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出逃后

作者:岩城太瘦生

太极殿, 正殿。

殿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秋雨寒凉,冷意入骨。

殿里烧着地龙, 点着炭盆,暖意熏人。

燕枝裹着虎皮毯子, 坐在榻上,双手捧着一碗肉糜。

肉糜煮得烂烂的, 一直在炉子上煨着, 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燕枝呼呼地吹了两下,悄悄吐出舌尖, 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 才喝了一大口。

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宫了,那他现在就要多吃饭、多吃肉,吃好喝好, 争取早日把病养好!

这样想着, 燕枝又拿起盘子里的肉饼,张大嘴巴, 啃了一大口。

——“嗤。”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紧跟着, 是帝王故作严肃的质问。

“现在知道饿了?”

燕枝转过头, 循声看去。

萧篡就坐在小榻的另一边,面前摆着燕枝的两个箱子。

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两个箱子,特意让人把它们从偏殿抬过来了。

这时候,他正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一看。

没听见燕枝说话,萧篡又故意吓唬他:“下回还敢病成这样,就把你关起来, 不给你吃的。”

要是从前,燕枝早就壮着胆子,开始反驳了。

生病的事情,又不是他能控制的,他也不想啊。

但是这回,燕枝只是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小声回答:“奴不敢了,没有下回了。”

“嗯。”萧篡满意地应了一声,随手从箱子里拿出一张锡箔纸,丢到他面前。

锡箔纸正面是金色的,背面是银色的。原本皱巴巴的,被燕枝压在书里许多年,终于压得平平整整。

“朕什么时候给你吃过巧克力?朕自己都不记得了。”

“奴九岁的时候。”燕枝回答,“陛下给奴一块黑黑的、苦苦的糖。”

像苦药一样,好难吃好难吃。

他刚咬了一口就想吐出来,但是想着这是陛下给他的,就闭上眼睛,梗着脖子,硬吞下去。

陛下见他吃得艰难,捏着他的脸颊肉,说他果然是小狗,吃不了巧克力。

后来,陛下就再也不给他这个黑黑的糖吃了。

“还有这个?”萧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形状的透明壳子,“果冻?”

“这个是奴十岁的时候吃的。”燕枝道,“里边是紫色的东西,滑溜溜、冰凉凉、甜丝丝的。”

这个东西很好吃。

不过他是在冬天吃的,这东西太凉,他吃完就病倒了。

所以陛下也没有再拿给他吃过。

“这又是什么?”萧篡最后拎起两个玫红的小篮子,故意问。

“是奶油蛋糕!”

提起奶油蛋糕,燕枝眼睛一亮,声音都不由地大了几分。

奶油蛋糕和奶油泡芙一样,都有奶油,都是圆圆的点心。

不过蛋糕比泡芙大,上面的奶油比泡芙多,底下的蛋糕也比泡芙外皮好吃。

蛋糕上边还有图案,用奶油画出来的红花绿叶小黄鸭。

这么好吃的东西,肯定特别珍贵,燕枝也只吃过两次,还都是在他生辰的时候。

陛下说,蛋糕只能在生辰的时候吃,而且要他那一年表现得特别好,才会奖励给他。

比如他为陛下挡下一剑那年,比如他为陛下解药那年。

平时他只能吃泡芙。

但是这几年,陛下对他越来越凶,越来越坏,他连泡芙也很少吃到,更别提蛋糕了。

要不是陛下拿出这两个装蛋糕的篮子,他都快把蛋糕给忘了。

燕枝想起那个令人难忘的、甜滋滋的味道,低下头,又啃了一大口肉饼。

萧篡低低地笑了一声,把蛋糕篮子丢回箱子里,靠回榻上:“朕还当你的箱子里有什么宝贝,结果净是这些废物。”

除了为数不多的万花筒、字帖等有用的东西,剩下的全都是这些零食包装。

“你就这么馋嘴?馋的时候拿起来闻闻味道?也不嫌埋汰。”

“不脏的!”燕枝下意识道,“奴用皂角洗过很多遍,全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而且,他之前留着这些东西,也不是为了闻味道解馋。

他是为了……

因为这些都是陛下送他的,他不想丢掉。

但是现在……

陛下说的对,这些原本都是废物,他马上就要出宫了,也不可能带着这些东西离开。

燕枝最后道:“陛下要是嫌脏,奴一会儿就拿出去丢掉。”

萧篡面色一沉,反问道:“你预备丢去哪里去?”

