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局。
“凤求凰?”
秀秀诧异地盯着眼前少年看了一会
儿,眼珠一转,反应过来:
“他跟我珑玲姐哪儿来的以前,老板你认错啦,以前那个是我哥,他只是长得跟我哥比较像的一个路人而已……”
尾音在对上少年冷冽眸光时变调,秀秀立刻又缩进珑玲怀中装死。
珑玲一动不动出神。
那双过分浓黑的瞳仁没有焦距时,像一对雾蒙蒙的黑玉,冰冷又幽深,让人探不清她究竟是喜是怒。
珑玲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些画面。
子夜更深露重,纸窗上透出昏黄灯影,她挽起衣袖满手面粉,擅长使剑的一双手,包起云吞却格外笨拙。
窗外忽而坠下一个倒吊着的身影,珑玲顿了顿,兀自包她的云吞。
“云吞可不是你手底下的脑瓜,这么捏全都捏破了。”
噙着玩味调笑的嗓音响在窗外,错金嵌绿松石的耳坠映着月色,在黑暗中闪烁如寒星。
“别扔啊,破了又不妨碍味道,你替我煮好……”
玄色皂靴将要踩上地面的一刹,少女沾满面粉的手握住了天戮剑。
他果断收回那条腿,倚坐在窗边偏头看她:
“那我自己煮?”
“一丈之外,你尚能逃掉,但近我身一丈之内,你必死。”
烛光摇曳,一个蓄势待发,一个眸色漾动。
“你扔了都不给我?”他支着腿,手臂搭在膝上,眼中笑意比窗外月光更淡,“珑玲,你对蔺青曜好成这样,却连从指缝里漏一点给我,都不肯吗?”
珑玲那时想,他这人真是奇怪。
身为兵家呼风唤雨的朱雀院院尊,他通身锦绣,嵌金佩玉,别说一碗破掉的云吞,他要金子做的云吞也有大把人奉上,怎么就偏要她这一碗?
从来没有人这么在意她的东西。
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不给?我偏要抢。”
梅池春冷笑着踏进了珑玲周身一丈之内,下一刻便有天戮出鞘的铮鸣声,一剑削掉了膳房的半边屋檐。
两人从子夜打到破晓,将食肆搅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那位老板娘叉腰怒骂“没素质的灵修给我滚下来赔钱”,两人才终于收手。
梅池春一掷千金,连带着替珑玲赔了她那份,珑玲身上值钱的东西昨日就已打赏出去,她不想承他的情,便帮忙收拾残局。
“这次是看在老板的面子上停手,下次,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抱着一筐碎瓦的珑玲目光冷厉,梅池春托着腮搅动碗里破破烂烂的云吞,旁边两个小二给他打扇,他微抬眼帘轻笑:
“说不定,你下次就舍不得了。”
珑玲懒得理会他的胡话,不吭声地低头捡瓦。
食肆来宾客往来,狐狸眼的青年朝老板娘瞥去一眼,台上,轻盈高亢的芦笙伴着瑶琴,奏出缠绵婉转的曲调。
……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
相隔十年的旧曲从记忆深处飘来,与此刻空荡食肆内的曲调交织。
随之如潮水一阵阵拍打在她心头的,还有很多很多,珑玲从前并未在意过的细枝末节。
那些一遍遍奏过的曲调,他眼中桃花春水般温柔的眸光。
珑玲抬起头,看着眼前与他相似,又不尽相似的少年,她张了张唇,仿佛想说什么。
可这茫茫天地,生死相隔。
又有谁能回答她呢?
“……你到底几个意思啊?”
桌案前,秀秀这顿云吞吃得仿佛断头饭一样忐忑。
“刚才还对我喊打喊杀,现在又付钱给我们听曲子,你这人到底是敌是友,能不能给个痛快?”
秀秀满心不解地盯着同桌而食的梅池春。
他冷着脸嗤笑:“这话你应该问你的珑玲姐才对。”
“你都知道什么了?”珑玲问。
“比如你是巫山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她哥哥是兵家诡将梅池春。”
梅池春用勺子搅动着碗中云吞,慢悠悠道:
“什么亡夫都是胡说八道,天下人皆知,十年前司狱玲珑手刃梅池春,你二人势如水火绝无私情——所以,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秀秀默默往珑玲身边挪了挪。
珑玲伸手将她的碗拿过来,摸了摸她的头以作安抚。
“你在关心我?”她问。
梅池春面色冷峻,偏偏台上的老板娘正吹到一首秦曲。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眉头微拧,将十吊钱扔上台。
“换一曲。”
又看向珑玲:
“我跟着你,是你允诺我要在青铜城过安稳日子,我自然要问清楚有没有什么隐患。”
秀秀忍不住拍桌:“我承认你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能这么理直气壮依靠我珑玲姐吧?一点风险都不想担,你算什么男人——还得是我哥贴心对吧对吧?”
后半句秀秀是对着珑玲说的,她还道:
“原来你是和我哥一起来的邯郸城啊?还让人吹凤求凰给你听,你们俩果然情深意笃,如胶似漆……”
剩下的话在梅池春的冷眼威慑下咽了回去。
珑玲道:“我不知道。”
她像是说给秀秀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知道那曲子叫凤求凰,也不知道,这原来是首求爱的曲子。”
珑玲的目光落在对面少年的眉宇间,梅池春却移开视线,远处有绿水柳堤,燕雀嘲哳。
“说不定只是逗你玩而已。”
“诶?会吗?”珑玲有些意外。
梅池春倏然收回视线,垂在桌上的手指紧了紧。
“那也没关系。”
她望着台上吹笙的女子,缓缓道:
“我小时候其实很想学一样乐器,就算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可以弹曲子给自己听,但有人跟我说,这些都是虚耗时光,唯有练剑才是正途,所以到最后也没能学成。”
珑玲眼尾弯弯朝他一笑。
“不管是为什么点曲子送我,我都很喜欢,谢谢你。”
胸腔下的心脏蓦然如擂鼓震动。
时隔数不清的漫长时光,梅池春一时怔愣,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对此刻的自己说,还是在回应当初的他。
重要吗?
