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落,狭窄的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江美舒有些不解,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有些话一旦开口似乎就没那么难了,朱小菊深吸一口气,秀美的面庞上涕泗横流,“我说,求你把梁锐还给我。”

江美舒终于听清楚了这句话,或者说是她终于理解了这句话。

她看着她,神色复杂,声音冷淡,“你找错人了。”

“梁锐是个人,他不是一件物品,所以也不存在把他还给你的道理。”

“你如果想要他回到你身边,你去问梁锐,去问当事人,你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回到你身边?”

这话问的,朱小菊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去,她回头希冀地看向梁锐,那是一位母亲对儿子期盼的目光。

她希望梁锐能够答应下来。

只是可惜,梁锐避开了她的目光,他低声问,“你以前怎么不来找我?”

她可以在他三岁的时候来,五岁的时候来,十岁的时候来,唯独不能再他十七岁的时候来。

十七岁的梁锐距离成年还有一年,严格意义来说,他已经是一个劳动力了。

他可以养家糊口,可以为家庭做贡献,但是偏偏这个时候,他的亲生母亲找来了。

她明明可以更早一些,但是她却来的这么迟。

梁锐这话问的,朱小菊骤然沉默了下去,她没法回答原因,只能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是我来晚了。”她企图得到梁锐的原谅,她扑过去,抓着梁锐的手,这一次梁锐没有拒绝,而是由着她抓着。

“小锐,你可以原谅母亲吗??妈妈真的不是故意来的这么晚的。”

梁锐低头看着对方的手抓着她的手,她的手带着一层茧子,有些扎人,人过的好还是过的不好,其实看手就能知道

了。

她的手指关节粗大,皱皮明显,她过的不好。

“为什么?”

梁锐抬头,他木然地看着一直哭泣的朱小菊,“为什么不早点来?”

他也曾期待过母亲,他也曾在年幼的时候,问梁秋润反复的要妈妈,他也曾被人骂过没妈的孩子。

他也曾一宿一宿哭着睡觉,因为他没有妈妈。

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没有出现,现在他不需要她了,她来了。

梁锐不懂,他眼神里面带着几分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来?”

朱小菊没法回答,她只是一个劲的道歉,哭的泣不成声。

看到这一幕,江美舒微微蹙眉,“朱同志是吗?梁锐问你的问题,你回答不了,同样的,你问梁锐的问题,他也回答不了,那现在我作为梁锐的后妈,我替他问几个,你能回答的问题好吗?”

她的态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目光审视,像是在探寻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朱小菊有些不适应她审视的目光,她只是低垂着头,低声啜泣,“你问就是。”

“嗯,你想让梁锐认你,你却不说这么多年不肯来找他的原因,好,我姑且算是梁锐愿意认你,之后呢?让梁锐跟着你回哈市吗?你拿什么养活他?

梁锐现在初二,马上要升高中,他跟着你走以后,你那边有高中的学校给他安排吗?他高二毕业了以后,你有能力供他读大学吗?如果有,你想过他将来读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吗?如果没有,那么你让他跟着你回去受苦,在顺便养活你?”

这一系列的问题,问的有些尖锐,但却每一个问题都是事实,一个梁锐如果认下朱小菊之后,就要面对的事实。

朱小菊被江美舒问的愕然,她脸上还挂着泪珠,眼角的细纹到底是暴露了她的年纪。

她嗫嚅道,“我没想过。”

江美舒审视着她,明明还是那么柔美的一张脸,此刻,却庄严宝像的挡在梁锐的身前,“你什么都没想,也不想对他负责,就只想认下他对吗?”

朱小菊张了张嘴,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她既然见到了梁秋润,她自然是想认回自己的儿子的。

她只是喃喃道,“小锐是我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

江美舒嗯了一声,“没人否认你是他母亲,但是什么是母亲,不光是生,还有养。”

“你既然知道梁锐的所在之处,那么之前为什么不来找他?”

“之前为什么不来看他?”

“又或者,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你对他付出过什么?”

“朱同志。”江美舒语气冷静,是陈述的语气,“我虽然没做母亲,但是我当过孩子,身为父母不光是生这一项责任,比生更重要的是养,生儿不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这边是你和梁秋润之间的区别。”

梁秋润一个大男人,将梁锐从小养到大,这里面的困难自然可以见到。

朱小菊神色痛苦,低头哭泣,“不是我不想养他,是我男人没了。”

她声音有些绝望,泪珠滚滚,“我男人为了救梁秋润没了!”