“丢去宫中净房啊。”燕枝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陛下放心,明日一早,就会有人进来运走的。”

“这些东西,旁人见都没见过,随随便便流到外面去,让他们怎么看?”萧篡却道,“你想让他们觉着,燕枝公子真是得宠,连这些怪模怪样的东西都有?”

燕枝顿了一下:“那……那就不丢掉了,仍旧放回奴的房间里。”

“嗯。”萧篡这才满意,“有空拿去殿外晒晒太阳,省得招虫。”

“不会招虫的,这么多年都没……”

“嗯?”

“可是陛下方才还说,不能让旁人看见。”

“你生了场病,倒是变得牙尖嘴利的。朕说一句,你顶十句。”

萧篡似是察觉到什么,坐直起来,皱起眉头,定定地看向他。

对上他冰冷质询的目光,燕枝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往后躲了躲。

原本窝在他脚边的幼狼察觉到气氛不对,也爬了起来,挡在燕枝面前。

萧篡眉头皱得更深,命令道:“躲什么?过来。”

燕枝刚准备慢慢地挪上前去。

忽然,萧篡朝他伸出手,燕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抬手去挡。

陛下又要抓住他了!

不要!

萧篡动作一顿,伸出去的手方向一转,摸了一下燕枝的额头和脸颊:“没发热。”

噢,原来陛下不是要把他抓过去。

陛下每回抓他的肩膀或胳膊,都可疼可疼了。

燕枝松了口气,重新坐好。

萧篡收回手时,还从他手里掰下半块肉饼,用来吸引地上幼狼的视线。

“蠢狗——”萧篡一扬手,便将肉饼丢了出去,“父皇和你爹说话,你跟着听什么?出去。”

半块肉饼从幼狼头顶飞过,幼狼迈开短腿,飞快地追上去。

它“腾”的一下,助跑起跳,张大嘴巴,准准地接住肉饼,胡乱嚼了两下,一口就吞下去。

它是狼,它又听不懂萧篡说话,所以它吃完点心,又摇着尾巴,回到燕枝脚边,乖乖趴好,一副赖着不走的模样。

燕枝没忍住笑了笑,转眼瞧见陛下冰冷的神色,心道不妙,赶忙放下手里碗勺,把“小狗”抱起来。

“奴这就把它送出去。”

萧篡不置可否。

燕枝便抱着“小狗”,小跑着离开内殿,把它交给外面的宫人。

“给,把它带回后殿吧,别再让它乱跑了。”

“公子放心。”

幼狼舍不得离开燕枝,被宫人动作僵硬地抱在怀里,“嘤嘤”地直叫唤。

“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有空就过去看你。”

燕枝摸摸“小狗”的脑袋,又捏了捏它粉色的脚垫,和它击了个掌。

这是他们的约定手势。

“好了,带它走吧。”

“是。”

宫人抱着“小狗”离开,燕枝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狗毛”,想着回去洗把手。

结果他刚走到内殿门前,就看见陛下抱着手,靠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他。

似乎盯了很久。

燕枝抿了抿唇角,试探着喊了一声:“陛下……”

“蠢货——”萧篡也喊了他一声,语气毫无波澜,“你可记得,你病着的时候,梦见了什么?”

“奴……”燕枝摇摇头,“不记得了。”

萧篡又问:“你那时做了什么?”

燕枝仍是摇头:“也不记得了。”

“你朝着朕喊了些什么?”

“不……不记得了!”

萧篡颔首,玩味道:“噢,全都不记得了?”

“嗯嗯……”燕枝用力摇头,“全都不记得了。”

其实……他隐隐约约是记得一些的。

他梦见自己要被拖出去阉掉,还梦见行刑人就是陛下。

于是他一把推开陛下,对着陛下大喊,说不要他了。

但是现在想想,陛下哪里是轮得到他来“要”或“不要”的?

