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深深浅浅垂下的紫藤萝,珑玲登上山坡,果然在藤萝掩映的后山见到了一处碧潭。
这方温泉池并不大,应该说,竹屋坐落的这一整片地界都不算大,但和青铜城里的梅宅比起来,这里又宽敞得不只一星半点。
前有屋舍,后有泉池,龙脉以内,花草丛生。
在死生冢与巫山之间,这里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桃源。
说起来,这地方四面土地都已经被太岁瘴气污染,哪儿来的温泉?
该不会是从别的地方挖过来的吧?
珑玲拨弄着一汪温泉池水,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她垂眸取来玄龟令,噼里啪啦划了一会儿,这才解了衣带入水。
温水舒展着她酸痛疲惫的四肢,珑玲原本在思索一些事,想着想着便觉得昏昏欲睡。
只是昏昏欲睡中,还不忘盯紧那只装在竹篮里,飘在水上的巫偶。
这巫偶与梅池春感官相连,她担心被有心人拿去伤害他,故而从醒来后便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看了一会儿,珑玲又发现巫偶上似乎有些血污。
……巫偶泡在水里会淹死吗?
珑玲不敢尝试,只小心翼翼地给它身上浇水,再用指腹轻轻搓揉,洗去上面早已凝固的血迹,又用绢帕仔细擦拭。
每一处都擦干之后,她才继续安心沐浴。
半个时辰后,收到珑玲消息的秀秀蹦蹦跳跳踏上池水边,正好见到半阖眼帘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的模样。
秀秀难得有些晃神。
也怪珑玲平日性情冷淡,杀人捅刀毫不迟疑,让人很难意识到,她其实生了一副纯澈天然的漂亮脸蛋,若是像这样半梦半醒不说话地看着一个人,简直能将人看得七荤八素五迷三道。
“……你在做什么?”
珑玲睁开眼,就瞧见秀秀带着墨家青鸢的琉璃镜片,神情严肃。
“珑玲姐你也太不警惕了,这么露天席地的沐浴也不设个结界之类的,要是某些人色欲熏心偷窥你怎么办?”
珑玲觉得应该没有人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靠近。
如果有,那只能是她默许。
“东西带来了吗?”
“哦哦哦,带来啦!”
秀秀蹲在池水边,将墨家灵讯柱石的舆图摊开。
“这东西原本算是机密,被之前那个巫山派来的内贼窃取之后,现在也不算什么密不示人的东西,只要是墨家弟子都能借来看……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珑玲没说话,而是伏在岸边,仔细查看舆图。
诸子百家中的八家和巫山,各占一处九州龙脉,只要将灵讯柱石放置在这九条龙脉上,就能覆盖整个九州,形成一个巨大的灵域,荡清太岁瘴气。
如今,青铜城有最大的灵讯柱石,其次是玉皇顶,在龙脉首尾处有四根小柱石。
其余各地,有灵讯柱石一百三十一根,覆盖范围只有九州十之三四的面积,只能让玄龟令生效,却无法结成灵域。
但要是她把这些散落各地的灵讯柱石,全都插在这九条龙脉上呢?
“巫山就算了,为何农家、医家这些地方也少有灵讯柱石?”
秀秀托着腮道:
“人家只是与世无争,又不是好欺负,你以为我们青铜城里的粮食是从哪儿来的?”
珑玲颔首,将舆图与岸边的衣袍放在一起。
“这件事,你别告诉任何人,谁都别说。”
“那……梅池春呢?”
乌漆漆的眼注视着秀秀,她一字一顿道:
“就是他,最不能说。”
秀秀做了个闭嘴的手势,点头如捣蒜。
“这人的确该防着点,方才我来的时候本来还想跟他打招呼,谁知道他见了我跟见鬼一样,提着一桶水头都不回地钻进屋子里去了……行事鬼祟,肯定在琢磨什么坏事呢!”
珑玲倒是不觉得他会做什么坏事,不告诉他,纯粹只是怕他担心。
听到秀秀这样说,吃饭的时候,珑玲便顺嘴问了一句:
“……你提水去房间里做什么啊?是不是之前的伤还没好全?早知道今日就不让你下厨了。”
“咳咳咳——”
梅池春从听到珑玲的前半句就呛了一下,待她说完,已是呛得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他好心虚,肯定有什么秘密。”秀秀在珑玲耳边大进谗言。
“梅韫秀。”缓过劲来,梅池春斜睨她一眼,“爱打小报告的小孩儿容易烂嘴巴,你不知道吗?”
秀秀被他这一眼看得背脊一凉,忙低下头往嘴里塞饭。
警告完她之后,梅池春才看向眼含担忧的少女。
她眼中的忧虑太过情真意切,即便是梅池春这样脸皮厚的人,也难免有些心虚面燥。
……但这能怪他吗?
