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巫山神女殿。
大朵大朵的辛夷花满山遍野地开,晨露坠下,落在一丛丛藑茅花的花瓣上,山间清风拂过,吹来远处巫者焚烧兰蕙以作卜筮的气息。
殿内纱帐后,一道紫衣身影蓦然翻身坐起。
咚咚。
殿门外有轻叩门扉的声响。
“青曜,”女子嗓音柔美,一如所有人第一眼见到她的感受,“季衍已经得手,按照计划,巳时一到,就要正式行动,珑玲姑娘那边……”
“管好你的人,我的人,不必你来问。”
门外随女子而来的女使抬起头,面露不悦之色,她的主人却抬手制止。
“明白了。”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仍是那样如水的柔和,“昼食要送到珑玲姑娘的神女殿来吗?”
殿内静默良久,传来蔺青曜低冷嗓音:
“你很闲?”
“身为未婚妻,再忙也不可忽视夫君。”她笑意渐深。
“……多事。”
知道再说下去,恐惹这位少爷恼怒,师月卿适时退下。
见身后神女殿在雾霭中渐远,师月卿身旁侍女道:
“小姐奉命来巫山,与蔺大人本是强强联手,何须忍让谦卑至此?明明是小姐的未婚夫婿,却三天两头跑到那个珑玲的神女殿睡觉,这不是让小姐在巫山难堪吗?”
沿路垂枝茉莉的枝条在风中轻荡。
师月卿随手折下一朵,修长莹白的指间轻转着那朵茉莉,她眉目淡雅,是深闺淑女般带着书卷气的容颜,此刻折花凝视,犹如仕女图上的倩影。
“你见过那种黏人的稚童吗?”
“每个做母亲的都知道,稚童是不能独自入睡的,只有在女人的臂弯里,他们才能得到安全感。”
侍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尚未开口揶揄,就见一簇红光掠过,衣袖竟凭空燃起火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我扑灭!”
其他侍女正欲上前,师月卿并指做刃,果断挥袖斩断她的衣袍。
那截衣角坠地,直至烧成灰方才熄灭。
师月卿回身朝神女殿垂首拜道:
“月卿失言,还望蔺大人宽宥。”
殿内的蔺青曜没有应声。
他知道师月卿是在试探他底线,让她知道自己底线在哪儿也无妨,免得日后朝夕相对,不知分寸惹他恼怒,就像……
他的视线落在床榻边,一丈之遥的小榻上,转了转手里的烟杆。
云水烟的甜腻味道盈满整个床帏。
他想起往日,每每他到她寝殿来借宿,她就只能睡在那张小榻上,若是他点上云水烟,她就会皱着鼻子把窗推开一条小缝,一边趴在窗边呼气,一边不太高兴、又不敢真的让他发现不高兴地小声问:
——少主,您一定要在我的寝殿里睡吗?
蔺青曜随口答:
——没办法,谁让我只有在这里才睡得好。
蔺青曜从没思考过原因。
对他而言,不过是这张床不舒服就换张床睡的事,珑玲话少,睡觉又安静,多她一个就和屋子里多一只花瓶没区别。
本该是没有区别的。
蔺青曜扶着一夜未眠的昏沉脑袋,死死盯着手中蛊虫,视线恨不得洞穿它,看清另一头的那张脸。
长街上的珑玲蓦然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看到一群青铜所制的机关鸢衔着白花掠过青铜城上空,白花飘飘扬扬坠落,珑玲伸手接住,发现这花是纸折而成。
“这是什么?”
秀秀见到这白花脸色骤然惨白,手中刚买的糖葫芦脱手坠地。
梅池春拢起眉头,顿了顿,解释:
“墨家行薄葬之风,上至钜子,下至寻常弟子,死后皆是一口薄棺下葬,不随金银下葬,只用青鸢衔花,以作祭奠,一朵花,便代表一名墨家弟子。”
晦暗天幕下,青铜城满城花雨,数以百计。
城门上,负手而立的滕绛雪面如冷霜,汲隐立在她身侧,按着剑柄的指节发白,几乎要将剑柄捏碎。
“既然诸位派出去的青鸢已经验证过,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我们真的是来好心提醒你们去月川城收尸的。”
季衍身旁的副官故作真诚,上扬的眼角却像浸着毒汁的蝎子尾。
“月川城三百墨家弟子,死得真是冤枉,说到底,这本是牧野城百姓与月川城百姓之间的恩怨,那些牧野城的刁民见月川城不想收容他们,就要在月川城的井水里下毒,结果惹得月川城城主大怒,自寻死路,这和墨家弟子有什么关系呢?非得多管这个闲事!”