他这话除了惹怒陛下,完全毫无作用。

所以现在,燕枝攥着衣袖,打定主意,绝对不能再惹陛下发火了。

陛下问他什么,他都说不记得。

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傻里傻气的,什么事情都跟陛下说。

虽然很难,但他必须要学会在陛下面前撒谎。

燕枝站在门边,像一只被遗弃过的小猫,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揪着,忐忑不安地看着萧篡,生怕自己第一次撒谎,就被对方看出来。

萧篡只是瞧了他一眼,最后道:“行,不记得就行。回来吃东西。”

“是。”燕枝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跑回去。

他还没坐好,萧篡忽然伸手,拿起他吃了一半的肉饼。

“陛下……”燕枝疑惑。

“你吃新的。”

萧篡转过头,照着他方才啃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

平心而论,燕枝根本就不会撒谎。

萧篡只消一眼,就能将他看穿。

但就算将他看穿,戳破他的谎言,又能怎样?

难道要问他——

“不是说不喜欢朕了吗?”

“不是说不要朕了吗?”

“不是说讨厌朕吗?”

不行,绝对不行,燕枝绝对不能不喜欢他。

既然燕枝撒谎,那就是知道错了、向他服软的意思。

萧篡无所谓燕枝撒谎,只要燕枝继续喜欢他,饶过他一回,也无所谓。

萧篡吃完了手里的半块肉饼,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饼。

一口肉糜,一口肉饼。

一口肉饼,一口肉糜。

见陛下看过来,燕枝举起左手,又举起右手,犹豫片刻,最后把吃了一半的饼递给萧篡。

萧篡轻笑一声,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鼓起来的腮帮子。

燕枝怀里揣着放奴书,心里盘算着要出宫。

萧篡戳着他的脸颊,想着来日方长。

——同床异梦,不外乎此。

*

不知道是不是萧篡的错觉。

自从燕枝生了这场大病,醒来之后,就变得格外乖顺。

平日里不是窝在榻上睡觉,就是陪着他批奏章。

话变少了,动作表情变少了,事情也变少了。

饭量倒是变大了。

让他睡觉就睡觉,让他吃药就吃药。

就算他拿出药片和药水,让燕枝吃,燕枝也没有疑惑,更没有异议,接过来就吃。

要是换做从前,燕枝看见他拿出药片药水的时候,就该跟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缠着他问,陛下陛下,这是什么东西了。

觉得药苦,他也不说,自己仰着头,皱着脸,艰难地咽下去。

吃完了药,他想喝点水压一压苦味。

但萧篡呵斥他,不让他喝,说会削减药力,他就乖乖放下茶杯,自己躲在角落里,悄悄吐舌头。

一直到了第二日清晨,起床要洗漱的时候,他才哑着嗓子问:“陛下,现在可以喝水了吗?会不会影响药力啊?”

萧篡这才知道,燕枝从吃了药的昨日正午,一直到现在,都没喝水。

难怪他的嘴角都起皮了,难怪他的嘴唇都裂开了。

对上燕枝小心翼翼的目光,一瞬间,萧篡只觉得气血上涌,几乎要失去理智。

最后,他一手按着燕枝的脑袋,一手握着茶杯,往他嘴里灌了两杯温水。

燕枝没有反抗或是挣扎,连话也不说,就算被水呛到,也只是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拿出手帕擦脸擦嘴。

看见陛下的手上也沾了水,他还想给陛下也擦一擦。

直到这个时候,萧篡才从“燕枝变乖”的满意里,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对劲!燕枝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想让燕枝乖点,但不是像提线木偶一样的乖!

从这件事情之后,萧篡留意看着燕枝,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越看越觉得燕枝有事情瞒着他。

越看越觉得,燕枝下一瞬就会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

这日清晨,萧篡在御案前批奏章。

燕枝和往常一样,坐在他身边,认真磨墨。

磨着磨着,燕枝就撑着头,目光飘到了殿外。

如今已是深秋,梁都该飞去南边过冬的鸟儿,早已经结伴飞走了。

还有一两只,不知道因为什么掉了队,磨磨蹭蹭到今日才出发。

鸟儿翅膀划过天际,燕枝看着,不由地出了神。

忽然,一只大掌落在他的脑袋上,让他把头转回来。

萧篡冷声问:“你又发什么呆?”

燕枝规规矩矩地答道:“回陛下,奴风寒没好,所以走神了。请陛下恕罪。”

不对!还是不对!

燕枝不该这样说话的!

萧篡皱起眉头,只觉得烦躁。

燕枝等了一会儿,见陛下不说话,便低下头去,继续研墨。

陛下不说话最好,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萧篡又道:“你确实是风寒未愈,这几日总发呆,做事情也慢半拍。等会儿再去吃一片药,喝一瓶盖的药水。”

燕枝乖巧答应:“是。”

“知道药放在哪儿吗?会拧瓶盖吗?”

