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 天地变色。

黑沉的阴云滚滚而来,一层叠一层, 将整片天空都笼罩住,山林中好似瞬间就进入了黑夜。

阴气涌动,与魔气相携着,不受控地朝那颗巨大的柳树而去,眨眼间那颗柳树就被黑暗吞噬,让人看不清它的样子,只能看到无数柳条张牙舞爪地摆动着。

周围拱卫着它的十八座坟包中居然涌出汩汩鲜红的血液,空气中也弥散起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

固慈和谚世四人都面色凝重,付忘川脸色惨白,死死抱着固慈的一只手臂。

“你先进乾坤袋, 这里太危险了。”固慈小声对他说道。

付忘川下意识想要点头,但又急忙摇头:“我不去,里面有鬼。”

“那也是好鬼,和荀耀一样的。”固慈耐心安慰。

付忘川却还是不想进去,视线也总是不自主地朝柳树的方向看去。

“别废话。”谚世冷声说着, 就打算把付忘川强行装进袋里。

付忘川知道这位不像固慈那么好说话, 便不敢再找理由,老老实实且大声喊道:“我知道树下埋着什么!”

众人全都看了过来, 不过止戈并没有动,仍然警惕着四周, 一点眼神都没分给付忘川。

“树下是什么?你怎么知道?”桑泉蹙眉问道。

付忘川看了他一眼,又朝固慈看去。

固慈便冲他笑了下,依然是平时相处时的样子。

付忘川不由得安下心,开口道:“是我妹妹, 付檀。”

“付檀?”桑泉诧异一瞬,转念就又觉得没错,就该是付檀,他早该想到的。

他看了眼固慈和谚世,这两人眼皮都没眨一下,显然早就猜到了。

“我在付檀的画册上看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柳树,树下连接着根须,根须中包裹着一个茧状的东西。”付忘川回忆着。

“我当时看到就觉得有点怪异,但又想着或许那个茧状的东西是种子,是小姑娘异想天开。现在看到这颗树,我就可以肯定了,那个茧状物体里包裹着的不是种子,也不是别的,而是我妹妹付檀的尸骨!”

付忘川越说,心里越害怕担心。

付檀灵魂还在的消息,是家里人让他故意透露给固慈的,目的就是引对方去找付檀。

现在固慈虽然没刻意去找,但还是碰上了。

这真的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一切其实都是付家人一手策划推动的?

那固慈现在岂不是已经身陷险境了?

付忘川脸色惨白,他努力镇定下来,道:“小慈,你们现在能走的就赶紧走,我留在这里。我爸他们把你们引过来肯定是居心叵测,我留在这里殿后,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不会把我怎么样。”

他说的恳切,声音也微微颤抖。

固慈看出他是真心担心自己,温声道:“付哥,我现在不能走,这件事我必须查下去。”

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感知到自己的最后一片心脏了。

那是心脏最核心的部分,蕴含的力量算不得强悍,但却至纯,有拥有包容一切的力量,完全可以适配任何一种修炼方式。

管他是仙修、妖修还是魔修,只要拥有这片心脏里的力量,就能完美兼容这一切,甚至一并学一到两种三种的修炼方式都没问题。

固慈的视线落在那涌动的魔气上,那是属于谚世这位魔神的力量。

如果“付檀”利用固慈的心脏,将这些魔神力量全都吸收转化,加上这村子里人十八年来的祭祀供奉,那付檀的力量绝对可以是魔王级别的。

所以,付鸿业将固慈他们引来,其实就是要让付檀把他们一网打尽?

这是付鸿业自己的意思,还是神主的意思?

如果是神主的意思,那祂也太小看固慈和谚世了。

“小慈,你——”付忘川心急如焚,抓住固慈的手臂想要继续劝。

只是话刚出口,他就忽然感觉自己身后不远处有奇异的空气波动,几乎是同时,熟悉的嗓音响起道:“忘川,你这是想要帮外人对付自己亲人吗?”