“最可怜的还得是你们那名叫萧离的统领。”
“明明身受重伤,还想护着牧野城的百姓逃命,最后被月川城城主割下头颅,至今还悬在城门上,风吹雨淋……”
“混账东西!我今日非得替萧统领——”
城墙上的一名墨家弟子实在忍无可忍,额头青筋暴起,竟没等命令便飞身而下,将臂上灵弩引至十七支箭,对准了那名副官!
“小心!退回来!”
汲隐瞥见地上尘沙飞扬,立刻高呼一声。
然而已经迟了一步,飞沙走石间,青铜城城外五丈的距离升起一道冲天灵流,天地六气在这道灵流中如狂乱雨流扑来,瞬间吞没了那名弟子!
城墙上众人顿时反应过来。
这几日巫山巫者并非是为了围城,而是假借围城攻城,来掩饰他们在城外设阵的痕迹!
汲隐气息凌乱,眼中盈满杀意,仿佛一头随时都要不管不顾冲出去同归于尽的野兽。
滕绛雪伸出手按住身旁少年的肩头。
“原来如此。”
白衣如霜的女子一点点摁下内心的起伏的情绪,面无表情地俯瞰下方的季衍。
“巫山整日端着济世救人,镇邪除祟的架子,实际上,却四处挑动是非战乱,牧野城百姓匆忙出逃,谁会随身带毒投井?只需去月川城内一验便知,这毒与你们巫山脱不了干系。”
抱臂盘膝坐在一根木桩上的季衍无声凝望着这位墨家宫正。
三两句就能抓到问题关键,谁说墨家这一代都是好对付的女流?
迎上鬼狱副官略显心虚的目光,季衍开口:
“既然如此,宫正何必龟缩城内?闭门不出,莫说查验,连收尸都做不到吧。”
滕绛雪巍然不动:“阁下就算是想请君入瓮,难道就只拿得出这点筹码?
未免有些压不住秤吧。”
季衍道:“墨家最重义气,我还以为三百弟子的尸首,论义气也该有几分斤两。”
“人活着,我等自全力相救,人死了,尸首不过腐朽皮囊,即便是钜子本人身死,墨家也不会消耗人力去夺一具无用的尸首——你们若想守株待兔,请便,只是要提醒你们一件事。”
滕绛雪不疾不徐,字字如锥:
“外城已经是在龙脉地气的庇护范围之外,随时都有遭遇邪祟袭击的危险,你们若想赌我们的屯粮多,还是你们这些人抵御邪祟的时间久,大可不必一试,墨家既然以守城闻名于世,这点还是有所准备的。”
话音落下,季衍身后的诸多巫者面面相觑,即便覆面看不清神色,也能从眼中看到几分动摇。
季衍心下惊叹。
但叹的不是滕绛雪的沉稳持重,而是师月卿的料事如神。
今日滕绛雪在城墙上的这番话,每一句,竟全都在师月卿的预料之中。
——围城本就是想试试墨家守城术的深浅,成不成功都不重要,趁月川城内三方混战,夺下这处小龙脉,才是我替巫山立下的首功。
——不过,若是首功告捷,还有一计,或可重创墨家弟子,或可再立新功,届时时机合适,不妨一试。
季衍抬起头来。
“你说得没错,不过守株待兔也有很多种待法,凭你青铜城内有多少存粮,我等着你们打开城门,自投罗网。”
打开城门,自投罗网?
珑玲看着手里的玄龟令,细眉疑惑地微微拢起。
抬起头,她看向身旁与同样对着玄龟令若有所思的少年,视线默不作声地移向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那只手握着一根路边随手折来的麦秆。
麦秆没法像小刀一样在指间转动,他也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无意识地轻晃。
其实是很多人都会有的小动作,但由他来做,珑玲难免一时晃神。
“你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梅池春还真有些头绪。
“既然攻不下青铜城,就只有找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明知凶险,也不得不开城门出去,你猜猜?”
他噙着笑,看向珑玲认真思索的样子。
说实话,珑玲很少动这样的脑筋,拔剑就能解决的问题是不需要思考的。
“嗯……毁掉外面的灵讯柱石?”
墨家不是最重视这个东西了吗?
“聪明,很接近了。”梅池春从她手里拿了一颗蜜饯扔进嘴里,“但你想想,灵讯柱石最本质的目的是什么?”
本质……目的?
“是邪祟吗?”