还不是她走到哪里都带着那个破巫偶,虽说他不能透过巫偶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但落在他身上的触感却和本尊完全共通。
他能感觉到她将它抱在怀里。
也能感觉到她湿漉漉的手指拂过。
她若粗枝大叶些倒也罢了,偏偏触碰它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
轻,那么软……
梅池春的目光扫过她那双细腻纤细的手,不只是触感,连她掌心那些细微的茧是如何拂过,如何令他呼吸凌乱,也记忆犹新。
他匆忙挪开视线,灌了一大杯茶水。
“巫偶还是给我保管吧。”
珑玲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回过神来,果断反驳:
“不行。”
“为什么不行?”梅池春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这可是我自己的巫偶。”
正是因为这个巫偶是他,所以珑玲才不想还给他。
这是她身边唯一与他有关的物件。
“……你灵气尚未恢复,要是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梅池春道:“死生冢周围有这么多儒家弟子保护我,能有什么意外?再说了,墨家钜子不是答应了会将我的肉。身还给我吗?过几日魂归本体,自然就有自保之力了。”
他说得没有半点漏洞,珑玲找不到理由反驳。
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她开始胡搅蛮缠:
“那就过几日再说,你是不是不信任我?觉得放在我这里你没安全感?”
梅池春心说他确实很没安全感。
她没事就拿着那只巫偶捏来捏去,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一时兴起,带着它又去沐浴?
“你就当我没安全感吧,总之先还我。”
“……不还。”
珑玲装没听见,专心吃饭,谁料筷子刚伸出去,就被梅池春手里的筷子夹住。
他有点无奈:“听话。”
一根筋的人哪里那么容易服软,珑玲当即抽出筷子反手将他的筷子摁下,梅池春早料到她有这一手,桌上筷子不过障眼法,另一只手早已绕过她后腰摸上了那只巫偶。
一记拳头擦着他下颌过去。
梅池春眨了眨眼,不敢置信:
“你打我?”
珑玲也僵了一下。
谁让从前梅池春总是混不吝地偷袭她,珑玲养成了习惯,但凡他冷不丁靠近,手里动作比脑子更快,收都来不及收。
珑玲有些慌神:
“没有,刚刚也没打到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骗你的。”
梅池春食指勾着那只巫偶,笑眼弯弯:
“东西我就收下了——嘶!”
这回是真打了。
院子里竹叶潇潇,桌上家常小菜热气腾腾,秀秀一边抱着碗吃得津津有味,一边看着这两人打架。
原本还想瞧瞧这两位大名鼎鼎的高手之间的切磋,结果看了一会儿,她撇撇嘴。
打情骂俏。
真腻歪。
巫偶最后还是回到了珑玲的手里。
梅池春没抢回巫偶,还被珑玲追着揍,下午江载雪过来叫他们去一趟死生冢时,梅池春都没什么好脸色。
当然,只是对其他人没好脸色。
“——我与墨家钜子商议过,师月卿不宜转移,暂押死生冢是最好的选择,我会留在此地,代表儒、墨、兵三家联盟,与巫山谈判。”
“献之和珑玲姑娘,则随墨家钜子回青铜城,按照约定交出献之的尸身,至于之后如何应对,就看巫山如何出招,诸位可有异议?”
在座众人都是三家的精英弟子,听完孟檀渊的话,只补充了一些细节,对于整体的决策,三家弟子倒是都并无意见。
巫山这些年野心勃勃,势头正劲,若不趁此机会遏制,诸子百家迟早都将深受其害。
“至于审问师月卿,”姜玄曦道,“虽然还没有动过重刑,但我看她那样子,就算用了重刑也不可能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珑玲姑娘,你要不要去试试?”
众人的视线落在姜玄曦旁边的清瘦少女身上。
在座的三家弟子,无人不知司狱玲珑大名,有不少还与她交过手,但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窥见她真容。
怎么说呢,感觉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不必了吧。”
少女声线轻灵,语调也十分温和。
“我只会重刑,万一她死了或是残了,还怎么与巫山谈判?”
“……”
这个味儿倒是对了。
话虽如此,议事结束后,珑玲还是去了一趟死生冢内的地牢。
这兵家地牢一看便是让人有去无回的地方,到处都是陈旧污血,即便无人对师月卿用重刑,这里的环境也称得上是一种刑罚了。
不过师月卿倒是气定神闲。
“那位梅院尊没同你一起来吗?”
珑玲道:“你想见他?”
“梅院尊样貌风流,算得上我平生所见最英俊的男子了,地牢无趣,若能得见美人,自是好事。”
陪着珑玲进来的江载雪微微蹙眉。
这几日审讯下来,大家都知晓这女子面软心硬,刀枪不入,江载雪已开始提前警惕她故技重施,像那日激怒梅池春那样,借机逃避审讯。
然而珑玲在她眼前落座,面无异色。
“那你先凑合看我吧。”
师月卿唇边笑意不变。
“离开巫山时,听闻你与蔺青曜的婚期在七月,不知现在筹备得如何?”