付忘川浑身一僵,缓缓扭头看去。

两个身影立在半空。

正式付鸿业和付思淼。

“爸,哥......”付忘川哑然,下意识后退。

桑泉和止戈也在瞬间向前一步,挡在前方,警惕地打量起这两人。

越看,他们心里就越惊骇。

付鸿业和付思淼是人类,没有一点修士的影子,可他们就那样站在空中,脚下有无形的气旋支撑着,就好像有谁在背后帮他们。

等等,众人猛然发现一件事。

虽然山林间仍然有阴风呼啸,但汹涌的魔气却不见了,而围着柳树震动的十八座坟墓也不再涌出鲜血,重新陷入了平静。

固慈看向谚世。

谚世冲他扯唇一笑。

固慈懂了,谚世刚才一直不说话,是因为他在酝酿着把那些被偷走的力量抢回来。

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柳树下镇压着的东西吸纳不到魔气,只能吸收阴气,那它面世的时间就会拉长,想必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真正成为魔王,降世而生了。

但固慈心里却并不安稳,总觉得这件事不可能这么简单结束。

他看向对面凭空站立的付鸿业父子俩,忽而眸光微动,从付鸿业身侧向后探出些视线。

在看清对方身后的东西时,固慈瞳孔不由一缩。

在付鸿业身后两米远的位置,正站着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

她穿着水蓝色的公主裙,头发梳成马尾,双手垂在身侧,精致漂亮的小脸惨白如纸,一双眼则是血红色,泛着诡异的血光。

察觉到固慈的视线,小姑娘忽而歪头,将脑袋从付鸿业身侧探出,直直和固慈对上。

固慈还没什么反应,站在他身边的付忘川却惨叫一声,下意识朝付鸿业的方向跑去:“爸快跑!你身后有东西!”

即便知道自己父亲并非如自己从小所知那样完美无缺,更不是什么好人。

但在察觉对方有危险之后,付忘川第一反应还是要救他。

固慈眼疾手快地伸手攥住付忘川的手臂,拉住他。

“小慈你看到没?!我爸虽然干了坏事,你想抓想杀我都不管,但不能被随便什么东西害死啊!”付忘川又急又怕,没发现最重要、也最古怪的一件事。

谚世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皇上不急太监急。”

“我——”付忘川想怼回去,但和他对上视线就怂了,窝囊道,“那是我爸我怎么能不急?”

谚世轻嗤一声,懒得搭理他。

桑泉心情复杂道:“付忘川,你看看他们俩。”

“什么?”付忘川下意识朝父亲和大哥那边看去,而后便发现了被他忽略的事实。

那就是他的父亲和大哥根本不怕那个小鬼,甚至于,付鸿业还冲那小鬼笑了笑。

小鬼仰头看着付鸿业,歪了歪头。

付鸿业往身侧迈了一小步,将小鬼完整地暴露在了固慈等人眼前。

而付忘川直到此刻,才终于看清了这个小鬼的长相,以及对方身上那眼熟至极的水蓝色裙子。

那是他送给妹妹的六岁生日礼物,也是【亡女论坛】图标上的样子。

“小檀。”付忘川心如擂鼓,眼眶也倏然一酸。

是妹妹,真的是妹妹!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跑的小朋友,那个在他梦里哭着求他救命的孩子。

他居然还有机会重新见到她,只是她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固慈看向已经停止震动的坟地,眸光微暗。

他不敢说自己是古往今来的阵法第一人,但也绝对是各种高手。

可他刚刚却只看出这是一个未成型,更无法运转的祭祀阵法,因为缺少阵眼。

但就在刚刚,阵法运转起来了。

且阵法除了祭祀之外的另一个作用也体现了出来,它居然还是个传送阵!

是它将付鸿业和付思淼带来了这里。

这是“若水须弥阵”,一般会在环山傍水的地方设置,能有两种不同功效。

这是一个极为高深的阵法,布阵的各种条件也格外严苛——

比如需要用活物做阵法核心,阵眼则需要一个与核心血脉相连的活物才能开启,且核心还需要对阵眼拥有一定的信任和感情基础。

固慈在此前很少看到这样的阵法,主要这阵法邪性的很,绝大多数时候还没布阵成功,布阵人自己就被反噬了。

或者已经布阵成功,且已经启动阵法,那核心与阵眼这两个活物,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又或者是妖,总归是再也不能离开阵法范围。

他们将被永生永世困在阵法中,除非有谁能暴力破阵。

可破阵之后,阵法核心也会随之消散,阵眼也会深受重伤,活不活得下来都难说。

这样歹毒的阵法,固慈是真没想到能在现代社会中见到。

但如果这是神主的手笔,固慈就又不意外了。

毕竟那位隆墟大帝,就是一个没有丝毫底线的邪物。

固慈思绪百转千回,看向付忘川时心中多有不忍。

这阵眼,其实就是付忘川。

大阵的核心是付檀,因而需要一个和她血脉相连,且受她信任的人来当阵眼。

这个血脉相连的人,不可能是害死她的父亲,也不可能是亲眼看着她死却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去做的母亲,更不可能是明知这一切,却选择袖手旁观的大哥。

那就只能是付忘川。

这个一无所知,单纯简单,并且还很疼爱妹妹,并被妹妹信任崇拜着的二哥。

固慈甚至在想,付家把付忘川养的这样根正苗红单纯善良,是否就是想要利用他的性格去控制付檀?