珑玲鲜少深思,但稍加指引,立刻反应过来。
“不对,巫山虽然能用摄魂巫术调令邪祟,就像我们在洛邑见到的那样,但数量极其有限,伏击一小队的灵修还行,稍有规模的大城池就能应对。”
秀秀也跟着点头:“是啊,至于外面那些小村落遇袭求救,墨家还有一队在外驻扎的「非攻队」,非要去救的话,他们肯定动作更快,墨家也绝不可能开城门的。”
梅池春又昂首接下一颗蜜饯。
珑玲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有一种可能。”
「黑潮」
太岁从地底涌出,污染周遭一切人畜草植,若得天时地利,邪祟汇集成潮,这种「黑潮」可以顷刻间吞并一座城池,并且会在杀戮中逐渐壮大,是连灵修都无法对抗的灾害。
珑玲从前所率领的敕命鬼狱,最重要的使命就是镇邪除祟。
尽管太岁存在一日,九州的邪祟就不可能除尽,但只要遏制住邪祟汇集的势头,不让他们成片聚集成「黑潮」,无论对寻常百姓还是对灵修而言,邪祟都是可控的。
纵观九州,会管这件事的只有两家,一个是巫山敕命鬼狱,另一个就是墨家「非攻队」。
只不过,巫山图的是守下一城,就可掌控一城的龙脉位置。
而墨家不夺地,不掠城,只要百姓通过玄龟令向他们求援,无论何时何地,墨家都会出手相助,他们所图……
珑玲望向墨家内城的方向。
他们所图的是什么呢?
“哪里来的小贼!给我站住!敢偷我们店里的东西,不知道我们卫国人在这条街上有人罩吗!”
长街传来一阵躁动,珑玲回头看去。
“卫国人!?那太好了!孤正是你们世子殿下,今日尔等有幸奉饭给孤,是尔等的容……”
“奉你个头啊!明明是你偷的!还卫国世子呢,这条街上世子公主能抓出来一打!今日你就算是周灵王来了也得给钱!”
定睛一看,被食店小二追得抱头鼠窜的正是那日在内城分别的姬灵渊。
被他护在身后的姬照蓉见哥哥挨揍,忍无可忍,抬手就要用凝成的灵气还手。
“这些够吗?”
突然出现在小二身前的少女递给他三吊钱。
姬照蓉错愕地停了下来,对面的小二掂了掂,露出牙花子笑道:
“够的够的,姑娘日行一善,真是好人。”
又对她身后的姬家兄妹道:“下次再来偷东西,没你们好果子吃!什么世子,窃贼竖子差不多!”
珑玲回头看向两人。
秀秀悄悄道:“这两人看起来好像小狗哦。”
“骂谁呢!”
姬照蓉柳眉倒竖,吓得秀秀缩到珑玲身后。
姬照蓉轻嗤一声,又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总算穿得像个人样了,你以前穿得那都是些什么破烂……别以为你今天帮了我们就能自居恩人了,你也不吃亏,就算你三吊钱从我这里买走一个消息。”
珑玲眨了眨眼。
“没兴趣。”
她转身欲走,姬照蓉愣了一下,快步拦住她。
“不行,你必须听,我可不欠你什么……「黑潮」要来了。”
最后一句是她贴在珑玲耳边说的。
珑玲心下沉了沉。
“你们怎么知道?”
姬灵渊接话:“你忘了,我们本就是阴阳家弟子,星主之下就是四宫宫主,若不是阴阳家被蔺青曜血洗,我跟阿蓉本该是最有可能继承青宫宫主之位的弟子……”
姬灵渊原本还颇有几分自得,说到最后已是泫然欲泣,再说就要嚎啕大哭了。
姬照蓉看不下去,打断道:
“总之,用我们阴阳家的分野之术观测,近期九州将有「黑潮」出现,墨家这种死脑筋,肯定会派人出城破阵,不管能不能破得了,墨家弟子守城力量锐减,谁知道能不能扛得住?所以,趁现在赶紧跑吧!”
“现在全城戒严,你们有出城的办法?”梅池春出声问。
“刚打听到有个小门,几个守城的墨家弟子说了,花点钱通融一下,放几个人出去没问题,这不才来准备路上干粮吗?顺着青铜城这条龙脉,就是我们当年逃亡来的路,虽然没有像样的城池可住,但毕竟还在龙脉尾巴上,算是安全。”
姬照蓉数十年亡命生涯,经验十分丰富。
秀秀奇道:“那墨家弟子从这里出去支援不就……”
姬照蓉解释:“出去又有什么用?不把门口的巫山巫者赶走,墨家弟子一走,跟把青铜城拱手让人有什么区别?”