“会。”

“等会儿太医过来,就别让他们诊脉了。”

“是。”

“等你好了——”

萧篡批阅奏章的动作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等燕枝病好了,他想带燕枝去做什么。

燕枝下意识接话:“就把奴阉掉?”

“哐”的一声,萧篡用力将手里的朱砂笔拍在案上,猛地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赶忙直起身子,跪坐端正。

正要请罪,可下一刻,萧篡就钳住他的肩膀,把他抓到自己面前。

野兽一般狩猎搜寻的目光,在燕枝的脸上梭巡,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儿的端倪。

萧篡宁愿燕枝是故意的,他还记着前阵子的事情,故意记仇,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气他。

可是没有。

燕枝的脸还是燕枝的脸,只是因为生病,又瘦了一些,脸颊肉也少了。

他被萧篡忽然的动作吓得脸色发白,但一双眼睛还是清凌凌的,毫无杂质,疑惑地望着他。

他是在顺着陛下的话说下去,陛下为什么要发怒?

——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想的!

萧篡厉声质问:“朕何时又说,要把你阉掉了?”

“前……”燕枝悄悄掰着手指头,“前几日。”

“不是已经把你从净身房里抱出来了?你怎么还想回去?”

“可是……”燕枝小声道,“可是谢公子还在净身房里啊,陛下说,奴与他只能有一个……”

“谢仪?!”萧篡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着救他,这么多日过去,他早就饿死了!”

燕枝小声解释:“三日饿不死人的。”

他当时在净身房里饿了五日,也没死掉。

燕枝这几日一直惦记着谢仪,但是怕陛下生气,所以都没敢提起。

他原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让谢仪忍几日,等他被阉掉,再向陛下求情。

这样就能一举成功,把人给救出来。

燕枝一脸认真:“陛下,谢公子与奴并无私情。只是他因奴获罪,被奴牵连,奴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才……”

“他早就回家去了!”

“真的吗?”燕枝眼睛一亮。

“他早就回家去了。”萧篡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朕早就让人把他放了,就在你醒的那日。”

“太好了!”燕枝一听这话,马上露出笑容,真诚道,“多谢陛下!”

他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陛下不会撒谎的,陛下也不屑于撒谎。

没有人因为他的缘故受罪,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你就这么想被阉掉?”萧篡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这几日都惦记着这件事?”

“奴……”燕枝收敛了欣喜的表情,正色道,“因为陛下总这样说,所以……”

萧篡面色阴鸷,垂眼看他,似乎已经到了极度不悦的边缘。

燕枝想了想,反过来安慰他:“其实陛下说的也对,奴在宫中当差,至今仍未净身,确实于礼不合。况且……”

况且他与陛下在榻上,他确实也没出什么力。

就算日后要出宫,他也没有想过要娶妻生子。

所以,被阉掉也没关系。

就当是……

“朕不会再说了。”萧篡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唔?”燕枝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他,“陛下说什么?”

声音太低了,他没听清。

终于,萧篡在燕枝坦荡探寻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萧篡抱起燕枝,把轻了许多的燕枝放在腿上,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拿起笔,继续批阅奏章。

他的声音依旧很低,像是从胸膛里发出来的一般。

——“以后不会再说了。”

*

其实,陛下说第一遍的时候,燕枝就听见了。

陛下说,以后不会再说把他阉掉。

但燕枝不信,也不想欢天喜地地谢恩。那样显得他很傻,随随便便就又被骗了。

所以他假装没听见,故意问陛下。

陛下总把阉了他挂在嘴边,时不时就吓唬他一下。

说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改掉就改掉?