“我也想养他,我也想把孩子养在我身边,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在一起,看着孩子长大,可是我男人没了,我男人牺牲了,所有人都要来抢我的孩子,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啊,我真的没办法。”

朱小菊转头看向梁秋润,她的目光不在柔软,而是通红,而是尖锐,“梁秋润!当初你带走小锐的时候,你说过,我永远都会是他的母亲。”

“那现在呢?”

现在他的小锐不认她了。

不认她了啊。

梁秋润丝毫没有被她带偏,而是冷静的陈述,“朱同志,梁锐不认你,是因为你当初放弃了他。”

“不是我不让他不认你。”

“你弄清楚这里面的点,在他成长的十六年里面,你一次都没来看过他,是你放弃了做母亲的责任,所以他不认你。”

“你与其来找我们的问题,不如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不来?”

为什么不来?

为什么不来看看梁锐,梁锐是被人收养了,他不是死了。

这个问题朱小菊没法回答。

她也不能回答。

“你看,你回答不出来。”

梁秋润皱眉,“你想认梁锐。”

“你问过梁锐吗?”

他抬头去看梁锐,“你想认她吗?”

梁锐看了看她,脸色复杂,也有些委屈,“我都不认识她,我为什么要认她?”

这话说的,朱小菊顿时有些站不稳了,“小锐,我是你妈妈,是你妈妈啊。”

梁锐,“是你不要我的。”

“我们十六年没见,你现在让我认你当妈,你不觉得可笑吗?”

朱小菊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流。

“小锐,妈妈是有苦衷的,真的,妈妈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

梁锐声音嘶哑,“是因为你再婚了,有了新的孩子对吗?”

“然后,你就把我当做拖油瓶一样甩出去。”

这话一落,屋内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包括朱小菊。

朱小菊脸上的表情是愕然的,是震惊的,是害怕的,同样的也是心虚的。

“你在说什么啊,小锐,我只有你一个孩子。”

梁锐冷淡道,“你还想骗我是吗?”

“我曾经问过我爸,我说你怎么不来看我。”

“他曾带我去见过你一次,远远的见过你一次。”梁锐垂眸,他不想让朱小菊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你当时领着一个小孩。”他比划,“到我膝盖这么高,你笑的很幸福。”

她的幸福里面没有他。

梁锐这话一落,朱小菊知道,她所想掩盖的事实,到底是瞒不住了。

她张了张嘴,“我没想瞒着你,小锐,我真的没想瞒着你。”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我看到了梁秋润,我就想起你了。”

梁锐,“如果你没看到我爸,你会想起来我吗?”

他问。

“你不会。”他又自己回答,“在过去的十六年里面,你不曾想起过我。”

“一次都没有,你一次也没看过我。”

梁锐说到这里,他的眼眶已经红了,带着愤怒,把朱小菊往外推,“那你为什么要打扰我的生活?”

“为什么?”

“你出去。”

“你出去。”

他像是发泄一样推着朱小菊去外面,少年力气大,朱小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仓皇道,“小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妈妈真的是想你了。”

梁锐把她推到门外,才罢休。

他站在高高的门槛里面,朱小菊站在外面,那一条门槛,像是两人之间的界限一样。

“你不是想我。”

梁锐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犀利,“你是在想梁家的财产,在想梁家的房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看得懂她。

看得懂她眼睛深处里面藏着的贪念和窃喜。

就仿佛看着自己当初随手丢弃的儿子,现在过的很好,便想过来分一杯羹一样。

朱小菊没想到,他会这样想自己。

她顿时僵在原地,“我没有,小锐,我真的没有。”

“我就是想看看你,真的,我想看看你长大了没有,现在长什么样子。”

梁锐,“你看到了。”

他站在门口,双手抱胸,呈防御的姿势,“你看到了,可以走了吗?”

太过直白的话,让朱小菊有些下不了台。

她求助地去看向梁秋润。

梁秋润默然了下,“朱同

志,梁锐有一句话说的对,你看过他了,可以走了。”

“既然你也成家了,那就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去。”

“不要打扰了。”

朱小菊顿了下,她脸色有些难堪,之前的隐忍和思念,在也装不住了,“我儿子过的好,难道我不该来吗?”

