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好。”固慈点头。

郭文赋也点了几个同事,一行人出发去找那位假的蓝邵元了解情况。

与此同时,结束直播的蓝邵元和集团里的各位高层寒暄了几句,然后便和自己爷爷道别,去往地下停车场。

他坐上车,司机立刻发动车子。

他拿出手机看,各种群聊里都是兄弟们的调侃和一声声“牛逼”,还有不少单线聊天。

他跳过所有人,唯独点开了和付忘川的聊天框,给对方发了条消息过去。

车子很快驶出市区,越开越偏。

蓝邵元毫无所觉,一直看着手机,刷网友们的评论。

终于,在车子开上高速后他才收起手机。

“找我有事?”他说着,视线落在后视镜上。

镜子里映出驾驶座上的人,对方穿着连帽卫衣,戴着卫衣帽子,头发长长垂至腰部,过长的刘海更是直接掩盖住大半张脸。

唇角缓缓牵起,这人露出一口鲨鱼般的尖齿。

“再做个交易怎么样?”是一道温和优雅的男声。

蓝邵元脸上挂着不着调的笑,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