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神为了救世强行结束闭关, 本就伤了身体,被天材地宝酝酿而成的诛仙阵困住后, 一时间根本无法挣脱。
于是,人神就此被困于高台。
锢慈觉得这一切太过荒唐,可却真切发生了。
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成了人类的彻彻底底的工具,被胁迫着做出一次又一次的妥协。
只是造成这一切的人皇,自那之后却许久未曾来过玲珑阁。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
他胁迫锢慈为他重塑了肉身,成了不死不灭的长生之人。
他有太多事要做了,他要巩固自己的地位,要让手下的王公贵族都唯命是从,于是他把能“控制锢慈满足心愿”的事告诉了自己的得力干将。
自那之后,凡是有功之臣, 都可以得到一次向人神许愿的机会。
起初神明还试图向这些贵族们求救,以为总有人会念着他曾经的好。
可事与愿违,在“禁锢神明为自己服务”这样巨大的诱惑下,没有谁会选择给锢慈自由。
于是,人神逐渐变得沉默。
温和慈悲的笑再未出现在他脸上, 他只是默然看着一次次来到殿前, 求他降下福祉的王公贵族。
这些人曾经都受过他的恩惠,从他这里得到了许多。
例如财富, 例如健康,例如快乐, 当时的他们感恩戴德,对人神敬畏有加,可现在这些人却换了副面孔。
他们只象征性地求一求,若是锢慈不答应, 他们便会一次次催动阵法。
诛仙阵凭借两条锁链束缚着锢慈的奇经八脉,无时无刻不在削弱他的法力,而在阵法被催动的瞬间,他又会承受比法力消耗更甚百倍千倍的痛苦。
锢慈本该觉得失望,但他由人类的善意中诞生,所以不愿就此放弃人类。
而且私心里,他总觉得会有人是不同。
或许只是这些上位者才被权势迷了眼,或许普通老百姓还记着他的好,或许......
他带着这样的期望,一边满足那些贵族们离谱的渴望,一边想着或许有一天普通百姓会找到他,会救走他。
诛仙阵,困住的从来都只会是神仙和妖魔,人类是唯一能平安出入,并摧毁阵法的变数。
又一次,一位年近半百的老臣来到玲珑阁。
锢慈认出了对方,这人的祖父在世时,曾与锢慈把酒言欢过,算得上是好友。
当时这人刚刚出生,他祖父还求锢慈给赐了名。
锢慈为他起名为“正皓”,希望他一生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林正皓来到堂下,端端正正跪地行了礼,得到锢慈准许后他才缓缓起身。
同时,他的视线也顺着那冰凉的锁链,望向了端坐高台之上的人神。
人神还是他少时记忆中的模样,就如陛下所说,神明可以不死不灭青春永驻,他们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类也可以。
他眼中划过一抹贪婪的神色。
锢慈看过太多次这样的眼神,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于是见到故人之孙的一点欣喜也彻底消失了,他缓缓呼出口气,合上了双眸。
“人神大人,请您赐信徒以长生吧,信徒愿永远供奉您!”林正皓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浑浊的双眼中满是期盼和贪婪。
同时,他又看向高台下摆放着的供桌。
那上面有一柄铁剑,只要将其拔出,锢慈就会承受蚀骨之痛,也会答应人类所有的要求。
据说之前来到这里的王公贵族,都需要“使些手段”才能让人神满足心愿。
想必这次也是如此。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他提出这个要求后,高台之上的人神就抬手,金色光晕瞬间笼罩了林正皓。
感受到身体逐渐变得强健年轻,林正皓差点喜极而泣。
不多时,他就彻底变回了二十出头的模样。
他当即狂喜着朝高台拜去,这一次可比刚刚更恭敬了一些。
他口中说了一串吉利话,还说会一直供奉人神,可人神自始至终都未曾睁开眼,如同一座真正的塑像一般岿然不动。
林正皓抬眼看着他,不知为何感觉胸口有些堵的慌。
但返老还童的快乐让他忽略了这点不对,健步如飞地离开玲珑阁,去拜谢人皇。
阁内恢复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而一道身影出现在高台上。
那身影随意自在地坐在锢慈脚边,妖异的血色瞳孔中弥漫着恶意。
“还不走?”谚世随手抓了个苹果啃了一口,“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舍了半身修为帮你打破这阵法。”
他语气轻松自在,好似并不是要损耗一半修为,反而像是问锢慈要不要吃饭一样自然简单。
锢慈终于睁开了眼。
他垂眼看向腿边的魔神,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他从座位上起身,如谚世一样直接坐在台上,脚腕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簌簌作响。
长腿伸出,宽大的衣袍撩起一些,露出人神戴着锁扣的脚踝。
细瘦白皙的皮肤上被粗粝的补天石磨出了一圈触目惊心的伤痕,皮开肉绽。
因为是阵法启动后造成的伤,又是补天石这样的神物所致,所以锢慈没办法修复这些伤,只能任由其一次次结痂,又一次次重新被磨破。
谚世瞥了眼过去,嘲讽般扯了扯唇。
“你为束缚我的脚环加了兽皮,可你的信徒们却对你的伤视若无睹。”他眸色晦暗地看向锢慈的侧脸,“为了一群不知好歹蠢货付出这么多,你甘心吗?”
