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市, 付家。

卧室内关着灯,只有微光从窗外向内渗透, 模糊笼罩出一个瘦削的身影。

那身影无力地靠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一本画册,双眸微合,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

是付忘川。

与先前意气风发的付二少,判若两人。

卧室门被人打开,走廊里的光线洒进来。

拿着托盘的女人开了房里的灯,光线微弱,不至于闪到人眼睛。

她一路走过卧室内的小客厅,到了卧房门口。

门开着,她一眼就看到了跌坐在床边的儿子。

眼眶顿时一热, 她快步走到床边,把托盘放在地上。

“忘川。”安芳华握住儿子的手,哽咽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付忘川缓缓睁眼,用一双迷蒙的双眼看她。

也不说话, 像失了魂。

安芳华对上他的眼神, 眼泪顿时止不住地向下流。

“孩子,你怎么就是不信呢!”她看着付忘川的手, 哭道:“你妹妹真的是意外死的,和你爸没有关系!你爸堂堂正正做人, 平时连生意伙伴都不为难,怎么可能杀死自己女儿啊?”

付忘川定定地看着她,眼眶血红。

“妈。”他忽然开口,嗓音嘶哑。

安芳华哭声一顿, 泪眼朦胧地抬眼看他。

付忘川扯了扯唇,说:“每次你说谎的时候,都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安芳华下意识想要躲避他的视线,可又生生顿住。

但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儿子的手,齿尖也将唇瓣咬破了。

付忘川看着她瘦了一圈的脸,和她眼底的痛苦,胸口也像是被针扎一样,痛的他喘不上气。

他今年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认识固慈后才好了一些。

可时不时还是会无端暴躁易怒,前段日子发现付檀和【亡女论坛】有关系的时候,他恰好被付思淼堵了个正着。

当时他就没控制住脾气,愤怒地质问付思淼。

他问大哥,付檀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亡女论坛和付檀又有什么关系?

付家又和神主,和妄神教有什么关联?

付思淼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用复杂难辨的眼神看着他。

那一刻,付忘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妹妹的死是付鸿业造成的,且不是他一个人的手笔,或许大哥和母亲都牵扯在内。

而所谓的【亡女】,其实就是“妄神教”的“妄”字,也是付鸿业对已故女儿付檀的称呼。

付鸿业,就是论坛背后的真正主人!

而论坛那些鬼神莫测的手段,以及蛊惑人心的方法,借助的都是“付檀”的力量。

所以付忘川疼爱的小妹并非死于意外,且她死后并没有去转世投胎,而是被炼制成了一个可供付鸿业驱策,为神主效命的怪物!

付忘川不理解。

他们怎么忍心?

怎么忍心害死并利用自己最亲的亲人?

还有那些被妄神教、被神主连累害死的无辜者,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付忘川似乎看到了滔天的罪孽在付家众人头顶萦绕。

他心中的愤怒压制不住,忍不住对疼爱自己的大哥挥出拳。

大哥没有躲,任由他一拳一拳砸在身上,直到付忘川痛哭流涕,直到他再也挥不动拳头。

付思淼靠坐在墙边,双目无神。

许久之后,他才动了动视线,看向崩溃的付忘川。

“你以为,付家的一切是怎么来的?”他轻声开口。

付忘川喉间哽咽,双目血红地瞪向他。

付思淼缓缓站起身,俯视着他,神色莫名地说:“付家的未来不止到这,我们会继续向上,直到......”

他没说完后面的话,转身朝门外走。

“这段时间就不要出去了,好好想想谁才是对你更重要的人。”言罢,门被重重合上。

付忘川无力地坐在地上,久久无言。

是的,他知道了一切,知道了付家这么多年一直在为神主做事。

而神主给予的回报,便是如今付家取之不尽的财富,和无人可比的社会地位。

之前的付忘川很骄傲自己是付家的少爷,他觉得自己父亲一步一步从底层白手起家爬上来,虽然生意上会使些小手段,但至少堂堂正正。

他敬佩崇拜着自己的父亲,对天赋出众的大哥也是如此。

可现在,他才恍然惊觉,付家的一切都是踩着无数无辜者的尸山血雨得到的。

而他,付家无忧无虑的二少爷,自出生就享受着这一切,又如何能大言不惭地用“无知”来给自己脱罪?