“真的,珑玲,我知道你以前厉害,但今非昔比,人得审时度势,现在是巫山要对墨家下手,你既然同这两家都没关系了,何必淌这趟浑水?要是青铜城安然无事,你们再回来也不迟啊。”
自从青鸢衔花而来,长街上的百姓开始有了些许躁动不安,有的急忙进店采购,有的神色匆匆归家。
梅池春把玩着手里的玄龟令,笑道:
“你是想跟我们结伴,让我们给你当护卫是吧?”
姬照蓉移开视线,嘴硬道:
“大家相识一场,既然遇上这种事,一路同行,也算是患难与共的缘分嘛……”
梅池春没理会她,回头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珑玲。
既然知道这个消息,一行人不得不返回梅宅商议。
大伯娘一听这情况,二话不说就果断决定先避避风头再说。
梅大伯和梅子舆一开始还嘴硬,说什么墨家
对青铜城百姓恩重如山,这种情况下怎能弃城而去云云,姬灵渊见状也顾不得面子,将自己如何国破家亡,还被卖到青楼的经历拿出来一说,顿时震慑到了二人。
最后这父子俩收拾得比大伯娘还麻利,仿佛再晚一步巫山就要破门而入,也把他们弄进青楼去了。
“今晚大家都早睡,明日我们卯时出发,得赶在天不亮之前出城——你们两个小孩联系的墨家弟子靠谱吗?”
姬灵渊一边吃饼,一边对大伯娘道:
“放心吧,我亲眼看着有人顺利出城才出这个钱的,把我和我妹妹身上最后值钱的衣服都当了呢。”
姬照蓉不满:“什么小孩,简直放肆,我乃卫国公主……”
姬灵渊用饼赌上了她的嘴。
到了晚上,姬灵渊被安排随梅池春在正堂打地铺,姬照蓉就睡在珑玲的房间。
卫宫里锦衣玉食养大的公主转了一圈,面露嫌色:
“你就住这里啊?莫说在卫宫,就是在阴阳家,我们最低等的弟子住得也比这里奢丽……你不睡觉干什么呢?”
“给花换盆。”
桌边落座的姬照蓉托着腮,看蹲在门边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将今日在街上买回来的花苗放入盆内。
花苗根系纤弱,老板说尽量不要碰伤它。
姬照蓉啧了一声:
“住这种地方还有闲情逸致养花?外面都快打得天翻地覆了,到时候巫山的人杀进来,别说你这盆小花,连人都给你踩成泥,费这种没用的心做什么?”
珑玲不说话,只是默默压土。
“去接点水来,再去院子里挖点干土。”
姬照蓉看不下去,挽起袖子在她旁边蹲下。
“你这么笨手笨脚的,再好养的花都得被你弄死,什么土包子。”
珑玲有些意外。
拍拍手上泥土,珑玲依言出去挖土接水,只是刚到院子里,突然发现正堂里亮起一盏微弱灯烛。
“不是叫你早睡吗?”
执灯而立的少年披着外衣,平日束起来的长发也松散垂在他宽阔肩头,被那盏幽微烛光一照,不像是珑玲熟悉的阿拾,更像她记忆里那个半束着乌发微鬈,神情桀骜的青年。
他倚着门框,瞳仁深深望向珑玲。
“明日长途跋涉,你要是没精神,我们可就少了一个助力,多不安全。”
珑玲被他目光所摄,不知为何舌头有点打结。
“怎么会,姬灵渊不是说出了城也仍然在龙脉尾巴上,不会遇上邪祟的,就算遇上一两只,问题也不会太大。”
院中槐树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少年淡漠面容上蓦然浮现笑意。
“也对,既然你让我跟着你,肯定是打算,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保护我,对吧?”
“……”
迟疑了一下,珑玲点点头。
梅池春脸上的那点笑影却忽然不见,站在原地定定看了她几息,随后什么也没说,砰的一声关上了正堂大门。
珑玲微微睁大眼。
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珑玲左思右想也不明白自己那句话得罪了他,和姬照蓉一起给花换好盆土后,待姬照蓉睡下,珑玲从床底取出了梅大伯晚上给她的剑。
此剑无名,是梅大伯的铸剑室内用来给客人试剑的试用品。
因为是试用品,所以连剑格和剑镡都没有,只随意用绳子在剑把上缠了一圈,不至于割伤手即可。
珑玲又在剑把上多缠了一圈,以防万一,这才背上剑蹑手蹑脚地出了梅宅。
没错,她并不打算明日与梅家人一道离开青铜城。
若巫山真的攻下青铜城,巫山岂会容忍外城这些不效忠墨家的寻常百姓居住在此?
而且,巫山已经吞下了阴阳家的龙脉和资源,如果再攻下墨家,实力大增,爪牙必将伸向九州其他龙脉。
逃?