这些交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的爱与恨。
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你也不用担心巫山的人会来找我麻烦。”
珑玲认真解释:
“我现在对他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这一次,他们针对的是墨家,而不是我,就算有一日他们真的发现我在这里——我应该也能勉强应付。”
珑玲回想起自己之前对付季衍时的情形。
虽然她自身什么都没有做,但在某一刻,她的的确确感受到一直压制着她仙基的那道禁制有所松动。
或许正如墨家钜子所说的那样——
没有能压制住四境巅峰的禁制。
只是她还没有找到不用杀人,就能突破禁制的办法。
听了她的话,梅池春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想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个,但见她不肯说,他也没再多言。
留下三碗云吞钱,三人踏出了这间食肆,身后仍飘来芦笙阵阵。
“真好听,这曲子唱的是什么?”珑玲问。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珑玲收回视线,对上他深如潭水的眼神。
“你想学吗?”梅池春问。
“学什么?”
“不是说以前想学乐器吗?”梅池春睨她一眼,“君子六艺里,乐是最基础的,在下不才,每年六艺会试,都是玉皇顶的六项第一。”
“……我学!”
两日后,邯郸城方圆十里的邪祟扫荡一空,虽然不能保证日后不会有邪祟侵扰,但能保一段时日无虞,
已经让邯郸城的百姓如释重负。
直到他们出了城门,还有数百百姓遥遥相送。
汲隐那张少年老成的面上也难得有几分轻松:
“这邯郸城之前一直抗拒诸子百家势力的介入,这次不只提前预防了太岁瘴气的扩散,还在邯郸城埋下了一根灵讯柱石,连带邯郸城周围另外两座小城,日后也纳入了「天音云海」的保护范围。”
青铜车内,汲隐看着珑玲和梅池春二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首功的确得算你们的,你们对墨家可有所求?”
梅池春捏着下颌:“什么都可以?”
“当然不是,”汲隐面无表情,“比如你想再闯一次千机阁就不行。”
梅池春索然无味地别开脸,看窗外的景色去了。
“你呢?”汲隐问珑玲。
“说好的钱记得给就好。”
“……别的呢?”
“没啦。”
汲隐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珑玲。
之前他以为那个叫阿拾的少年深藏不露,没想到最深藏不露的,其实是这个以一人之力就杀了三境灵修季衍的少女。
帮了墨家两次,却什么都不求。
她到底是什么人?
珑玲也挑帘看向窗外景色,忽而道:
“虽然你们这次破了阵,在邯郸城埋下了灵讯柱石,但巫山既然开始对墨家下手,就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下一次的手段只会更精进,更狠辣。”
而且,墨家这次虽然没输,但也没赢。
月川城的城楼立在萧索天色下,珑玲已远远看到悬在城楼上的墨家弟子的尸首。
队伍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我来吧。”
珑玲不知何时已经戴好了平日敛尸用的手衣,挽着衣袖对汲隐道:
“我是青铜城的收尸人,我去接他们回家。”
少女纤细清瘦的背影没入人群中,梅池春迟她几步走在后面,看她跃上城墙,背下那些已经开始腐朽的尸首,一具一具,安置在墨家弟子准备好的白布上。
她还是十年如一日的什么都不怕。
清点好所有墨家弟子的尸首时天色已晚,此地离青铜城尚有距离,今夜便在此驻扎。
人群中的气氛虽略有低沉,但大约是习惯了这样的牺牲,所以倒也没有见到有人情绪太过失控,大家只围坐在篝火旁,受了伤的相互上药,或是像汲隐这样,沉默不语地围在一起喝闷酒。
“看见「玄组」的秀秀了吗?”梅池春随便找了几个弟子问。
梅池春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见到秀秀。
他手里拿着一袋从城内买来的香露,尸首腐朽恶臭,不好清洗,本来想着给她,结果不只珑玲不见人影,秀秀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腰间的玄龟令有了动静。
「不是玲珑是珑玲」:我在往北走的这条溪边,准备洗个澡,你有什么事吗?
「阿拾」:有沐浴的东西给你,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不是玲珑是珑玲」:你过来吧。
梅池春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一会儿。
她既然这么说,应该无妨。
拎着东西,梅池春很快就找到了她说的那条溪,只不过溪边不见人影,倒是月光潋滟的水中央,正有一个乌发如绸缎的身影。
“阿拾!这里!”
水声响动,那身影蓦然转过来,唤了他一声。
梅池春浑身僵硬。
好在她离得远,脖颈一下都沉在水里,他又及时止步,所以并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东西我就放……”
还没来得及放下东西,梅池春便听到令他胆战心惊的水声越来越响。
飘在水中的少女推开水波,如月下鲛人翩然靠近,脚踩到水边石子时,她从水中起身。
“为什么放那么远,你等等。”
在她起身前就已经猛然转过去的梅池春哪里还敢等。
可走了两步,发现珑玲竟真的就这样上岸取东西,又突然意识到什么。
“——谁教你沐浴时可以就这么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