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流冲天,珑玲在天戮剑的剑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在杀意抵达巅峰的一刻,剑影倏然裂开,裂隙之下的深渊将她的所有意识吞没,尘世间的喧嚣如江河逆流,倒退回世界之初的静寂荒芜。
再睁开眼时,珑玲看到头顶一轮红月高悬,照着血河上无边剑冢。
这是天戮剑的剑灵之境。
血红得发黑,像一块浓稠的镜子,自五岁执剑起,珑玲便不再用眼睛去看着世界,剑尖上的血汇成长河,她借着血中倒影拥有双眼,得以看见世间万物。
“诶呀,你流血了,是葵水来了吗?”
血影中,有一只手牵起十一岁的她,带她到内室,取来一套新衣替她换上。
那是卫宫中的女使,她一边替她系着衣带,一边笑道:
“染了血的衣物不要用温水清理,用冷水会清理得更干净,有时血会弄脏床榻或坐垫,所以这期间行走需小心些,实在不小心弄脏了,就在下面垫一块手帕,血会渗下去……这件事本该由你阿母来教你的,不过既然被我遇上,便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了。”
“……阿母?”
“对呀,这些都是我阿母告诉我的,阿母又是从祖母那里听说的……这种事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啊。”
十一岁的珑玲听得似懂非懂。
她穿过卫宫的长廊,站在大殿外,她听到争执声,但听不清他们在争执什么。
等那位令尹大人离开后,她对着那个紫衣女人的背影道: ”
阿母。”
那个身影静默良久,徐徐回头:
“……你叫我什么?”
那双与蔺青曜有七八分相似的双眼里盛着一轮寒潭凉月,随着这句话,漾开一层浅浅波澜。
“谁教你这样叫我的?”
珑玲没吭声。
女使的阿母教她如何处理血迹,如何小心隐匿,她说这是只有阿母才会教的事,在她看来,教会她如何杀人,如何善后,如何藏匿行踪的人就是蔺苍玉。
那蔺苍玉就该是她的阿母。
“珑玲,我希望你记住,你是辟兵人,辟兵人没有来处,只需要坚固、强大、无坚不摧,不需要什么阿母,你明白吗?”
“对不起。”
“不要让我见到你再和那些女使踢毽子,可以吗?”
“对不起。”
“下一次我会安排一名三境灵修与你切磋,我不想再看到百招之内,你还不能赢下来的样子。”
“对不起。”
紫衣女人轻抚过她乌黑流丽的发辫,道:
“好孩子。”
她的笑意不达眼底,但珑玲却似乎从中汲取到一种力量,在模糊间有了荣耀与耻辱的概念。
想拥有阿母,想和同龄人一起踢毽子,想对她的那些对手手下留情。
这是耻辱。
自行清理好所有情绪,独来独往,完美完成蔺苍玉的一切命令。
这是荣耀。
于是世界变得简单,顺遂。
她踏过无数骸骨,每走一步,都能感到被封印的那些灵气重新充盈于体内,而路的尽头,天戮剑无声伫立,仿佛已经等候她多时。
前方的路却走不通了。
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不管珑玲如何召剑,剑灵之境的天戮剑都拒绝回应她。
珑玲知道,这是天戮剑在抗拒她。
就想她灵气被封的那一日,天戮剑的剑灵便自行封印。
今日就算她冲破了一部分的封印,重回三境,但就像她不再能随心使出从前的天戮剑技一样,天戮剑也不再认可她的剑意,不愿再臣服于她。
但她必须要让它臣服。
梅池春以身犯险,赌的不是他自己的能力,而是赌珑玲能够胜过师月卿,控制住这些巫山巫者。
只有这样,巫偶梅池春才会配合珑玲,成为她的助力。
但若是珑玲失手,让师月卿绝地逢生,夺走巫偶,那么无论是梅池春还是她,都将处于极端劣势。
他用命在豪赌。
赌她不败,赌她掌控全局,要么双生,要么双死。
珑玲感受着体内徘徊在三境巅峰的灵气。
灵气在仙基中翻滚,但无论如何,离冲开那道禁制仍有一线之隔。
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喷发,连术式都不再用,她拍打,撕扯,踢踹,曾经挥剑犹如天罚的剑修,此刻近乎原始地在这堵无形的墙前发泄。
“……连你也要背叛我吗!”