锢慈束缚他的脚环轻而易举就能破开,根本伤不到他。
可锢慈还是费心为他找来兽皮,还亲手贴补好,免得他受伤。
但如今锢慈自己的脚踝却伤痕累累,这些伤痕好似再也不会愈合。
锢慈看向自己的脚踝,神色有些落寞。
“我不疼。”他用很轻的声音说。
谚世被气笑了。
“行,你大义凛然,你无私慈悲。”他站起身,冷声道,“所以你是神,我是魔。”
锢慈愣住,对上他冷漠的眼神后有些慌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你担心我。”他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
但谚世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只有声音回荡着,说:“殊途不同归,就这般罢......”
玲珑阁重回静寂,偌大的楼阁空的可怕。
锢慈怔然立在原地,久久无言。
那之后近一月,谚世都再没有来过。
锢慈被困在高台,也再不曾说过一句话,更未曾睁开眼。
他如同塑像一般,无声地俯视着人间。
但他仍旧不愿离开,他相信人类总有好的,总有人能救出他。
他好似陷入了某种执念,想要证明自己没错,证明人类并不恶。
可他错了。
百姓们确实发现了不对劲,他们觉得人神已经许久未曾露面,他们担心人神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此界,这让他们忧心忡忡。
尤其是近一月来魔族愈发猖狂,像是和人类有世仇一般,想要将所有人类拉入地狱,因而每天都有许多人类死于魔族之手。
但人神却再也没出现过,人心惶惶,甚至隐隐有暴动的趋势。
人皇为了自己的统治安稳,便让百姓们选取代表,去玲珑阁见锢慈,以此证明人神还在,且永远都会在。
于是那些普通百姓,也踏入了玲珑阁。
锢慈感受到来人对自己的关心,终于再次睁眼俯视高台下的信徒。
“人神大人!”为首的老者老泪纵横,跪伏在地:“您受苦了!”
他哽咽着高呼,身后跟来的数百人也跟着哭拜。
锢慈眼眸微动,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
人神终于想要再次迈下高台。
然而很快,就有人皇的手下过来,演示了如何让人神“听话”。
锢慈痛苦地捂着心口,眼前一片模糊,可他还是看清了,看清了百姓们眼底的惊讶和光亮。
他们不再心疼人神的遭遇,他们如那些贵族一样变得贪婪。
于是他们开始拜求。
他们想要金银财宝,想要健康长寿,想要太多太多。
锢慈望着这些人类,觉得他们陌生的可怕。
这些真的是仅凭一腔赤诚,就塑造出一位先天神明的人类吗?
他沉默着,没有第一时间满足百姓们的愿望。
于是阵法一次次运转,锢慈神魂剧烈震荡。
一直未曾露面的谚世这时却出现了,他好似一直都没有离开,此刻如同一座大山般挡在了锢慈身前。
黑雾化作一柄巨刃,顷刻间将这些人类砍至魂飞魄散,玲珑阁一层血流成河。
而阵法也因此感知到谚世的杀意,将他也困进了阵中。
看着谚世手腕上多出的锁链,锢慈的信念忽然崩塌了,他不再试图反抗,而是毫无底线地纵容着人类,满足他们所有的愿望。
他想看看,人类最后到底会走到哪一步?
