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黑, 夜风乍起。
破落的院子里,狭窄的木门前。
燕枝站在门槛上,萧篡站在石阶下。
燕枝垂着头, 眼底是一片冰凉,萧篡仰着头, 目光却热切又虔诚。
燕枝的指尖,隔着萧篡的衣裳, 轻轻拂过萧篡胸膛上的锁链。
六年未见——
萧篡以为, 燕枝早已经把他忘了。
燕枝也以为,萧篡早已经变回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
可是没有。
他们谁都没有变成对方以为的那个样子。
燕枝依旧记得萧篡, 依旧讨厌萧篡,遇见他的时候, 依旧心绪不平,忍不住地想要骂他、刺他、教训他。
萧篡依旧惦念着燕枝,惦记着要给燕枝做狗, 暗中窥伺的每一个时刻, 他都竭力摇晃着身后无形的狗尾巴,恨不得下一刻就冲上前去, 对着燕枝“汪汪”叫。
他们谁都没有忘记对方。
在和面烧火的时候, 在摆摊卖糕的时候。
在登临朝堂的时候, 在批阅奏章的时候。
——在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
他们把憎恶或深爱都埋在心底。
种子生根发芽,抽条长成,在再次遇见对方的那个瞬间,结出又苦又涩的果子。
萧篡望着燕枝,扯了扯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刻意的笑容,低声道:“燕枝, 你这回没让我滚。”
六年前,他说要给燕枝做狗,燕枝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疯子,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不是。
那是不是说明……
萧篡笑得越发急切。
“你已经有一条小狗了,我是大狗。”
“我也可以是小小狗。”
“我说过的话都作数。”
燕枝垂眼,看着他,也弯起眉眼,朝他笑了一下。
萧篡眼睛一亮,可下一刻,燕枝轻轻启唇:“滚。”
萧篡眸光一凝,面上笑意也凝住了:“燕枝……”
燕枝仍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嗯,现在就滚。”
对呀,燕枝是故意的。
萧篡刚说,燕枝这回没让他滚,他马上就说了。
他就是很坏啊,他就是想看萧篡被骂的样子。
他就是想看自己从前的境况,应验在萧篡身上的时候,萧篡会作何反应。
看吧,不论是谁,被心爱的人辱骂,都是会愣住,会难过的。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例外。
所以啊,多年前的燕枝并不是陛下所说的很笨很笨,他只是……
一时之间,愣住了而已。
燕枝笑了笑,收回手,要把木门关上:“陛下慢走……”
他想了想,又理直气壮地改了口:“萧篡……快走!”
是萧篡自己说的,不用跟他说客气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只是谨遵圣旨而已。
“快走!”
木门在萧篡面前重重合上。
萧篡先是心里发酸,但很快又泛起甜来。
时隔多年,这还是燕枝第一次向他下达命令!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燕枝已经肯理他了,这说明燕枝已经肯把他当成一条狗来训了。
既然是燕枝的命令,他当然要听从。
萧篡站在门外,贴近木门,最后说了一句:“燕枝,我听你的话,先走了,要……要狗的时候再叫我。”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离开。
门扇里边,燕枝双手按在门上,低下头,没忍住笑出声来,像一只刚做过坏事,并且得逞的小猫。
糖糕凑到他的脚边,轻轻蹭了蹭他的裤腿。
燕枝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低下头,摸摸糖糕的脑袋,准备带它去吃饭。
毕竟楚鱼老早就在灶房里咳嗽……
燕枝转过身,下一瞬,正巧对上楚鱼的目光。
楚鱼皱着眉头,双手叉腰,站在灶房前,用质问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燕枝有点儿心虚,小声道:“吃饭吧?”
楚鱼提醒他:“连摸两只狗,把手洗干净点。”
“好。”
燕枝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们现在租的这个房子很小,只有一个灶房、两个房间,连正屋都没有。
楚鱼把饭菜从灶房里端出来,就放在自己房间的案上。
燕枝擦了擦手,在他面前坐下:“阿鱼,你真好,我昨日才说想吃肉,你今日就做了煎肉饼。”
楚鱼故意道:“对啊,我在家里累死累活地做煎肉饼,手都被燎了好几个泡,结果你在外面养狗。”
他拖着长音,学燕枝说话:“‘可是我已经有小狗了——’”
燕枝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喊了一声,试图制止:“阿鱼!”
“你哪里养狗了?说的不会是我吧?我可不当你们……”
“没有。”燕枝忙道,“当然不是你!我说的是糖糕!我怎么可能会说你是小狗嘛?”
“噢。”楚鱼又问,“那你刚刚怎么还笑得这么高兴?”
“我……”燕枝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楚鱼摊了摊手,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当时我就说不该来都城,这下好了,我最好的朋友马上就要被死狗叼走了。”
“我没有!”燕枝抬起头,大声否认。
“哎哟!”楚鱼捂着自己的心口,“干嘛忽然这么大声?吓我一跳。”
燕枝胡乱扒了两口米饭,放下碗筷,就转身出去了:“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诶……”
楚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说错话了。
*
月色朦胧。
燕枝换上干净衣裳,倒在榻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叩门声,还有楚鱼刻意放轻的声音。
“燕枝?枝枝?小燕儿?”
燕枝垂了垂眼睛,刚想应他一声,就听见楚鱼又道:“我进来了。”
楚鱼轻轻推开房门,端着碗勺,走了进来。
他在燕枝身边坐下,小声道:“我知道你还没睡。晚饭吃这么少,你不饿啊?我给你做了蛋炒饭,好吃的,快起来吃!”
