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翻涌。

不过眨眼间,原本的浅水化作了汪洋。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至,庞杂的画面交织成汹涌的暗流。无数人影走马观花一般在意识深处明灭闪烁,往事碎片似暴风中的雪花扑面而来。

她被抛进时光的漩涡里翻滚沉浮,太阳穴突突跳动,喉间泛起阵阵酸涩,强烈的眩晕感让她反胃想吐。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她来到了记忆长河的尽头——

浓稠的黑暗里,她好似笼中困兽、恶狠狠地咬伤了来人的手,当对方温热的血液渗人唇齿之间时,她突然僵住了。

那味道像破晓的第一缕晨光。

仿佛永夜终于走到尽头。

她遇到了天地间最后一个同族,她将玉髓传递给了他。

肉身得以腐朽,那些寸寸割开却又不断愈合的伤口,随着玉髓的转移,逐渐失去了重新结痂的能力。

救赎在濒临绝望之际降临,日复一日的痛苦,终于得以结束。

顾溪竹的胸口剧烈起伏,耳边能听到自己心脏噗通噗通跳动的声音,脑子里好似一团浆糊,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在回荡:“我是谁?”

那些闪回的片段既陌生又熟悉,就像透过镜子观察另一个人的人生。

从前种种皆无波无澜,仿佛没有感情寄托其中,唯有最后的痛楚与救赎,带着撕心裂肺的真实感。

“我是谁?”顾溪竹喃喃自语。

她的手撑在大腿位置,下意识揪了一把,疼得嘶了一声。

旁边的顾红衣却没搭理她,突然凌空飞起,“我去助他一臂之力!”说话间,抬手一招,随意插在地上的小红幡骤然暴涨。

幡面舒展间,化作遮天蔽日的赤色云霞,将整个月牙湾笼罩在猩红帷幕之下。

海风骤急,幡旗猎猎作响,残存的龙鱼血肉竟在红云扫过处尽数湮灭。

看得底下船工们目瞪口呆:我们辛辛苦苦收拾了三天,这就一下子扫光了?

吞噬了龙鱼精血的红幡愈发妖艳,幡面泛起粘稠的血光,仿佛下一刻就会滴落鲜血。它裹挟着腥风直冲九霄,与漫天锁链轰然相撞。

夏知事一直闭目假寐,直到此时,他才睁眼看向天空:“这结界好生厉害。”

仅凭仇泷月一人之力,很难破除。毕竟,那是封禁一尊真仙的结界。

仇泷月,又身处结界当中,可以说,他也处处受到镇压,斩出的每一剑,恐怕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好在他们这次选择的破阵时机恰到好处。

夏知事脸上露出笑容,缓缓道:“天时地利……人和。”

视线落在趴在顾溪竹脚边的蟹崽身上,夏知事低声说:“连天道都在为我们铺路。”

声音里带着胜券在握的从容。

旁边的张老头感叹:“大公子算无遗策,这占卜的本事,当真是得了夏家真传。”

孰料夏知亦紧跟着拆台道:“这会儿看起来胸有成竹,也不知道是谁一直腿脚打颤,偏用被子挡着强装镇定……”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然大笑。

然笑声未歇,天穹骤变。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那些禁锢天幕的锁链寸寸崩解。漆黑的雾气如潮水般退散,露出久违的干净天空。

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的刹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随后竟有雨露从天而降,那冰凉的雨水里蕴藏着丝丝缕缕的灵气,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是外界修士,外界修士竟洒下灵气甘霖,用于滋养灵气枯竭的碧云州?

正愣神间,无数人影自云端坠落。

其中,一块金黄的大石头以惊人的速度从天幕上砸下来,看其坠落方向,恰是月牙湾。

顾溪竹还沉浸在我到底是谁的茫然里,等她感觉到了威胁抬头时,金光已逼至眼前。“轰”的一声响,烟尘四起间,一个金甲巨人轰然落地。他落地后单膝跪地,以门板支撑身体才勉强站稳。

顾溪竹定睛一看:哦,那不是门板,而是门板宽的金色大刀。

金万重哈哈大笑,“我是第一个!”

其声如洪钟,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洋洋得意。

可当他看清顾溪竹面容时,铜铃般的眼睛瞬间通红:“石仙娘娘……”巨人一般的高大男子,眼里竟是滚出豆大的热泪。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犹如惊雷劈开混沌,彻底将她脑海中的迷雾劈散。

我是谁?我是顾溪竹。

也是……

石钟意。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她眼前,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

“石仙娘娘,您这肉身……”

“您身上有长生族的气息,您在彼岸花里重生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鱼钩,能将对应的回忆垂钓出来。顾溪竹觉得她现在脑容量有些不够了,需要提取关键词,才能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些东西。

毕竟,石钟意活过的岁月,是那么的漫长悠远。

对,当时的她死了。元神如熄灭的火堆,只留一丝余烬,被彼岸花小心翼翼地包裹,带着她在诸天万界中流浪,寻找黄泉暗河。

这是天道、是众生愿力为她寻找的一线生机。

最终,她于那个没有灵气的凡人界诞生。所以,她被人在溪边捡到,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婴,在福利院平平安安的长大。

只是作为一尊真仙,哪怕被吞噬,她的气血也存在于碧云州,那些神纹天骄、那些发光的蘑菇、被血液浸透的腐土,以及……

那个同族体内。

正因如此,即便碧云州被天道封禁,这里依然能孕育天地灵物,仍有灵石矿脉生生不息。

她虽不及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但这一身血肉仙骨,亦能反哺天地,自成一方造化。

所以当元神稍稍复苏,她便顺应因果,重归这片与她血肉相连的碧云州。

只要她没有放弃天下苍生,那拥有众生愿力的她……

真的不死。

她只会沉睡,养魂,苏醒……

这一次,跟着她坠入无尽海的涅槃火,直接替她省略了养魂的步骤,它直接跳入那堆熄灭的元神灰烬,让彻底碎裂的元神涅槃重生,使得她能够直接醒来。

“娘娘您受罪了!”