或许这是阴谋论了,但人心难测,谁知道付鸿业有没有真的这样想过?

固慈想通了一切,但没有在此刻说什么。

他只是和谚世,还有桑泉止戈对了对视线,他们便知道固慈应该是猜到了什么,见他不开口,几人便也没有问,都沉默着。

现在这个情况,或许该让付家人自己打破僵局。

付忘川喉结滚动,几次想开口,但嗓子就像堵了什么,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一个个看过站在对面的家人。

曾经最亲近的家人,现在都变得那样陌生,那样可怖。

“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哑声哽咽,声音低到几乎于无,被风一吹更是缥缈,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

固慈他们身为外人,不好说什么。

但原因不过那几样。

为权,为利,为名,或者为了自己以及家人能过的更好。

欲望,是一切的起点,也会将一切引向坟墓。

付檀还保持着死去时的样子,心智却比那时更低下,像刚出生的幼童和小动物般懵懂。

她生前听不到,说不出,但现在她却能通过自身的力量感受。

她能感受到付忘川的情绪,也感受到了他的疑惑。

只是太深奥了,她回答不了,解释不了。

可她又似乎记得付忘川这个哥哥,因而对于他的疑惑她很是上心,苦思冥想中她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付思淼喉结滚动,别过视线。

他不敢去看弟弟眼里的痛苦和绝望,不敢去面对他那样失望和悲伤的情绪,因而早就能独当一面的付总,此刻却像个胆小鬼,选择逃避这一切。

他不敢面对弟弟,更不敢回头去看懵懂的妹妹。

他只想沉默着,当一个缩头乌龟。

付鸿业摸摸女儿的头,神情温和慈爱,如同兄妹三人记忆中如出一辙。

父亲没变过,只是他们从没认清真正的父亲罢了。

这一刻,付忘川忽然觉得所谓的答案并不重要。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注定要一次次失去自己珍视的东西,无论是最好的朋友,还是最亲密的家人,最后都会离他而去。

就像他小学毕业那年出游去渭省,无意间在泗水县城街边算的一卦。

当时他正和荀耀在街边吃凉面,就见那老道主动凑了过来,在他们桌边坐下来。

对方穿着一身破旧道袍,双眼灰白,腿脚也不利索。

他说自己是因为窥探天机,说破了一个人的命格,使对方机缘巧合逆天改命,这才遭到天谴瞎了眼睛。

老道用一双灰白的眼睛看着付忘川,打量许久后才说付忘川和那位贵人血脉相连,贵不可言。

不过话音一转,他又说付忘川命硬,最后一定会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

还说如果付忘川能一直积极做善事,或许能抵消自己身上的命格和家人作孽带来的罪孽,落得个善终。

“老道算了大半辈子的命,却差点死在一句天机之下。”道长只坐了这一会,说完该说的,便又起身慢吞吞朝着远处走,边走边摇头叹息。

“真是造孽呦......”他喃喃着。

想到害他如此的人,会有一个克亲命格的儿子,他本该开心,但这孩子又何尝不是无辜者?

老道也只是觉得这件事与自己脱不开关系,这孩子的命运也过于坎坷,这才出言提醒,希望对方能听进去。

“不算了,不算了。”他长长叹气,又转而露出笑颜,“这个点阿树也该回来了,不知道这次带不带女朋友回来。”

都那么大人了还不操心婚事,赶紧结婚给他生个孙子才是正经。

等有了孙子,老道想着就给孩子起名叫小河,李小河。

付忘川和荀耀当时年纪小,又一直在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就读,社交能力很差。

因而两人只以为老道精神可能不太正常,所以对他说的那些冒犯的话都没往心里去,人走后两人还唏嘘了下,觉得老人家挺可怜。

当然对于老道的提醒,两人也没当回事。

只是那之后没多久,付檀就死了。

付忘川虽然知道那属于封建迷信,可妹妹死后,他总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他命硬,克死了妹妹。

而且他想过自己一次次做妹妹向他求救的噩梦,会不会也是因为这点?

因而他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做善事,无论是捐款,还是去孤儿院送温暖,又或者是在身边的小事上,能做好事,他就去做。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身边人都好好的,他便也不再去想命不命的事。

可就在这时,荀耀死了。

现在,他的亲人们也将一个个离他而去......

