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落,屋内顿时安静了下去。

第一个反对的是何书记,他皱眉,甚至不管不顾直接开了门上面落着的大锁,走到了屋内。

“梁秋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肉联厂厂长这个职位,就是在整个首都,也都是让人仰望的存在。

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工人的职位。就算是对方努力一些,上进一些,能达到科长已经是极致。

至于副厂长,厂长,这根本不是普通人能达到的。或者是就算是能达到,那也是普通的厂子。

而不会像是肉联厂这样的油水足的核心大厂。

所以,当梁秋润说自己要辞去肉联厂厂长,这一职位的时候,何书记才会震惊的原因,“你是不是疯了?”

“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吗?”

“这次把你收押起来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虐待你,也不是为了关押你,而是让你停止改革。”

在这一刻,梁秋润被带走关押的目的和真相,才彻底暴露出来。

他们要的不过是他停止改革。

梁秋润是个什么人,何书记知道,周遭的人更知道。

但是,没办法,知道归知道,梁秋润现在所做的事情,实在是和时代的洪流相违背,同样的,他也在和政策背道而驰。

面对何书记的和盘托出,梁秋润似乎并不意外,他站着,站着那狭窄逼仄的监守室,只有那天顶的窗户,从上面照射出一抹微光,将梁秋润彻底笼罩在这里。

“我知道。”

梁秋润冷静道,“我一直都知道。”

“但是。”他走到何书记面前,目光平静而绝望,“何书记,有些事情要有人做,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何书记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站在光与暗交界处的梁秋润,有些愕然,还有些无奈,惋惜。

“梁秋润,你何苦呢?”

“这一趟浑水你何苦来趟呢?你在职期间做好你的肉联厂厂长,这个职位不就够了吗?你拿工资,下面的人也拿工资,只要你们目前的工作完成,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你为什么要来破坏呢?”

梁秋润抬头,他看着窗户外面的那一抹光,那是从外面照进囚禁室内的光。

他喃喃道,“因为,我曾看到过外面的世界。”

“也看到过外面的进步,我清楚的明白,如果肉联厂不改革,在未来它势必会落得失败,落得关门,落得数千个人下岗,落得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他看到了。

他真切地看到了。

他站在七十年代中期,看到了未来的时代潮流和发展结果。

只是,梁秋润的话还未落下,就被何书记给上前给捂着了嘴,他眼里带着几分震惊,逼着梁秋润后退了好几步,他才压低了嗓音,“你疯了。”

“梁秋润,你真的疯了,这些话是你能说的吗?”

梁秋润被捂着了嘴,他并不反抗,甚至由着对方把他往后掀退了好几步,最后,他落定,他看着惊惶震惊的何书记,他垂眼,“老何,这是我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说。”

“出于我口,终于你耳。”

“改革活,不改革死!”

至于关主任早在梁秋润和何书记,起冲突的时候,他便出去了。不止他走了,连带着小李也被他带走了。

这一场较量里面,终究是他们自己的。

甚至连关主任都是一个外人,他不过是对方手里的刀而已。

何书记听到梁秋润这话,他松开手,看了梁秋润好一会。

到底是大人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揉了一把脸,“改革这条路行不通,如果行得通,你就不会被关押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挽留,“梁秋润,你想好了?”

“你真要辞了肉联厂厂长这个职位?”

梁秋润,“确定。”

何书记,“不后悔?”

梁秋润,“不后悔。”

何书记闭了闭眼,“我批了。”

“梁秋润,你自由了。”

梁秋润默然了下,他嗯了一声,转头就去了巴掌大的弹簧床上,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说来也可怜。

只有一个手表和一个领带。

他是被突然带走的,以至于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任何行李。

梁秋润拿起手表戴上后,便要出门,他刚走到门外,何书记站在门口。

明明还是那两个人。

但是此刻两人的处境却变了。

何书记站在狭窄逼仄的收押室内,太阳已西斜,只落下少许阳光进来,像是日落西山。

微弱的光芒不足以驱散,屋内的阴霾和黑暗。

而梁秋润站在外面,大片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背后,是庭院,在出去是街道,是一往无前的马路,是广阔无垠的大地。

他们互相对视着。

谁都没有说话。

在梁秋润转头要离开这个关押了,他多天的地方时。

何书记突然开口喊他,“梁秋润,我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

他清楚的明白,梁秋润离开肉联厂不是梁秋润的损失,而是肉联厂的损失。

在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梁秋润这个地步。

在也不会有比梁秋润更为出色的领导。

梁秋润没有停脚步,也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回答对方。

这就是梁秋润的答案。

梁秋润所做的任何决定,他都不会后悔。

看着梁秋润走的决绝的背影,何书记立在原地,呆了好一会,他捏了捏眉心,“梁秋润。”

“真以为你走了肉联厂就转不动了?”