燕枝不为所动,只是把自己往被子里埋得更深。
楚鱼叹了口气,抬起手,对着热乎乎的蛋炒饭扇了扇,把香气扇到燕枝那边。
燕枝吸了吸鼻子,不自觉地、就被香气勾得坐了起来。
“吃吧。”楚鱼把碗勺塞进他手里,“我把剁碎的肉饼加进去了,还特意煎出了锅巴,很香的。”
“唔……”燕枝闷闷地应了一声,舀起一勺炒饭,送进嘴里。
看着他吃了小半碗,楚鱼才道:“对不起啊,燕枝,晚上我不该那样说你的。”
燕枝嚼着米饭,抬头看他。
“我只是……只是有点儿害怕,我怕你丢下我回宫去了,我舍不得你,所以……”楚鱼拽着他的衣袖,左右晃了晃,“别生气了,我明日给你做肉夹馍吃,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燕枝也一脸认真地解释,“没有对你生气。是我自己心烦,吃不下,真的。”
“那你就是在生……”
“也不是。”燕枝摇摇头,“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什么?”
“阿鱼。”燕枝放下碗勺,带着哭腔道,“我觉得,我变得好坏啊!”
“啊?”楚鱼震惊。
“我变得好坏啊!”燕枝道,“今日我见到萧篡,见到糖糕咬了萧篡,你知道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我站在驴车上,忽然觉得好高兴啊!萧篡竟然被咬了,我好高兴啊!”
“后来我把萧篡带回家,其实我本可以不把他带回家的,我故意拿话刺他、冷冰冰地对他,我还叫他滚,我看着他吃瘪的模样,我觉得心里好舒坦啊!”
楚鱼更疑惑了:“那你应该高兴得多吃两碗饭啊,怎么还……”
“可是我变得好坏啊!”燕枝道,“我一边觉得,我不该变得这么坏,不该变得和萧篡一样,但是……我一边又忍不住高兴,我……”
眼见着燕枝要把自己给绕晕了,楚鱼连忙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别想了。”
“阿鱼,我是不是变成一个坏人了?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就是忍不住高兴,忍不住想见萧篡。”
“过了六年,我非但没有忘记萧篡,反倒期待他下次再来,我再骂他两句,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很贱啊?”
“胡说!”一听这话,楚鱼直接就打断了他,“你哪里坏了?哪里贱了?你一点都不坏,你更不贱!”
燕枝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对我很好,对糖糕很好,对来买糖糕的客人都很好,你只是对萧篡很坏而已,这只能说明——”
“你是个好人,而萧篡是个坏人!”
“还有,你控制不住地想见到萧篡、欺负萧篡,也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萧篡很坏,你被他欺负过,现在他送上门来,让你欺负,你心里舒坦,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楚鱼两只手按着燕枝的肩膀,一脸严肃地说:“别怀疑自己。”
“你和我在一块儿卖糖糕的时候,日日都笑着,说明你很高兴。”
“你方才让萧篡滚,躲在木门后面,笑得也很开心,说明你也是真的高兴。”
“只要是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做了又怎么样?做了只会让你更开心。”
“嗯。”燕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
楚鱼振振有词:“你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
“他既然送上门来让你报复回去,那你就报复回去好了。”
很有道理。
燕枝根本没有必要避着萧篡,更没有必要为自己的报复感到难堪。
这一夜,燕枝和楚鱼是在一块儿睡的。
两个人并排躺在床榻上,盖着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楚鱼摆了摆手,道:“下跪是‘火葬场’的必经之路,你打他骂他也是,没什么可在意的。”
“嗯……”燕枝有点儿听不懂,“阿鱼,你在说什么东西?”
楚鱼抬起手,摸摸他的脑袋,没忍住笑出声来:“他都‘火葬场’六年了,你连‘火葬场’是什么都不知道。好,爽,好爽!”
燕枝还是听不懂,只觉得楚鱼好像有点疯掉了,便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回宫去的。”
“知道了。”楚鱼笑了笑,“他也有今日,我真是高兴。小燕儿,你想不想知道他之前的事情,我跟你说……”
“不要。”燕枝摇摇头,“我还不想知道。”
“好罢。”楚鱼叹了口气,但很快又变了语气,“恭喜你,小燕儿,你成功扛住了‘追妻火葬场’的套路之一,用身世卖惨。”
燕枝皱起小脸:“阿鱼,你今晚怎么疯疯癫癫的?我不想和你一起睡了,你回去……”
“别嘛别嘛。”楚鱼张开手臂,隔着被子搂住他,“睡觉。”
结果两个人刚安静了一瞬,楚鱼马上又开了口:“燕枝,其实,你生病那几回,都没喊我的名字,你喊的是……他的名字。”
“你哭着说,你不要吃药片,也不要喝药水。你还说他是混蛋,还挥舞着手脚,要把他赶走,结果打了我。”
燕枝忙道:“对不起……”
“你一直都没有放下他,对不对?”
“我之前做过‘追妻火葬场’的任务,我根本不喜欢他,所以就无所谓,根本不在意。”
“但是你在意。爱是在意,恨也是在意,你还在意他,对不对?”
燕枝不语。
“既然没有放下,那就从心所欲,打他骂他,直到你彻底放下为止。”
“怎么样?”
燕枝轻轻点了点头,整个人缩进被窝里。
他闭上眼睛,不由地期待起明日来。
若是明日,萧篡还来,他就……
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