燕枝不敢把陛下的许诺当真。

要是当真了,以后再听见陛下说要阉了他,他就会加倍难过。

只要他不把这话当真,日后陛下食言,他也就无所谓了。

所以现在,既然谢仪已经平安回家,他也该开始谋划出宫的事情了。

燕枝不傻。

虽然他手里有陛下亲手所写的放奴书,但要是直接去找陛下,求陛下放他出宫,陛下一定不肯,说不定还会把放奴书给毁了。

所以,他得想个法子,既能瞒着陛下,又能正大光明地出宫。

就在燕枝苦恼的时候,选秀“终面”,到了——

*

选秀众人在前阵子就入了宫。

只是那时,萧篡正为了燕枝和谢仪的事情恼怒,后来又为了燕枝病倒的事情发火,根本顾不上他们。

近百位世家子女,儿郎女郎,在宫里住了十来日。

直到萧篡看见大梁宫粮食支出的账目统计,发现粮食消耗多了不少,这才想起他们。

这日清晨。

连日阴云终于散去,日头升起,普照大地。

昭阳殿殿门大开。

陛下定的规矩,让选秀众人于后殿等候,依照名册上的顺序,每五人为一组,依次入殿觐见。

萧篡抱着手,端坐高台之上,审视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划过。

燕枝抱着整理好的名册,安安分分地坐在陛下身边。

又一组儿郎离开。

萧篡淡淡道:“把姓张的名字划掉。”

燕枝握着笔,低头画线:“是。”

“姓于的,才华涨到七十三了,记一下。”

“是。”

燕枝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从哪里看出,这些儿郎才华多少、武功多少,还精确到评分的。

不过他也不敢多问,陛下让他记,他记就是了。

这时,陛下又道:“翻到最后一页。”

“好。”燕枝乖乖照做。

“看到最后一行。”

“是。”

“那里有个空位,把你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燕枝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陛下。

萧篡仍旧抱着手,望着殿前空地,面不改色:“写。”

“是。”燕枝握着笔,一笔一划的,把自己的名字补在后面。

他写字慢,萧篡等得不耐烦,转头看他:“就两个字,怎的写了老半天?”

下一瞬,萧篡定睛一看,整个人“腾”的一下坐直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蠢货,又在写什么东西?”

——燕枝的家世,下下等。

——燕枝的容貌,下下等。

——燕枝的才学……

燕枝刚写到“才学”二字,听见陛下喊他,便停下笔,抬起头来。

“奴想着,反正等一下也要写,就一起写上,省得再翻,也省得墨迹没干,又沾到纸上。”

他还是那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气死人不偿命。

萧篡一把抢走他手里的名册,狠狠地掷出去,随后握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站起身来,大步走下玉阶。

“走!”

燕枝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陛下,要去哪里?”

“五个五个选太慢了,直接去后殿选。”

“可是……”

“反正都是些歪瓜裂枣,朕也看不上。总归选的都是你未来的主子,你来选!”

萧篡分明怒极,却还是强自压制着心中怒火,拽着燕枝穿过回廊,一脚踹开后殿大门。

“哐”的一声巨响——

殿中众人惊慌失措,大叫起来。

“啊!”

“谁?是谁?”

“怎么回事?!”

——“都闭嘴!”

萧篡怒吼一声,镇住场面。

“所有备选之人,列队站好!”

众人犹豫片刻,随后宫人急急忙忙地进来,安排他们站好。

“快快快,这边这边。”

“陛下稍候,马上就好。”

萧篡不曾理会他们,只是转过头,看向燕枝,双手捧起他的脸,定定地望进他眼里。

他咬着牙,低声强调:“燕枝,朕在选秀,这是‘终面’,‘终面’就是最终面试,最后一次面试。”

“过了‘终面’,皇后定了,贵妃定了,四妃十六嫔都定了。”

“你未来的主子也定了。”

陛下的手太用力,掐着燕枝的脸,掐得他撅起嘴巴,几乎把他掐成一只小金鱼。

燕枝踮起脚,迎合陛下的视线,同样望进陛下的眼里。

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奴知道啊。”

大军还朝那日,在城楼上,他就知道了。

整理名册那日,在太极殿里,他就知道了。

迎接选秀众人那日,在净身房里,他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萧篡顿了一下,将他拽得更近,“不哭了?”

昨夜里,燕枝抱着枕头,背对着他,面对着帐子墙壁,睡得很香。

反倒是他,是他萧篡,平躺在榻上,盯着帐子上的暗纹,数着殿外传来的梆子声,一夜未眠。

不该是这样的。

睡不着的应该是燕枝才对。

应该是燕枝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把燕枝抱起来,搂在怀里,放在腿上。

就算燕枝病还没好,不能行房事,那他也可以搂着燕枝,跟他说说话,哄哄他,让燕枝用手或用脚帮他。

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怎么不哭了?

燕枝怎么不难过了?

燕枝怎么能睡得这么香?

燕枝怎么……怎么好像不在乎他了?