发丝在风中狂舞,在愤怒悲伤的挤压下,那张总是淡然空濛的面容近乎扭曲。
珑玲抬起头,眼中有烈火灼灼:
“什么心障!什么禁制!这一寸寸灵气都是我日复一日苦修而来,凭什么由一个死了百年的人来决定我能不能用!”
“梅池春不会让我前功尽弃,无情无爱也不会让我像她说的那样无坚不摧,只会变成一个歹毒的蠢货!真正毁了我的人是她!她把我变成行尸走肉,把我变成和你一样冷血无情的死物!她真以为一件死物能代天戮民,替天行刑吗!”
“天戮剑,昔日我能用你杀我想杀的人,今日我也必用你来救我想救的人!我是血肉做的人,你是破铜烂铁铸的剑!蔺苍玉将你给了我,该怎么用就是我说了算!我为你主,岂由你来做我的主!”
语罢,珑玲将全身灵气灌注至指尖。
刹那间,似有天雷怒吼,风雨涌动,不肯为她所用的灵气,不肯回应她召唤的剑,俱在此时震颤。
珑玲撕裂那道无形的阻碍,整颗心也仿佛在此刻撕裂。
那些尘封的情感,曾以为已经忘却的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在这一刻,随着剑灵之境的破天暴雨灌注进她空洞心脏——
第一次杀人时的恐惧。
小心翼翼藏起伤口时的不安与期待。
躲在门后窥探蔺苍玉照顾蔺青曜时的羡慕。
还有……她在第一次抓捕梅池春的途中迷路,以为任务必定失败,却又在下一刻柳暗花明,看到那少年噙着笑蓦然出现在他眼前时的救赎。
每一次的相逢,既是生死一线的交锋,也是漫长无趣的时光中唯一鲜活的颜色。
她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意她有没有吃东西,为什么有人把她包得破破烂烂的云吞当做宝贝,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看着她,注视她,看得她无所适从,方寸大乱。
就连天戮剑切开他喉咙时,他也没有错开视线。
温热的眼泪从珑玲的眼眶中满溢而出。
迟到十年的痛苦如洪流来袭,将她整个人尽数吞没。
剑灵之境暴雨如注,像是久旱过后一场无止境的大雨,要弥补这些年来一滴也不肯落下的吝啬。
“还给我!把属于我的灵气还给我!!!”
几近失声的嘶吼在雨中回荡。
对珑玲而言漫长得仿佛一生的时光,对死生冢后山的其他人来说,却只是短短一瞬之间。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面巫偶望着那个泪流满面的少女,只见覆剑的那一缕「太阴寒水」缠绕而上,从一股水流暴涨成一条苍蓝色的水龙,在整个荒山中横冲直撞,直直扫向山下赶来的那千余名巫山巫者!
师月卿立刻便要出手。
现在的局面,唯有身为四境的她出手才有一线胜算!
但被儒家弟子擒获的摄魂巫者反应更快。
他得了梅池春的命令,但凡今日儒家兵家败了,他也活不成,他虽说在巫山位列山鬼之位,也只是求生,而非忠于巫山,现在性命捏在儒家手上,当然卖力。
在他操控之下,得到了梅池春所有能力的无面巫偶,简直是他平生所见最强的巫偶,莫说一个师月卿,三个师月卿加起来也不在话下。
不过顷刻,两方战局几乎碾压式的结束。
一方巫山巫者死伤无数,余下巫者皆俯首跪地,彻底放弃抵抗。
另一方的师月卿重重砸在石壁上,试图脱身,下一刻就被本命字诀定住,动弹不得。
苍蓝色的水龙在整个死生冢上方盘旋一周,纯粹的「太阴寒水」之气充盈着整个苍穹。
在场的儒、墨、兵三家弟子望着那悍然磅礴的灵气,怔然之中,其主人的身份已昭然欲揭。
天道之下,世无其二。
师月卿看着那个手执天戮剑而来的身影,少女步伐沉静,从她身旁越过,沉甸甸的剑身裹挟着冰冷杀念,落在了山鬼的肩上。
少女黑白分明的瞳仁扫过被一名儒家弟子背着的梅池春,又收回视线,出声道:
“解开摄魂术式。”
“解解解马上解——”
山鬼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两个比巴掌稍大一些的巫偶。
“块头大的是尉迟肃,高的是梅池春,他们魂体附在这个上头,不过摄魂术式不是儿戏,没有刚取出就立刻塞回去的……司狱大人剑下留人!两天就好!只要我解开术式,两天之后,魂体会自己回到身躯里的!!”