付忘川那几天过的浑浑噩噩,饭也不吃,门也不出,就呆呆坐着,也没想什么,就好似一夜间被抽离了灵魂,只余下一具躯壳。

直到今天上午,他忽然听说荀叔叔来了。

那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固慈,肯定是固慈让荀叔叔来的。

于是,他打起精神下楼,隐晦地传递了消息,希望固慈能知道他的意思,并按他的意思去找付檀的灵魂。

付檀不知道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但她这么多年一直在以工具的身份,为付家,为神主做事,那她一定知道一些什么。

希望多多少少能帮得上固慈。

付家或许对不起所有人,但绝对没有对不起付忘川。

付忘川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责怪父母大哥,但他知道不能一错再错。

阴阳两界都在查神主的事,早晚会查到付家头上。

倒不如付忘川提前投诚,给固慈传一些消息,这样或许还能少死一些人。

而且最后如果付家真的非死不可,他也想要趁此之前将功补过,至少保住家人的灵魂,如果灰飞烟灭了,那才是真的完了。

于是在餐桌上,他不顾家里人明里暗里的示意和打断,自顾自说了付檀灵魂存在的事。

荀叔叔看样子也听了进去。

对方离开之后,付忘川以为家里人会生气,会责怪,但母亲只是躲避他的视线,快速回了房间。

父亲和大哥就静静看着他,也没多说什么,好似他传递出去的消息并不重要。

不,或许让他传出付檀的消息,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他们是故意引固慈去寻找付檀的灵魂!

而且说不定在此之前,付鸿业和付思淼就已经用其他手段,将付檀灵魂所在地透露给了固慈。

他们想做什么?

为什么要把固慈引过去?

是为了,除掉他吗?

付忘川想到这个可能,就觉得浑身汗毛直立,心跳如擂鼓。

不,他必须告诉固慈,不能让他身陷险境!

付忘川不敢犹豫,他拿了付檀的画册,又拿了手机和车钥匙准备出门。

同时,因为联系不了固慈,所以他还给郭文赋打了电话过去。

可直至走到门口,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家门。

没有人拦着,但他的脚,就是迈不出别墅门,连去院子里都做不到,就好像他被无形的力量拴在了家里。

而手机里也传来忙音,电话打不出去!

付忘川彻底慌了,试了其他方法,但他根本上不了网,他着急去质问家人。

而后,他又发现了更可怕的事。

家里的人,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兄长,甚至于家里的佣人,都不在意他的怒吼和歇斯底里,彻底无视了他。

就好像,他已经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他愤怒过后就是惊惧不安,他抱着小妹留下的画册躲到了自己房间,想了很多。

他甚至想着,如果所有人都这样忘了他,好像也挺好的,这样他就不用再为此难过揪心。

但母亲或许是不忍心,又或者是什么,她还是没忍住来看他了。

原来他没被遗忘。

原来他还是要正视这一切。

躲都躲不掉。

“妈。”他看着母亲,似哭似笑,“你知道,大哥也知道。你们都知道,可你们却都帮着他。”

安芳华到底是没忍住避开了视线,死死咬着唇。

“小檀是你的亲女儿啊。”付忘川微微倾身凑近她,像是从未认识她一样,哽咽着说,“你那么疼她爱她,你怎么忍心看着她被害死呢?”

“够了!”安芳华再也承受不住儿子的质问,狼狈地起身后退。

她嘶声道:“你以为我就好受吗?我的孩子生来就是祭品!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祭品。

付忘川怔然看着她。

原来小檀是祭品,她被献祭了,就像固慈直播间里被献祭的那对母女一样。

安芳华捂着心口跌坐在地,泣不成声:“她那么小一个,那么乖。她就那样躺在我怀里,临死前还给我擦眼泪,让我不要难过,说她会一直陪着我......”

这么多年,付鸿业一直以为已经封存了安芳华对女儿的爱和记忆。

可为人母亲,她怎么可能真的忘记那样痛彻心扉的苦。

但她能怎么办?