今日刚刚落脚,明日又要仓皇出逃,她前半生已经被蔺家、被巫山毁了,难道后半生也要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
夜色正浓,汲隐正在青铜城城墙下召集墨家弟子。
“副统……统领,上头真的决定要出城破阵吗?”
整队之时,有弟子出声,语调里明显带着几分不情愿。
“就算像巫山那些人说的那样,明日真的有「黑潮」出现,真的有百姓用玄龟令求援,现下的情况与平日不同,我们墨家不出动也是情有可原,没必要去强行破阵?我们只要守好城,明明就占上风啊。”
立刻有人道:“什么叫情有可原?我看是你怕死才对吧!”
那人倒也不反驳,只道:
“谁不怕死?你就真的不怕?可话又说回来,真的怕死,谁会来做墨家弟子?平日出任务我绝无二话,但今日出城,就是枉死,谁甘心枉死?”
此话一出,城墙下安静了片刻。
恰在此时玄龟令有了反应。
漆黑龟甲闪烁着,上方浮现出滕绛雪送来的消息——
「冀州一带的灵域衰弱,太岁浓度判定为乙级,灵域还有继续衰弱的趋势,可以确定有太岁出现,请诸位及时动身破阵,赶在黑潮形成之前,驱散邪祟,疏散百姓。」
紧接其后的是「天音云海」捕捉送回的消息——
「冀州清河郡:比门楼还高的九头蛇到处吃人了!救救我娘!」
汲隐见状也不再废话,他负手对其他人道:
“凡以玄龟令求援者,有求必应,这是当初墨家给天下人的承诺,只要墨家还剩下一个人,今日就绝不能龟缩城内,不想去的人摘下墨家令牌,可自行退出,留在外城,墨家绝不追究责任。”
话音落下,不少弟子面面相觑。
“我退出!”
“我也退出!”
“——我加入!”
不合群的突兀声音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汲隐也诧异地朝她看来。
气喘吁吁的少女挤进人群,朝汲隐摊开手。
“你把他们的工钱给我,我来当你们墨家的临时工。”
来都来了!
也不能打白工吧!
汲隐还没回过神,怔怔点了点头。
还能这样?
其他人本来都打算退出了,见珑玲竟然在这种时候不退反进,一时有些犹豫,还没想好,就被珑玲一把夺走令牌。
“诶你干什么!”
“你不是都摘下来了吗?”
“摘下来怎么了,送命的事考虑一下很正常啊,还我吧你!”
痛失一份工钱的珑玲将目光移向了余下的墨家弟子,众人见她这副要钱不要命的模样,纷纷捂紧了自己的令牌。
被她这么一搅,汲隐莫名松了口气。
他挥了挥手,让人打开城门,回身看向城门外的大阵。
“言必行,行必果,墨家弟子,绝不失信。”
珑玲戴上遮掩容貌的幕篱,一行人踏出青铜城。
夜雾弥漫的荒原上。
城外巫者为防止邪祟偷袭彻夜警醒,因此当对面的青铜城门大开时,季衍几乎第一时间睁开眼坐了起来。
看来今夜应该就能有个分晓……那是什么?
季衍眯着眼,看着缓缓开启的城门处那几道飞快交锋的剑影,面色凝重。
他转头问副官:
“我们有安排人在城门处守着?”
副官更是一头雾水:“没有啊。”
季衍抓了抓头发,怎么回事儿,他们自己人怎么打起来了。
劈头盖脸接下剑招的珑玲也百思不得其解。
“你竟然真的敢——”
敢什么?
珑玲仓促间没有防备,在这怒火中烧的一通乱砍之下连连后退,顿时退到了城外。
但她的注意力却不在对面纷乱而至的剑招上。
隔着火花四溅的剑锋,她怔然看向执剑向她杀过来的阿拾,少年压低的长眉下眸如淬火,仿佛要将倒映在他眼底的身影一并烧成飞灰。
说什么要他跟着她,要保护他,通通都是假的!
巫山的人一来,她连一句话
都不留,就这样抛下所有人走得干脆利落!
她回去做什么?
回去巫山做她的司狱大人,回去告诉蔺青曜他还没死透!
他自诩聪明,却明知道她和巫山割舍不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上她的当!
十年前在她手里丢了命,十年后她还要再杀他一次是吗!
“阿拾!”
在他手中剑即将刺穿她眼瞳时,珑玲收回了可以先一步抵住他咽喉的剑。
她不错眼,目光越过指向她的剑尖,望着他轻声道:
“你踩到你给我买的裙子了。”
萦绕在他周身的戾气倏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