这才是她真正要说的话。

梁秋润皱眉,显然没想到朱小菊是这样的人。

“他是我生的,我要投奔他,有错吗?”

这才是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生儿不养,何为生?如果不是梁秋润养了梁锐十几年,他早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如果是这种情况,你还会来找他吗?”

“如果梁锐过的不好,过的穷酸,过的需要你补贴,你会来吗?”

江美舒突然问了一句。

这话问的朱小菊没法回答,会吗?

自然是不会的。

不然,她早在十六年前就来了,她没来,早已经把这个儿子给忘了。她前头的丈夫死了,后面又结婚改嫁了,又生了三个。

只是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她这才生起了心思,要过来投奔大儿子,不管多少,对方给点,或者是能让大儿子认了她,她和孩子的日子,以后都不会那么难过。

朱小菊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这让梁锐有些心凉,虽然他一开始就没对母亲抱着幻想,但是事实来临的时候,他还是会难过。

真的会难过。

因为他过的好,他的母亲便想投奔过来,吸他的血,去养活他那些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

一想到这里,梁锐浑身的血脉都倒流了,他上前像是一头暴躁的老虎一样,推着朱小菊往外走。

“你休想。”

“你休想!”

“就连我都是个摇尾巴的可怜虫,指望我爸养活我,你还要来让我养活你,养活你后面生的孩子?”

“凭什么?”

“凭什么?”

朱小菊被推的踉跄,她想解释,“那也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不是。”

梁锐冷笑,“我没有兄弟,朱小菊,我也没有姐妹。”

“我跟着我爸,我爸爱着我,疼着我,他和我小妈一样,为了我,他们宁愿不要孩子,就怕我心里有落差,会怕那些弟弟妹妹将来抢走了,他们对我的爱。”

“朱小菊。”到了这一刻,梁锐连母亲都不想喊了,“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让我去管那些陌生的混蛋?”

在这一刻,梁锐前所未有的清晰认识到,他的亲生母亲,从未爱过他。

哪怕是一分一秒都没有过。

朱小菊没想到梁锐会突然这般激烈,她愣了好久,“你这孩子真是被惯坏了,这天底下哪里有当哥哥的,不让父母生孩子的?那是你手足,是你带着血缘关系的手足。”

她不提还好。

越提,梁锐就越愤怒,“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

“滚!”

“你滚!”

他对着朱小菊大发雷霆,眼看着梁锐的情绪有些压制不住了。江美舒皱眉,她拽着梁锐,朝着梁秋润使唤眼色,“把人带走。”

在让朱小菊在这里,梁锐怕是会被刺激疯魔的。

梁秋润嗯了一声,让王同志和林叔过来,一起带着朱小菊离开。

朱小菊不愿意。

梁秋润语气冷静,“你是盲流的身份过来的,首都严打盲流,如果你不想坐牢,不想让你后面生的孩子,失去母亲的话,我劝你还是趁早回去。”

“朱小菊同志。”

“看在大头的面子上,我不想对你动粗,你既然拿了大头的烈士补助,去嫁给了其他的男人,用着他的烈士补助,去养活别的孩子。”

“从那一刻开始,你和梁锐就没有关系了。”

梁锐从未花过大头一分钱的烈士补助。

而那些钱都是朱小菊花的。

朱小菊神色怔然,“梁秋润。”

她发疯一样,“你不能这样赶尽杀绝,我男人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梁秋润看着她发疯,一如当年那样,骤然失去了丈夫的朱小菊,在没多久就去寻找第二春。

其实梁秋润一直都知道。

梁秋润冷静道,“朱小菊,你扪心自问,我对你赶尽杀绝了吗?”

“大头牺牲,你不要梁锐,单独改嫁,我从未和梁锐说过你半分不是,他唯一一次见你,还是哭了一个月,我说带他去远远看你一下,但是那个时候,你身边有了两个孩子。”

“那意味着你改嫁后,三年生了两个。”

“那个时候,大头尸骨还未寒。”梁秋润语速越来越快,“我念着你失去丈夫,一个人妇道人家无法生活,改嫁是正常的,我、甚至是驻队所有人都没有阻拦过你,你再次嫁人后,拿着大头的烈士补贴,去养别的男人的孩子,我也未曾去驻队举报过你,任由着你拿着钱去过现在的生活。”

“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欠你的,大头欠你的,如果不是大头离开,你不会过上这种日子。”

“但是,我不知道的是人心是不足的。”

梁秋润的语气已经是失望了,“朱小菊,梁锐已经忘记你了,他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了,你为什么要为了那点钱,来打断他的生活?”