从一开始,付鸿业就告诉她第三个孩子必须,也只能是一个祭品。

付檀从被孕育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活不过六岁。

安芳华承认自己自私,承认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她也早在富贵权势中迷了眼。

她也想着只要她不去疼爱那个孩子,那等孩子被献祭的时候,她也不会难过。

可当她感受到肚子里孩子的胎动后,就后悔了。

她曾几次想要打掉孩子,却都被付鸿业拦了下来。

后来孩子出生了,她想着自己就不要去照顾,不要去亲近。

可她做不到。

她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包括那个以祭品的身份出生的孩子。

她每一天都战战兢兢,每一天都活在痛苦和纠结中。

直到付檀过完六岁生日那天,她抱着女儿,看她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流逝,看她就那样缓缓合上双眼,小小一个死在她怀里。

后悔,自责,痛苦,一切负面情绪要将她彻底淹没。

但付鸿业求神主赐了咒,遮蔽了她对女儿的爱和愧疚,让她能活的不要那样痛苦。

确实,她没有那么痛了。

但时不时的,她总会想起付檀窝在她怀里喊妈妈的样子,每每这时候,她都会心痛的喘不上气。

而自那之后,付鸿业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冷漠强势。

他杀人如麻,很多时候看向她的眼神,都让她心颤。

她怕了。

她不敢再表露出太多悲伤,只能强忍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把更多的爱倾注在两个儿子身上,以此得到慰藉。

这么多年,她逐渐习惯了伪装。

慢慢的,她感觉自己的心也硬了。

她看着大儿子被付鸿业教的越来越可怕,看儿子如她曾经一样痛苦挣扎,她却无动于衷。

她只是努力地,想要给付忘川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想要让他做一个好人。

不要和她,和付家其他人一样。

可现在付忘川也知道了这一切,她们营造出来的表象彻底消失了。

温馨和善的家庭背后,是令人心惊的肮脏真相。

她承认,在得知付忘川猜到了什么的时候,她心里真的松了口气。

可她又担心,不知道付忘川会怎么选。

是像当初的她和付思淼一样,选择帮助付鸿业,选择堕入地狱,还是选择和家人作对,守护心中的正义。

而结果在今早得到了验证。

付忘川选择站在外人那边。

安芳华哭的胸口发闷,付忘川看着怎么会不心疼。

他凑过去握住母亲的手,哭道:“妈,对不起,我不该怪你,我不该怪任何人!”

安芳华哭的更大声。

“妈。”付忘川抬手擦她脸上的泪,哑声道:“咱们不能一错再错了,你帮帮我,我要出去,我会想办法救咱们一家人。求你了妈,你帮帮我!”

安芳华浑身颤抖。

她缓缓抬手抚摸儿子的脸,满脸的泪痕,眼神中满是痛苦和不舍。

半晌,她才低声道:“好,妈帮你。”

付忘川心中一喜,眼眸中也有了光亮。

他要去找固慈,他要立功,要除掉神主,要想办法保住家人的魂魄!

是夜。

他成功在母亲的帮助下,离开了别墅。

他没有犹豫,头也不回地朝警局方向而去。

安芳华站在别墅门口,望着儿子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

少顷,身上忽然一暖。

她缓缓转头,对上了丈夫深沉的双眸。

“没事的。”付鸿业将她搂进怀里,温声道,“我们都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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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

固慈望着这不怎么正经的房间,再看看含笑把玩项圈的谚世,默默咽了咽口水。

脑海中某些记忆也清晰了些。

锁链,捆绑,囚禁......

谚世没骗他,他真的都做过,且是对谚世本人。

谚世拿着项圈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固慈心上。

而每走近一步,固慈就觉得脸上更热一分,腿也软。

直到两人都快贴上了,谚世才停下来微微弯腰和他对视:“固慈大人,准备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啊?”

脑海中某个画面和此刻重叠起来。

那时的谚世也顶着这张邪里邪气的脸,一头银发长长披散在身后,双眸猩红,周身萦绕着的黑色魔气蒸腾翻滚。

他坐在地毯上,一只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姿态懒散,神情自若,甚至唇角还带着点笑,好似他脚腕上并没有扣着锁链,他也并非阶下囚。

“准备关我到什么时候啊?”他随口问。

固慈当时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袍,墨发如瀑,随意地束起高马尾,发梢还带着卷。

他和谚世对视一眼,然后走过去在谚世身侧坐下来,解开了他脚腕上的锁扣。

谚世抬眉,收回腿变成了盘膝而坐,单手撑着膝盖抵着脸,好奇地看他。

固慈也不说话,只顾着手上的动作,把一卷毛皮固定在锁扣内侧,而后还自己试了试。

确认不会再磨到脚腕,他才侧头看向谚世。

谚世沉默片刻后坐直身,又把腿伸了过去。

固慈便又把锁扣给他扣上。

而后他就起身准备离开,谚世便叫住他又问了一遍。

固慈回身看他,想了想后认真说:“等到你不想毁灭人类了,我就放你走。”

谚世当时好像翻了个白眼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吧?”

