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的坦白在固慈和谚世的预料之内。

不过郭文赋等人心里其实也有谱, 昨晚固慈表现出来的那一手,就是他们都觉得敬畏, 更遑论做了亏心事的村民。

因而在村长说出村子里确实有被拐卖的妇女后,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惊讶。

村长一见众人这表情,心里不由得庆幸。

看来这些警察确实是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不用他坦白估计也有办法找出那些被拐来的女人。

他现在主动坦白,还能落个好。

村长心里百转千回,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倒是更苦涩了。

“都是无知惹的祸啊。”他摇头叹息,“这都是前几十年的事了,近年是再没有拐来的婆娘了。”

郭文赋面色严肃,道:“麻烦您仔细说说,都是哪些人家买了人,又是从哪里买的?如果你记得年月也说说, 记不得的话一会带我们去找人,我们自己问。”

“好。”村长很配合地说了起来。

执法记录仪一直运转着,另外几个警员也纷纷打开手机备忘录,或者拿出笔记本,将村长说的重要信息都记下来。

村长记性不错, 把村子里所有买过妇女的人家都说了一清二楚。

“第一次的时候, 我年纪还小,当时我父亲是村长。”王树根眯着眼回忆道, “我记得当时是有三个外地人带着婆娘过来,问我们村里有没有人要, 开的价也不高。村子里的汉子们一听也不是很贵,就买了。”

“那之后就隔个大半年或者一年两年的,会有人过来卖人,村子里几个有点钱的光棍汉子就买下来当婆娘。”

这么多年, 总共有十二家买了人,年份前前后后都不同。

其中有九家拐来的妇女已经去世了,有的是老了病了,有的是逃跑的时候出了意外什么的。

至于是真的出了意外,还是人为,这也无法查证了。

如今还健在的,就只有三人。

因为村子里人是古时候躲避战乱的时候来的,当时只有“王、李”两家,后面两家互通有无,渐渐就基本成了一家人,谁和谁之间都有点关系。

“剩下那三家婆娘还在,其中两个都是李家买的。还有一个是我舅舅买的。我舅妈年纪也不小了,听说最近身体也不怎么好,都不怎么出来走动了。”王树根道。

警员们听着,心里的火是蹭蹭冒。

年轻的几位脸上情绪也都带出来了,愤愤不平,看向村长的眼神也冷了很多。

郭文赋和万队相识一眼,点了点头。

万队便率先起身道:“咱们先去那三家了解一下情况。”

主要是看看几个被拐来的人还好不好,最好是能先把三人带下山送去警局,然后再联系家人。

“好。”村长也不废话,起身往外走。

他佝偻着背走在前面领路,脚步并不拖沓。

王大木跟在他身边,时刻注意着防着他摔了拌了,显得很孝顺恭敬。

固慈和谚世落后几步,跟在众人最后,出院门后又朝身后看了眼。

王家剩下两兄弟与叶子还有孩子们留在家。

冬天了,村子里也没有什么活需要干,忙完院子里的事就也没什么了。

不过马上过年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杀了年猪,王二木和王三木现在似乎就准备处理一下仓房里冻着的肉。

这两人看着很正常,对村长要领着警察们去找人的事也并不关心,一点没受影响。

但就是因为如此,才更可怕。

因为着证明对这些村民来说,买卖人口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谚世还偷听到他们父子之间有未尽之语,必然还有比拐卖人口更严重的事藏着。

两人收回视线跟上前方的警员们,肩碰着肩,离得很近。

固慈小声对谚世道:“能联系到桑泉吗?”

“可以。”谚世颔首道,“阴阳司不联阳间的网络。”

其实今早一起来他们就发现了,村里的信号塔出了问题,郭文赋他们没办法联系外界。

好好的信号塔,无缘无故不能用了,这怎么看都不正常。

不过郭文赋他们也并没有声张,反正有固慈和谚世在,他们的人身安全肯定是有保障的。

只是固慈心里却并不轻松。

这漫山遍野的阴气,笼罩着数不清的鬼影,且这九弯村处处都显示出不正常,就好像酝酿着什么可怖的阴谋。

如果真有危险,固慈完全可以把郭文赋他们都装进乾坤袋,保他们平安。

但如果有需要人手的地方,他用起阴阳司的人肯定更顺手,也更安全。

谚世知道固慈的意思,便拿出手机给桑泉发了消息,让他带几个人过来以防万一。

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打开空间裂缝,随便抓几个壮丁过来,就像之前在炳烛大学那次一样。

但那样太耗精力,固慈不想让他浪费。

谚世就顺着,欣然接受。

桑泉得到谚世召唤的时候,人正在康安市市局,对面坐着狼狈的付忘川。

付忘川为了不惊动父亲和大哥,是徒步从家跑出来的。

好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跑来了警局,一进来就说要见郭文赋。

但警察说郭队和固慈大人他们去查案子了不在,付忘川便急了,让他们联系郭文赋。

警员被唬住了,给郭文赋打电话,但却一直无法接通,这是因为没信号了。

但警员更担心了,便急忙向上级汇报,然后桑泉就被请来了。

桑泉给谚世回了个收到。

对面的付忘川急的快哭了:“大人,我真的没骗您,我爸他可能是故意想让小慈去找我妹妹的魂魄,肯定是有什么陷阱,麻烦您带我去找他们吧?”