付忘川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恍惚间,忽然听到耳边有道声音很是虚缈,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你是天生的......一般人压不住你的命格。”

“家人还是朋友,都只是低贱卑微的人类,你是......是一切的......”

“你是——”

付忘川怔愣着,外人看着就觉得他木讷,像是悲伤至极的反应。

付鸿业对上付忘川复杂难言的眼神,心里微微抽痛了下。

都是他疼爱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心疼?

尤其是付忘川,这孩子和另外两个还不一样。

付思淼是他的大儿子,也是他寄予厚望的接班人,因而他对大儿子严厉有余,慈爱不足。

小女儿付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祭品。

一个可以将他,将付家送上登天梯的工具。

付忘川这孩子则从小活泼讨喜,他不用承受付思淼那样的压力,又不会如付檀那样用于献祭,所以他活的轻松快乐,付鸿业夫妻俩也喜欢惯着宠着。

似乎只有在付忘川这里,他们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父母。

父母的心都是偏的,孩子多了,期待不同,给予的关爱和帮助也多有侧重。

对于付忘川,付鸿业只希望他健康快乐,不要学坏,最好永远不要知道付家背后这些腌臜事。

可事与愿违。

在荀耀意外去世,付忘川和固慈成为朋友开始,就注定他不能再当一个天真无忧的富二代。

但既然他已经卷了进来,那付鸿业也不会再顾忌什么。

他利用固慈对付忘川的信任,将固慈等人引来九弯村,又利用付忘川,开启了阵法,将自己和付思淼传送过来。

今天是神主预言的大日子,他自然要来亲眼见证。

付鸿业眼中对儿女的愧疚和心疼转瞬即逝,反被偏执和难言的狂热兴奋所取代。

“诸位大人,正式介绍一下吧。”付鸿业好似彬彬有礼,微笑道:“我是鸿业集团董事长付鸿业,也是妄神教教主,还是——”

他唇角弧度变大,眼中光亮更甚:“还是掌管三界的财神!”

“又来了。”谚世讽刺道,“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个姓付的财神?”

付鸿业笑容不变:“那你现在知道了。”

谚世笑意加深:“哦,那你是付诸东流的财神,还是覆水难收的财神?”

财神掌管天下金银财务,最不喜欢的两个词就莫过于此,付鸿业听完脸上的笑也端不住了。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付董,将集团做到这么大,在许多人眼里心里他就是“财神”。

等神主开辟新神庭,那他这个为神主一统三界的霸业提供无数财帛支持的“财神”,自然能位列神班,既寿永昌。

当然,他还会拥有更大的权势——

他会成为新世界的人皇!

“不跟你们废话。”付鸿业语气淡了下来,“今天引你们过来,就是要你们有来无回!”

“爸——”付忘川声音颤抖,“他们是我朋友,爸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他们走吧!”

说着,付忘川已经跪下来,朝付鸿业的方向重重磕头。

只是在空中,他头也撞不到地面,但决心是到了。

桑泉和止戈都看得动容,固慈身为被保护的朋友,自然更感动,也更难过。

多可惜啊。

怎么就是付忘川呢?

怎么偏偏就选中他了呢?

付鸿业丝毫没有反应,他无视付忘川的哭喊,转头摸摸付檀的小脑袋:“乖孩子,听爸爸和神主的话,去杀了那些人。”

付檀还在想怎么才能回答付忘川好一会儿之前问的问题,此刻闻言便抬头看向付鸿业。

付鸿业朝她颔首,满眼鼓励。

付檀眨了眨眼,然后忽地笑了。

“杀!”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声响,女孩的声音含含糊糊,但和着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固慈手中锁链窜出,第一时间把离得远一些的付忘川捆着腰拽回到身后。

谚世冷眼注视着付檀,身后魔气涌动,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打一场。

他可不在意对手是男是女,是老人还是孩子,只要惹了他,惹了固慈,那就该打。

不仅要打,还要打死,绝不留下祸患。

之前一个山漆就够他受的了,谚世可是吃了教训。

桑泉和止戈自然也严阵以待,两人手中法器都泛着幽幽光泽,隐隐都有属于固慈和谚世的气息在上面游动。

这是他们两人在不知道哪一世时做好的,做完就分给了手下。

在众人严阵以待的同时,付思淼也身体紧绷。

就在大家以为一场大战即将爆发时,忽然传来一声顿物穿破血肉和骨骼的声响。

众人全都呆怔住,固慈也是。

只见付檀的手臂,一整个穿透了男人的胸腹。

付鸿业缓缓垂眼,看到了沾满鲜血和碎肉的稚童手臂,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