听得这句话,顾溪竹非常认同:她之前可真是遭了老大的罪。

这样的苦,再也不能吃第二回 !或者说,第三回?引开天外强敌应该也能算一回!

想到这里,她忽然怔住。

石仙娘娘那漫长的一生,竟丝毫没能改变她此刻的性情。细细想来,或许是因为——

那时候的她终究是块石头,根本没有心?

而作为顾溪竹的她,才是真正为了自己而活,才拥有鲜活而肆意的人生……

挤不进的张老头泪流满面,将画像再次展开,“我说得没错吧,我就说她是石仙娘娘,我就说嘛……”

刚刚从天上落下来的顾红衣直接傻眼:石钟意?

我心里头嫌弃的低阶修士竟然是万象天的真仙石钟意,是他们祖祖辈辈供奉的石仙娘娘。

还好我只是心里头偷偷嫌弃了一下……

我主人是转世重生的石钟意!

难怪能轻易破除我的神魂领域,掌掴的声音都格外响亮。

那要不要趁我现在的名头还没传开,直接改名叫石红衣啊?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此刻,顾溪竹被众多强者团团围住,作为一个

魂器,此刻她根本插不上话。

她自信可以打三个半步渡劫,然而这里,远远不止三个……

吵吵嚷嚷的声音让顾溪竹格外头疼,她此刻记忆太过繁杂,很难将面前的人从记忆里打捞出来一一对应,只不过,有一小部分觉得眼熟而已。

顾溪竹蹙眉,问:“你,你是……”

金万重:“我是金万重,我小时候娘娘给了我一把金豆子呢。”

关键字提取,脑子里有一点儿印象了。

只是刚刚闪过一点儿画面就直接被出声打断!

“谁会记得你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般灵挤进来,“娘娘,我是般灵,您教了我好多灵植法诀,您还记得吗?”

顾溪竹脑海中再次浮现了一些画面,她微微颔首,结果就见越来越多的人挤过来……

这种场面真是让人头皮发麻。

就跟走在外面遇到眼熟的人打招呼,她完全不记得对方名字,只能脑子里在拼命去想的同时,脸上露出尴尬且不失礼貌的微笑。

好在那个完全没有修行者的现代社会教会她最重要的生存法则——成年人绝不内耗。

“诸位……”顾溪竹抬手打断了寒暄,直接转移话题:“我头疼得厉害,许多事暂时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在场的修士每一个实力都比她强,出窍中后期的就不说了,半步渡劫都有好多……

于是她连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都懒得问了,直接道:“我现在想回南域看看,谁能带我跨域无尽海吗?”

“我!”

“弟子愿往!”

“让我来,我有渡海灵舟!”万象天的这些个半步渡劫争先恐后地回答。

就像课堂上拼命举手的小学生。

顾溪竹:“……”原来真的是龙王归来!

上辈子你吃苦。

这辈子我享福。

虽然都是一个人,但还是莫名觉得……

有一丢丢爽啊。

在渡海灵舟上,万象天修士暂时商量出了个对策。

“这些日子,我们会用净世花检测魔息侵蚀情况,碧云州的修士暂时不能离开此地,那些净世花检测不出问题的,可以集体迁移到临近的云崖州,剩下的,就只能先留下来。”

然而这些安排都只是细枝末节,真正引发激烈争执的,是石仙娘娘的休养之所。

几位半步渡劫的大能此刻全然不顾形象,争得面红耳赤。

眼看快要打起来了,还是胡一幡站出来打圆场,“石仙娘娘如今修为未恢复,安危重于一切。谁知道长生天那厮会不会狗急跳墙!”

般灵道:“不如我们寻处洞天福地,共同守护如何?”

顾溪竹默默扶额。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恍惚回到了某个熟悉的时刻。

最后,蟹崽想了想,小声道:“我们在遗弃之地也是这样啊。”大家担心主人出意外,也圈了个地方,住到了一起哟。

关于遗弃之地的记忆也一点点浮出水面,顾溪竹忽然醍醐灌顶。

是了,她终于想明白其中关窍。

在遗弃之地那样弱肉强食的魔窟,若没有扯着归臧魔尊这面大旗,只怕早就被那些虎视眈眈的恶徒生吞活剥了。

她不禁抚上心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编造谎言时的心跳。

明明怕得要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忽悠,硬生生将自己伪装成了归臧魔尊的心上人。

归臧魔尊、仇泷月,在她被困在圣地割肉取血时,在她绝望之际,如神灵般出现在她面前的同族。

一点一点的记忆碎片串联在一起。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濒死的时刻,感受到无尽的痛苦与最后的解脱。

那个在永夜尽头给予她光明的人,那个将生机渡给她的人——

是她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