地牢里沉默了一会儿,师月卿的目光在烛光下跃动。
“我猜他应该不会理会这些小事的。”
珑玲自问自答:
“师姑娘每日既要替他筹谋,还要计划婚仪,平日连他的饮食起居,也都一一用心,这样的殚精竭虑,希望你所图的东西,能够配得上你如此忍辱负重,日夜操劳。”
说完,珑玲便站起身来。
江载雪面露错愕:“说完了?”
珑玲点点头。
江载雪看了看她,又看看眼神晦涩的师月卿。
她进来到底是来审人,还是来慰问的?
“哦还有。”珑玲又道,“方才江师兄同我说了,你那些下属并未受辱,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的贞洁都在,放心。”
江载雪轻轻闭了闭眼。
事实虽是如此,但这话说得未免太糙了些。
半晌,师月卿终于开口:
“不愧是敕命鬼狱司狱,手段了得,与那些只知大呼小叫的人就是不一样。”
江载雪费解地瞧着她,他怎么没看出珑玲手段了得在哪里呢?
“不过,方才那句话,我也想说给你听。”
师月卿抬起眼来,仪容端庄,眉目妍丽。
“你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毁了你举世无双的剑技,希望,他也配得上你这般牺牲。”
珑玲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讥讽。
“以你的年纪,策划不了蔺氏灭门的大案,你宁可被囚禁在此,随时都有重刑加身的危险,却仍不会说出那个名字——你难道就不是在为了你背后的那个人牺牲?”
师月卿笑了笑,仿佛在说,那怎么一样?
然而珑玲的目光却毫不偏移。
“不一样吗?一个人未必要找一个喜欢的人成婚,但你被送来巫山,与一个并不尊重你的人虚与委蛇,嫁他为妻,这就是牺牲。无论这是不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你仍旧在被人,或者被你自己,当做一种工具牺牲,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师月卿眼底全无一丝笑意,浓黑瞳仁完全被此刻的珑玲所占据。
“我不是为喜欢一个人付出了代价,我是为了拥有表达喜恶的权力,付出了代价,你又是为什么东西在承受这个代价呢?”
灯烛噼啪乍响,那双翦水秋瞳也似乎在这一刹裂开一条缝隙。
珑玲起身与她拉开距离。
有那么一瞬间,她望着师月卿那对淡漠得没有丝毫人气的眼眸,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师月卿会不会也是辟兵人呢?
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珑玲心头,直至离开了死生冢,也仍然隐隐徘徊在珑玲的脑海中。
她想不明白,便将这个猜测告诉了梅池春。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若真是处心积虑接近蔺青曜,所图的,也就只有蔺苍玉传给蔺青曜的辟兵术了,”
梅池春沉思片刻,回想起了之前师月卿对他说的那些话。
“而且她看起来也很嫉妒你的天赋,说不定,她自己就是残次品,所以想弄到完整的辟兵术,把自己也变得和你
一样。”
想到这里,梅池春嗤笑一声:
“底子不好,用什么邪术也没用,要是什么人都能变成绝世高手,蔺苍玉活着的时候怎么不留在卫国造出一个军队,还会被人灭门?早就一统九州了。”
珑玲忽而沉默了。
梅池春见她不说话,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那些话,也似乎发现有些不妥。
在他眼里,蔺氏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对珑玲而言,感情应该十分复杂。
“不说那些讨厌的人,明日就启程回青铜城,那些事就丢给我老师和墨家钜子他们头疼好了——你今日跟师月卿只聊了这些,怎么会待那么久?”
珑玲这才回过神来,解下腰间一个袋子递给梅池春。
“什么东西,送我的礼物啊……”
梅池春笑吟吟打开袋子一看,霎时笑容凝固。
“珑玲!这个巫偶是谁的!”
珑玲慢吞吞地抬眼看他:
“我啊。”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倒叫梅池春一时哑声。
“……你在地牢里待了那么久,就是让那个山鬼,也用你的魂体做了个巫偶!?珑玲,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珑玲见他一脸怒容,移开视线道:
“你不是不信任我吗?现在我也有个巫偶在你手里,你总能信得过我了吧……反正你不能把我这个要回去。”
“……”
梅池春简直气得想掐她的脸。
他怎么可能是信不过她!
她好歹也曾是敕命鬼狱司狱,真话假话听不出来吗!
两人言谈间已至竹林,乌云蔽月,幽篁深处静悄悄一片,只有两人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忽而,珑玲听到身边脚步声顿住。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想要回我的巫偶吗?”
她侧目,见身边那道带着淡淡梅香的身影欺身靠近,步步逼退,直至她背脊靠在一根细竹上方止。
幽暗光线下,珑玲微微昂首,只看到他轮廓清晰的下颌线,还有上下滑动的喉结。
装着巫偶的袋子滑落在地。
他宽大手掌握着那只小小的巫偶,紧盯着她的面庞道:
“你会知道的。”
珑玲张了张唇,刚要说什么,忽而眼前一暗,梅池春俯身含。住了她的唇瓣。
然而。
他的双手仍负在身后,指腹力道不轻不重,在那只巫偶身上缓慢游。移。
一股从尾椎骨攀升而上的酥麻,瞬间侵袭了珑玲的所有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