萧篡不明白。

萧篡想了一夜,用系统推演了一夜,也没有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枝用力眨了眨眼睛,极力忍住眼眶里的酸涩,认真道:“奴已经不难过了。”

“陛下万岁,皇后千岁,奴的寿数不过短短数十载。奴要在陛下身边当差,总不能一直难过。”

“会死掉的。一直难过心痛,奴会痛死掉的。”

萧篡沉默,按着他的手也稍微松了松。

燕枝低下头,试图挣开陛下的束缚。

可下一瞬,萧篡再次握住他的手腕,拽着他,来到备选之人面前。

“你来选。”

燕枝抿了抿唇角:“是。”

备选众人站成一排,以供挑选。

燕枝在心里说了声“对不住”,然后抬起头,看向各位公子儿郎。

队伍里,卞明玉同他对上目光,还朝他眨了眨眼睛。

燕枝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朝他弯了弯眼睛。

但是燕枝没想选他。

卞公子生性欢脱,不适合入宫。

卞大人也不希望他进宫。

所以燕枝很快就移开目光,睁大眼睛,努力将眼前的人,和名册上的名字对上号。

这位是林公子,这位是王公子,这位是……

燕枝看花了眼,最后道:“回陛下,奴眼皮子浅,选不出来。”

萧篡却不容他抗拒:“选!”

“可是……”

“先前不是跟你说了?多选几个,朕多立几个皇后,你也多几个主子。”

萧篡并不看他,只是冷冷地望着备选众人。

“那……”燕枝犹豫半晌,最后道,“奴觉得柳公子德行出众,堪为皇后。”

“还有呢?”萧篡问。

“还有于公子,才华出众,也……也堪为皇后。”

“还有?”

“还有徐公子、陈公子、林……”

“好。”萧篡紧紧咬着后槽牙,微微颔首,“你眼光不错。”

“谢……谢陛下。”

燕枝低眉垂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感觉整个人腾空起来。

萧篡抱住他的腿弯,直接把他扛了起来。

“陛下!”燕枝惊慌。

萧篡扛着他,一面大步朝外走去,一面朗声下旨——

“尔等可都听见了?燕枝公子选了柳、于、徐、陈、林五位公子为后。”

“此五人,分别册为天中、天左、天右、天上、天下皇后。”

五个皇后?天下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众人如遭雷击,都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萧篡回过头,厉声道——

“燕枝公子的意思,尔等还不去办?!”

说完这话,他便扛着燕枝,跨过门槛,大步离开昭阳殿。

只留下错愕震惊的众人,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

“陛下这是何意啊?”

“难不成陛下真要立五位皇后?”

“陛下开疆拓土,平定天下,就算立五位皇后,怕也不是不能。”

“你们想太多。”人群里的卞明玉看了一眼殿门的方向,淡淡道,“你们等着瞧吧,陛下只会立一个皇后。”

一听这话,他们竟然还互相恭维起来。

“那一定是柳公子。”

“我看是于公子。”

卞明玉皱起眉头,默默地离这群人远些。

一群蠢材,想也知道,陛下今日发这么大的脾气,可不是为了他们。

就是苦了燕枝,听说他前几日还病了一场。

就在这时,众人也谈论起燕枝。

“陛下也是真宠他,竟让他来选人。”

“若是日后入宫,这个燕枝,只怕是难缠。”

“且看罢。圣旨下来之前,咱们谁也不知道陛下心意究竟如何。”

*

长靴踏过石阶。

萧篡紧绷着脸,面色铁青,扛着燕枝,朝太极殿走去。

燕枝被抓过几次,知道挣扎没用,干脆就不乱动了,乖顺地趴在陛下的肩上,等着陛下把他丢下来。

反正陛下不可能一辈子都扛着他。

果然如此。

不多时,陛下扛着他,回到太极殿。

陛下一脚踹开正殿殿门,大步走了进去,把他丢在床榻上。

燕枝刚想爬起来,萧篡忽然俯身靠近。

他抓住燕枝的衣领,把人抓到自己面前,不准他逃。

萧篡问:“这下你可满意了?”

帷帐遮挡天光,教燕枝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这个问题,燕枝还是会回答的。

“只要陛下满意,奴就……”

话还没完,萧篡就掐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还是欠亲!

燕枝一张嘴巴,只会说他不爱听的话。

偏偏他还以为自己回答得可好可好了!