谚世还是很自在,他没再提之前和锢慈之间的龃龉,而是沉默着陪在锢慈身边。
锢慈依旧不说话,谚世也就不说话,两人不尴不尬地在一起,又好像不在一起。
时间一日日过去,来到玲珑阁的人类越来越多了,因为在此之前林正皓又一次来到了玲珑阁。
他求锢慈杀了人皇,林正皓自己登基为帝。
锢慈答应了。
其他人知道原来夺走帝位这么简单,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来,帝王一个接一个地换着坐。
人间彻底乱了,普通百姓也闯入了玲珑阁。
人们变得疯狂,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激进。
我看不惯隔壁邻居,请人神将他杀死。
我想皇帝给我洗脚,请人神将他送过来。
我想......
人类癫狂而兴奋,他们争先恐后地来到玲珑阁,乞求人神“垂怜”。
人类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在有限的生命中,他们就有数不清的欲望需要满足。
若是给予他们无尽的寿命,那无尽的欲望足以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们会被欲望吞噬,从制造魔物的载体,成为魔本身。
到那时,人类将不再是人类。
锢慈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排斥“长生”,他是不愿看到人类彻底沦为魔物的那一天。
可那一天,已经到来。
他立在玲珑阁之上,垂眼看着疯魔癫狂的人类,看他们面目狰狞,看他们烧杀抢掠,看他们眼底发红,逐渐失去身为人类的最本质特征——
他们不再拥有情感了。
锢慈,锢慈。
或许从诞生起,就注定了人神将会被“慈”这个字所禁锢。
心慈手软,让他沦为了人类的阶下囚。
这是一切的开端。
而如今的人间已然陷入炼狱,这是锢慈一手造成的,又何尝不是人类自作自受?
“固慈。”耳边遥遥传来一声轻叹,“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固慈抬眼看向天空。
方才还万里无云的蓝天,不知何时阴云遍布。
一道巨大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冕旒轻摇,身上暗色的衣袍上隐隐有血色长龙游动着。
“隆墟大帝。”固慈喃喃出声。
谚世站在他身边,一样仰头看去,眸底血色弥漫。
“好孩子。”隆墟大帝的声音苍劲有力,带着无尽的温和慈悲,“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人类不值得你守护。”
固慈喉结滚动,轻声道:“是啊,是他们不知好歹。”
天空中巨大的身影缓缓招手道:“乖孩子,来我这里。未来的世界是属于我们的,该让那些人类重新认识我们了。”
固慈澄澈的双眼中逐渐浮现出狂热的情绪,他嘴里喃喃着什么,同时脚步轻盈地飞身而起,朝隆墟大帝的方向而去。
谚世面色无波,在固慈飞身而起的同时,他也起身,陪着他朝那处飞去。
与此同时,九弯村的异变不仅惊动了阳间各个政府和机构,也惊动了阴间各司。
鬼魂们惊慌失措,连忙躲回各自的居所。
阴差们也停下工作,惊魂未定地望向人间。
阴帅鬼王们则第一时间飘上半空,面容凝肃。
“它醒了。”七爷沉声开口。
八爷也难得严肃下来,低声道:“终于还是到这一天了。”
罗酆山上,黑金龙袍的酆都大帝缓缓睁开眼,眸光幽暗地望向人间的方向,透过重重阻碍,直直看到了九弯村周围弥散的可怕气息。
同时,隐藏在那气息之下的某道视线也望了过来。
两道巨大的身影隔着两界的距离四目相对,同时激起可怕的战意。
神明都会有自己的伴生神明,酆都大帝也不例外。
隆墟大帝,那个各方面足以和祂匹敌的存在,蛰伏这许多年后,终于再次现身了。
祂们是宿敌,生来就该斗个你死我活。
而对方所做的这一切,从偷盗生死簿,挖走固慈的心脏开始,再到后面人间传教吸纳信仰,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战做准备。
这场战斗酝酿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要揭晓结果的时候了。
酆都大帝缓缓起身,迈出大殿。
黑金两色的圣旨在祂身后缓缓打开,一个个鬼王鬼将的名字在其上显现。
霎时间万鬼得令朝拜,而后随着酆都大帝的指引,与祂一同赶往九弯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