联系不上,只能直接去找人了。

桑泉眯眼盯着他,分辨出他并没有说谎。

但桑泉一时间又无法彻底相信,虽然付忘川没说假话,但如果他自己就已经被付家人利用蒙骗了呢?

桑泉凝眉沉思。

司长们并不是去找付檀的灵魂,而是去调查拐卖案的事,但如果付檀的灵魂所在地和拐卖案发生地在同一个地方呢?

如果付忘川说的是真的,那司长他们已经入套了。

如果付忘川也被骗了,那付家人的目的,可能就是调虎离山。

把阴阳司厉害些的人都送去九弯村,阳间的防卫就会变得格外薄弱。

想到最近越来越多,越来越喜欢惹事的那些恶鬼,桑泉眸底闪过厉色。

不能都走。

他没有回应付忘川,而是打开手机里的九人小群,将任务发布了下去。

七号麒雪,三号止戈和他汇合去九弯村。

止戈的武力值是他们九人中最高的,麒雪又得了固司长亲传,带上他们两个就差不多了。

阳间的事让稳重老成的四号左归全权负责,另外几人辅助,大家都要提起精神。

众人平时都说说笑笑,但正事上都不含糊,纷纷应是。

桑泉收起手机看向付忘川,付忘川脸颊削瘦苍白,双眼通红,全是血丝。

“那你跟我走一趟吧。”他道。

付忘川忙点头如捣蒜,见他起身也忙屁颠屁颠跟上。

九弯村里,村长已经领着众人来到了第一户村民家,这家做主的是一个叫李三春的,论起关系还是村长的哥,但转了很多弯,说不上近还是远。

昨天万队等人来的村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警察,起初还有点怕,但看村长一家没传出什么消息,大家就都放心了。

昨晚固慈他们来的时候全村的狗都叫了,大家就知道应该又有外人来,猜测是警察,今天一看果然是。

此刻家家户户都已经吃完了早饭,因为没啥事,所以不少人都会互相串门。

男人们打牌喝酒,女人们嗑瓜子聊天,孩子们也半大不大的跑闹。

此刻就有不少人看到了村长一行人,当即牌也不要打了,瓜子也不磕了,都裹着厚棉衣揣着手,一堆堆站在院门口或者小路边嘀嘀咕咕,看向固慈他们的眼神都算不得友好。

“这些警察都干啥来的?咱们村谁家犯啥事了?”

“过年就王石头和李槐家里儿子回来了,是不是他们两家儿子犯的事?”

“昨天村长家都没啥动静,咱还以为这些警察找错地方了,今天看着是真要查啊?”

“我瞧着咋是朝李三春家去了?他家老老实实的,村子都不咋出,能犯事?”

“他家那两个孙子不是在外头打工吗?不会是出啥事了吧?”

“等会,李三春家,那会不会那件事啊?”说话这人挤眉弄眼,“他家那老婆娘.......”

他话没说完,但众人被这么一提醒,当即明白了什么。

村长说的也没错,最近十来年社会治安好了很多,拐卖人口的事没有之前那么猖獗。

他们村子又太过偏远,想做买卖的也懒得跑这么远,除非提前预定。

但村里人没找到门路,也就没办法继续买人。

所以现在聊着天的村民家里基本都没买过人,于是都没紧张,但那几家买过人的就都变了脸色,匆忙往家跑。

尤其是买来的人死的不明不白的那几家,更是吓得腿都软了,强撑着跑的。

还有村长说的另外两家,被拐来的人还活着的,更是急,忙着回去警告女人别瞎说不该说的。

固慈耳聪目明,把这些村民的反应和言谈尽收眼底,眼底神色也不由变得有些复杂。

他想着要不要让警察们分开行动,这样能问出更多。

但想了想就作罢,分开不安全,就算分开,也必须他和谚世各领一队人,但人多看到的信息也更多,而且这村子不简单,他和谚世分开也不一定就是好的。

郭队他们想必也想到了这些,所以没提过要分头行动。

不过还有其他办法。

固慈悄悄握了下谚世的手,又朝匆匆离开的那些村民看去。

谚世顺着看去,心中了然。

下一刻,黑雾分成几股从他后背钻出,悄无声息地跟着那些人去了不同地方。

一众人就一起进了李三春家院子。

李三春家里没有村长家那么大,但院子里也有鸡舍、羊圈和猪棚。

但正屋就只有一间大屋,里面分了几个房间。

院子里的狗一见人就叫,村长便站在院外喊人。

很快屋门打开,一个和王大木年纪相仿的男人跑出来,脸色惊慌。

这人应该是李三春的儿子。

“村长叔,大木哥。”男人打开院门的同时喊了两人,视线又忍不住朝他们身后的警察看,不小心对上万队的视线,当即吓得浑身一抖。

“这、这是啥事啊?”男人看起来都要哭了。

村长叹气,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爸妈在家吧,这几位警察同志想问你妈一点事。”