贴在他动脉上的剑锋终于移走,山鬼脚下一软,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
他没死?
这位司狱大人杀伐决断从不手软,他把她惹恼至此,居然没杀他……
“珑玲姑娘!”
汲隐刚刚赶到,见到的就是珑玲一头重重栽倒在地的模样。
原本是为珑玲隐瞒身份,前来兴师问罪的汲隐脚步一顿,怒目道:
“愣着做什么!还儒家君子呢,君子只扶你们自己人啊!”
周围的儒家弟子这才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匆匆忙忙上前。
“……怎么这么重!”
“真的,看着这么瘦,怎么比铁人还重啊!”
“不行不行,再来两个人!”
“所以我说你们酸儒没用,让开,我来——”
汲隐在儒家弟子的瞩目下,伸手穿过珑玲的背和腿,发力的一瞬间,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就是九州第一强者的分量吗?
汲隐涨红了脸,僵持了一炷香后 ,不得已将人从横抱改成背在身后,终于将清瘦纤细的少女扛了起来,一步一个坑地下山而去。
-
珑玲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她在天光明朗时睁开眼,入目所见,是那间竹屋里的床帏。
但似乎比之前她第一次来时干净许多,几乎是一尘不染,仔细轻嗅,还能闻到帐内淡淡熏香。
珑玲猛地坐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找之前握在手里的那只巫偶。
“终于醒了?”
窗外传来一个噙着笑的声音,珑玲懵懵懂懂地望去,撞入他眼波柔软的视线。
这一看,珑玲更是神色怔然,一时不知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
因为眼前的梅池春一改之前伪装时的朴素装扮,金冠束发,耳坠青金石,青金石的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纹样,散乱如金屑,通身气派风流,仿佛哪家周游山野的贵族公子。
正是珑玲从前最熟悉的样子。
“你……”
珑玲刚刚醒了,还有些恍惚,张了张口,却一时想不起从何问起。
好在梅池春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答:
“师月卿就近关押在死生冢的地牢内,三家都派了弟子负责看押,至于什么时候审问,怎么处理,老师和墨家钜子说人毕竟是我们俩抓到的,等你醒来之后再商量,目前只是暂时将消息送去巫山,看看巫山接下来如何应对。”
“余下那些巫山巫者,地牢肯定关不下,墨家提议三家平分俘虏,他们会把这些人编入「非攻队」除祟,我老师嘛……没收这些人,说玉皇顶山高水远,怕路上这些人反水,就都让给墨家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
珑玲缓慢地眨了眨眼。
“其实我没想这么多,我就是想问问,你离魂一次,有没有受伤。”
“……”
梅池春呼吸微凝。
他觉得珑玲这个人真是极端,以前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烦,现在一下子开了情窍,来得气势汹汹,毫不给人适应的余地,直愣愣地往他脸上扑,扑得他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像要将他淹没似的。
“……你看看你左手呢。”
梅池春有点无奈。
珑玲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攥着梅池春那只巫偶,因为攥得太久,松开时她的手指因用力过度,伸直都有些困难。
“你力竭倒地之后就一直握着,怎么拔也拔不出来,那个山鬼说,你攥得太紧,魂体在其中还残留了一点微弱的感应——不过我魂体本就比寻常人强,所以这一点并无影响,是真的,不是在哄你。”
怕珑玲多虑,梅池春特意加上了最后一句。
“抱歉。”
珑玲立刻彻底松开了这个巫偶。
但见巫偶从被上滑落,砸在床榻上,她又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道:
“微弱的感应是有多微弱?它摔到了你也会疼吗?”
梅池春手指动了动,他瞥了一眼枕在她胸口的巫偶,耳尖染上薄红,又错开视线,仿佛漫不经心似地,道:
“还好吧……有点疼,但还能忍。”
“忍?”
珑玲肃然拧眉。
“这么严重吗?那你还是暂时交给我吧,我现在灵气应该恢复了,放在我这里最安全。”
“行啊。”
梅池春微微颔首。
“不过刚才你把我嗑疼了这一下,怎么算?”
珑玲不解地眨眨眼,什么怎么算?这么小气?
见她如临大敌中夹杂着一丝困惑,梅池春抿了抿唇,半个身子从窗棂外探了进来,鬓发旁,那对错金嵌青金石的耳坠晃晃悠悠,仿佛促狭地在眨眼。
“之前不还很会吗?”
梅池春凑近了脸,忍俊不禁地盯着她的唇道:
“再亲一次,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