“知道。”固慈点点头。

谚世就好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永远不放我离开?”

固慈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然后蹲下来,歪着头不解道:“是因为名字,你才想毁灭人类吗?”

“......”谚世无言。

固慈便认真道:“那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谚世继续沉默无言。

固慈自己想了想,然后道:“就把第一个字改了吧,改成谚语的谚。”

“为什么?”谚世蹙眉。

固慈:“这样你就不想毁灭人类了。”

谚世:“我是问为什么要改成谚语的谚。”

“因为......”固慈也说不出什么,茫茫然道,“可能因为写起来好看。”

谚世眉心蹙得更紧,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沉默许久后还真的答应了:“那也行,都差不多吧。”

回忆都是片段式。

固慈只记到这。

可他又觉得有点怪。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谚世为什么会是银色的头发?

而且谚世的“谚”居然是他给改的吗?那原来的“谚”是哪个字?

还有,刚刚记忆里的自己和谚世,看起来都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和现在的他们简直判若两人。

如果真要说,那个时候的他们都有点像是固慈几个月前没恢复记忆的时候,懵懂、无知,像对一切都保有好奇心的......幼童?

等等,这不会是他最久远的记忆了吧?

固慈眼眸微亮。

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说明,当时的他们确实是刚诞生不久,对一切都稀里糊涂的。

所以这所谓的锁链和囚禁什么的,也并没有其他暧昧的含义,单纯就是固慈为了防止谚世这个魔头毁灭人类,所以给他关这了。

然后固慈又怕锁链弄疼谚世,还给他弄了个毛皮垫着。

天呐。

那他也太善良了吧?

固慈都觉得自己有点好心过头了。

谚世见他表情变换,像是走神,没忍住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固慈回神看他。

“想什么呢?”谚世站直了。

固慈眼神飘忽了一瞬:“就是想到我把你关在这里的原因了。”

“哦?”谚世装傻道:“不是因为你想对我强_制_爱吗?”

“才不是。”固慈红着脸道,“是为了不让你做坏事。”

“坏事啊。”谚世手中的项圈不知道怎么就套在了固慈手腕上,将他两只手捆在一起。

固慈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脚下一轻,眨眼间他已经被谚世抱着带去了那一室的地毯上。

“没一会就到地方了!”固慈紧张道。

谚世就笑:“没事,我快一点。”

固慈还想说什么,但谚世已经堵住了他的唇。

船舱内的郭文赋等人都是可以在极端环境中补觉的高手,因而很快就睡了过去。

等小船行驶到深山县上方的时候,众人就接二连三地起身,来到甲板上。

固慈和谚世已经在甲板上了,但看样子也是刚到。

杭钧和冉骄年纪轻,又是爱八卦的性格,因而都发现了固慈通红的耳根和嘴唇。

当然,还有谚世颈侧的齿痕。

那齿痕明明轻松就能消除,但谚世美其名曰要节省魔气,就那样大咧咧敞着,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固慈咬的。

固慈都不敢看他,也怕警察们问,就忙道:“接下来怎么走啊,杭钧来指路吧。”

“好嘞。”杭钧脸上笑嘻嘻,显然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但他也没胆子调侃两位大佬,便专心指路。

走了约莫十多分钟,小船从一道道险要的崇山峻岭之上飘过,才堪堪在山坳里看到了一点灯火。

“到了。”郭文赋道,“是深山县的同志们点的灯。”

现在都凌晨了,村里人早就已经睡下,但为了能让他们找到位置,在此地的警察们便开了灯。

众人落在地上,发现亮灯的地方是位于村庄东南的一家院子。

这院子比起村里其他人家都要大,房子也盖的气派,想必是村长家。

固慈和谚世不自觉地环顾四周,又对视了一眼。

刚才船行驶到村庄附近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山野间遍布的阴气,隐隐还有鬼哭狼嚎声。

显然,这山里藏着许多鬼魂。

且都是阴气重的那类横死鬼。

自然,他们也发现这村子的古怪之处,明明四周都是山,且都弥漫着阴气,偏偏村子里干干净净。

这里没有阵法,也没有法器镇守,能在这漫山遍野的鬼怪阴气中独善其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过无论是什么,都说明这村子里定然藏着秘密。

固慈和谚世没表现出什么,面色很快就都恢复淡然,随着郭文赋等人前往面前亮着灯的院子。

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院子里的狗。

狗吠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尤为震耳,很快其他家的狗也都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