刚才来的路上村长就说过了。

这家买来的女人不知道本名是什么,反正现在大家都叫“杨婶”,都快六十了,来村里也有快四十年了。

面前这男人是杨婶和李三春的大儿子,叫李山参。

李山参自然知道自己母亲不是村里人,是买回来的,现在看村长领着这么多人来找,还以为是母亲家里人来了,当即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只能先把人请进去。

李家屋子小,警察们不能都进去,就只有拿着执法记录仪的两位同志,还有领头的郭文赋和万队,以及固慈和谚世进去了。

因为要询问的是女性,所以周代真也跟了进去。

其余人就站在院子里。

警员们都没放松警惕,四周打量的同时,也注意着院外那些探头探脑的村民。

不一会,一个五六岁大的瘦小女孩从里屋出来。

她手里提着快比自己高的大桶,怯怯地看了眼院子里的陌生人,然后躲着众人朝羊圈的方向去。

桶里装了一半的水,沉甸甸的,她走的很费劲。

警员们相视一眼,冉骄已经小跑过去道:“小妹妹,姐姐帮你。”

女孩却像是被吓了一跳,想要后退,但冉骄长得漂亮,亲和力也强,女孩看着她又好像没那么怕了。

冉骄回头和同事们对了个视线,然后便帮着女孩提水,陪她一起去往羊圈。

不过女孩在距离羊圈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就停下了。

冉骄看向面前的老式压水井,问道:“你要打水?”

这种水井需要先倒下一些水,然后再压,这样才能压出水来。

女孩点了点头,想要拿过水桶,但冉骄却躲开了:“多大点事,姐姐帮你打。”

说着,她就已经很熟练地倒水压井。

很快,就有水流从井口流出,进了桶里。

“我家也是农村的,小时候也帮我妈打水。”冉骄闲话家常一般,温声道,“不过每次我抢着想要拎水桶的时候我妈都拦着我,说我拿不动,但其实我力气可大了。”

她看向一旁的小姑娘,笑道:“我看你小小年纪就能拎动这么多水,力气应该比我小时候还大。”

小姑娘抬头看她,眼神依旧怯生生的,但没有一开始那么防备害怕了。

冉骄继续说着话,她说话幽默活泼,小姑娘脸上也逐渐浮出一点腼腆的笑。

直到这时候,冉骄才开口问道:“对了小妹妹,我叫冉骄,骄傲的骄。你叫什么呀?”

“我、我叫李贱女......”

屋里。

李山参还有三个弟弟,但都分了家各自出去盖了房。

他还有两个儿子,都十多岁了,前年跟着人去县里打工,今年过年说是在外面能挣双倍的钱,所以没回来。

因而现在这院里只有李山参和妻女,以及李三春和杨婶五个人。

里屋烧了两间,其中一间住着李山参和老婆,另一间住着的就是李三春和杨婶,至于小女儿,是直接住在灶房里的,也省的烧炕。

众人被领进了李三春和杨婶的房间。

一进去,众人就闻到了一股味道,俗称就是“老人味”。

除此之外,还有一阵挥散不去的烟酒味,想来这屋里的人是常年抽烟酗酒的。

李山参的老婆已经摆了好几个凳子在地上,也倒了几杯热水。

见固慈他们进来后,她便尴尬地笑着,忙快步出了屋。

不用细看,她肚子圆滚滚的很大,应该是已经怀了五六个月了。

李山参都快四十了,他老婆看年纪比他还大一点,这算是高龄产妇了。

以村里的条件,这个年纪怀孕生子,其实挺危险的。

警员们的心是一沉再沉,但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进了屋后就都各自坐下来。

固慈和谚世没坐,就站在门边。

他们俩毫不掩饰地打量整间屋子,没什么重要东西,就一张炕,窗边放着柜子和电视机。

一个黑瘦干瘪的老头坐在炕头,脸上沟壑纵横,鼻头是深红色。

看到这么多外人,老头有些拘谨尴尬地搓手,憨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我这腿不太好用了。”

算是解释了他为什么坐着不动。

之后他又看向立在墙边,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不自觉地冷下脸道:“你先出去,我们爷们说话。”

老太太攥着衣摆,快速看了眼固慈等人,然后便准备出门。

“等一下。”郭文赋忙开口拦住,起身走到老太太身前,温声道:“阿姨,我们是警察,是来找您了解情况的。”

杨婶一震,缓缓抬头,浑浊的双眼看向他。

“阿姨您别怕,我们真的是警察。”郭文赋把自己的证件拿出来给她看。

杨婶定定望着,苍老粗糙的手探出来,想去触碰那证件上的警徽。

郭文赋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抚摸那凸起的纹路。

粗糙的指腹上是厚厚的老茧,微凉的金属质感感受并不明显,可杨婶却真切的感受到了。

“警察,警察......”

她喃喃着,倏忽落下两行浑浊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