跟他说再多也没用。

跟他说再多,他也不明白。

再听到不爱听的话,直接堵住嘴,让他安静就行了!

萧篡一面亲着燕枝,欺身而上,将他按到榻上,一面伸手解开腰带。

燕枝会意,也抬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他自己解开,总比被陛下扯坏了好。

可下一刻,陛下握住他的双手,制住他的动作。

萧篡稍稍抬起头,原本相接相缠的唇舌分开。

“病没好,用手——”

他顿了顿,又改了口。

“用脚。”

萧篡俯身低头,继续亲吻燕枝。

他一面亲,一面将燕枝抱起来,用软枕与被褥堆成一个座位,把燕枝放上去,让他靠在上面。

这一回,萧篡刻意收着力道,不是像狼一样用咬的,而是像狗一样用吻的、用舔的。

燕枝的双唇、眉眼、脸颊、脖颈、手腕,还有脚踝。

温热强势的触感落在脚踝上的时候,原本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燕枝忽然反应过来,倏地睁开眼睛,整个人弹了一下,忙不迭就要把脚收回来。

他惊慌失措:“陛下……”

可是萧篡牢牢地握住他的脚踝,叫他挣扎不得。

“陛下……陛下!”

燕枝的脚细细瘦瘦的,骨节分明,白皙的皮肤下边,有淡淡的青色细小血管流淌。

在萧篡举起他的脚踝,低下头的时候,在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上面的时候,燕枝终于没忍住,直呼帝王大名。

“陛下……萧篡……放开!放开我!”

他奋力挣扎,用力蹬着双脚,想要把对方踹开,却被对方牢牢按住。

萧篡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他的两只脚。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往前一拽,他的脚也跟着往下一踩。

“萧篡!”

萧篡抬起头,撞见燕枝因为着急害怕,而掉下来的两颗泪珠。

他终于心满意足,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犬牙,朝燕枝露出一个恶劣至极的笑。

他握着燕枝的双脚,强迫他屈起双腿,如同狩猎的猛兽一般,扑上前去,用舌尖卷走燕枝脸颊上的泪珠。

真奇怪,燕枝的眼泪不是咸的,不是苦的,而是——

“甜的。”

萧篡紧紧地贴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朕就知道,你还喜欢朕。”

“你还会哭,说明你还喜欢朕。”

燕枝大声否认:“我没有!”

他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他没有!他没有喜欢陛下了!

他早就不喜欢陛下了!这完全就是污蔑!

燕枝忽然激动起来,再次奋力挣扎,用手推,用脚踹,用牙咬,想要挣开萧篡的束缚。

“松手!请陛下松手!既然陛下已经立后,那就应该为皇后守身,以备大婚!”

“皇后尚未入宫,做不得数。再说了,朕立了五个皇后,要给哪个皇后守身?你说。”

“奴也不知道,但陛下不能……”

“咚”的一声——

燕枝重重一脚,踹在萧篡的胸膛上。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

萧篡沉下脸,低头看去。

燕枝则趁着他没反应过来,赶忙把脚收回来,躲到床榻角落,离他最远的地方,准备逃跑。

与此同时,萧篡猛地扑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

强迫他的脸面对着自己,与自己对上视线。

“你敢踹朕?”

“我……”

“不行?”

燕枝虽然害怕,怕陛下又咬他,害怕到不自觉发抖。

但是这一回,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定下心神。

“不……不行。”

“脚也不行?”

“不行。”燕枝一脸认真,“我不要,不要和陛下做这种事情。”

萧篡猛地一收手,将他拽得更近,牢牢地盯着他,似乎要用目光将他锁住。

燕枝明白,就算自己说了“不行”,那也没用,陛下还是会按着他强来。

但他就是想说“不行”。

他心里不想,就说“不想”!

就算陛下强来,他也要说“不想”!

燕枝自己看不见,他的眼神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大胆。

似乎有一只鸟儿,即将被他从笼子里放出来。

就在这时,竟是向来强势霸道的萧篡败下阵来。

他松开手,放开燕枝,起身下榻。

临走时,他强自压着心中怒火,踹了一脚燕枝身下的床榻。

床榻摇晃,榻上的燕枝也跟着晃了晃。

萧篡转身离开,猛地将殿门甩上,厉声道——

“宣卞英、刘洵入宫,商议立后大典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