“你口口声声说你想见见他,你见了他,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朱小菊被这一个个问题,问的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立在原地,示弱打感情牌不行,她开始胡

搅蛮缠,“我不走,我儿子过好日子,我为什么要离开?”

梁秋润给过她机会了,可惜,她不珍惜。

他朝着林叔说道,“林叔,麻烦你帮我通知街道办,让他们联系哈市养殖场,让她的现任丈夫过来领人。”

这话一落。

林叔转头就要去办。

可惜,朱小菊却歇斯底里,“梁秋润,你不是东西,你不是好人,你真绝情,我男人是为了救你死的,你就这样对我,你就不怕他在地底下爬起来找你吗?”

梁秋润目光沉寂,“大头来找我,我不怕,我养大了他的骨血,梁锐被养的很好,就这一点,我有脸见他。”

“你呢?你敢见吗?”

朱小菊敢吗?

朱小菊自然是不敢的。

梁秋润不看她,朝着林叔说,“让街道办的人过来把她先扣起来,另外,让养殖场的朱厂长也过来。”

“还有,他男人一起。”

朱小菊知道,如果朱厂长也跟来了,她和她男人都完了,她男人仗着是养殖场的人,便拿了萝卜雕了一个公章出来。

这才有了她假的出行证明。

一旦这事情暴露,她就算了,她男人会丢工作的,她可是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啊。

想到这里,朱小菊顿时慌了,她去拽着梁秋润的胳膊,“梁秋润,我走,我走,我自己走,我在也不来了,你别让养殖场的厂长来。”

她低声哀求。

梁秋润闭了闭眼睛,这个他曾经喊做嫂子的人,在这一刻,终究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心如铁石,“林叔去找人。”

“王同志,看着她。”

一系列吩咐下来。

朱小菊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就被压着了。她抱着目的而来,寻求利益而来,也是想看孩子,但是寻求利益却是大过见孩子。

但是此刻她是真的知道怕了。

朱小菊涕泗横流,“梁秋润,我不该去找梁锐,你饶过我这一次,我在也不会去找梁锐的,你放心,真的,求你了。”

梁秋润听着她的话,安静的不开口,只是默默的等待着。

眼看着哀求也不行,朱小菊开始破口大骂起来,秀美的面庞,此刻都跟着狰狞起来,“梁秋润,你不是人,你这样对待烈士家属,你会遭报应的!”

“你会遭报应的!”

梁秋润看着她,面色冷峻,“我是该遭报应,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瞒着,让你拿着大头的烈士补助,去养其他男人的孩子。”

“朱小菊,我的报应多了去了,但是你的报应却先来。”

向来脾气温和的梁秋润,第一次如此大动肝火。

“大头的烈士补助从一开始,就不该落到你的头上,那是梁锐的!”

朱小菊怔住,声音尖利,“你什么意思?”

梁秋润一字一顿,“字面上的意思,大头牺牲的钱,该花在他唯一的骨血身上。”

朱小菊瞬间炸了,她几近乎跳脚的地步,“梁秋润,你不可以!”

“我可以。”

梁秋润语气冷沉,像是出鞘的利剑一样,“朱小菊,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心软。”

他的心软对梁锐就够了。

朱小菊是真的怕了啊,养殖场要精简人,她丈夫很有可能就在这一批名单里面,他们还有三个孩子要养,不然也不会把注意打到送出去的梁锐身上。

但是现在,她不止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还要把过往的利益,都给吐出去。

这对于朱小菊来说,简直是不能接受的。

“那是我的钱,是我丈夫死了,驻队给我的补助。”

“这是我的钱。”

“梁秋润,你不能这样。”

梁秋润不和她废话,只是冷漠地看着她,直到看到林叔过来,梁秋润信步走了过去,当着朱小菊的面问他,“林叔,哈市那边的人联系上了吗?”

林叔点头,“联系上了,街道办对于盲流分子,很是重视,他们说马上就过来抓人。”

“至于哈市养殖场那边,朱厂长说,他会把做假公章开假证明的陈石带过来,至于朱小菊这里,他让我们先看着人,别放走了。”

这话一落,朱小菊瞬间瘫软在地上,完了,她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