“我告诉你,肉联厂想当厂长的人多了去了,没了你,肉联厂还是会很好。”

可惜,梁秋润已经离开了,他听不到这些话。当然,就算是听到了,他也会觉得无所谓。

人真到了这一步,彻底放开的时候。

那些名啊,利啊,都不过身外之物,过眼云烟。

人这辈子真正重要的是亲人,让自己的亲人,爱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过普通,踏实,没有忧虑压力,不为物质发愁的日子。

这才是梁秋润要做的。

他走的干脆,走的决绝,没有任何留念。

他甚至没有回肉联厂,那个他曾经为之付出一切的地方。

梁秋润出了委会的大门后,他便打算直接回家,哪里料到外面江美舒竟然还在等着他。

不。

也不是等着他。

而是等着那几乎为渺茫的希望。

说实话,当江美舒看到梁秋润的时候,她还有几分震惊,“老梁?”

她揉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老梁,是你吗?”

梁秋润被带走的这一周,江美舒曾幻想过无数次和他见面的样子,但是没有,一次都

没有。

今天下午隔着窗户见面,是江美舒这一段日子来和梁秋润,唯一的一次见面。

梁秋润看着患得患失的江美舒,他心脏都跟着缩了下,旋即,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大步流星的上前,拥着她。

“是我。”

“我回来了。”

江美舒在听到这话后,在也绷不住了,她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抬手捶打着他的胸口,“你怎么才回来了啊?”

她又委屈,又难过,又担忧,又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怕啊。”

“我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老梁。”

她哭着,眼泪一颗颗砸在了梁秋润的手背上,滚烫的热泪,仿佛流到了梁秋润的心里面一样。

烫的他心脏都跟着紧缩起来。

“不会。”

他不顾众人的目光,抱着她,紧紧的抱着她,一遍遍的亲吻着她的额头,“不会,我答应过你,会出来的。”

“江江,我答应过你。”

那些重复的话,在此刻,却成为江美舒最好的镇定剂。

一遍遍宣告着梁秋润的安然无恙,也宣告着江美舒那一颗提起来的心,可以放下去了。

她此刻便是。

江美舒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等梦醒的时候,梁秋润就守在她的身边,这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安心的感觉。

“老梁。”

江美舒拽着他的手,巴巴地看着他,“你不上班了好不好?你就在家?我们家的钱,也够我们生活后半辈子了。”

他们家现在有十多万的存款。

后面只要不胡来,只要安安稳稳的买房子,做一些小投资,这十万很快会变成百万千万。

她养得起梁秋润。

那个曾经随时打算跑路的江美舒,如今也扛起了家里的责任,而她的后半生的规划里面有——梁秋润。

梁秋润坐在床头,清俊的眉眼在灯光的映照下,多了几分朦胧的感觉,他摸了摸江美舒的下巴,“我若是不上班,怎么养你啊?”

江美舒哗啦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看着他,眉眼认真,“我不用你养,我自己能养的起自己,我还能养得起你。”

“老梁,真的,我真的养得起你。”

她拿出存折递给他,说,“我们家有钱。”

“你不上班好不好?”

她仰头望着他,漂亮的眉眼此刻都充满了惊惶,那是后遗症。

梁秋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心痛,心痛的要命。那是他造成的,因为他才造成的。在意识到这个结果后,梁秋润前所未有的愧疚和难过。

他长臂一伸,就那样把江美舒给搂到了怀里。

他们四目相对着。

梁秋润说,“好。”

声音很轻,几乎消散在屋内。

但是却让江美舒敏锐的捕捉到了,她惊喜的抬头,“你答应了?你答应我了?以后都不上班了?”

梁秋润点头,温柔的替她整理头发,“我辞职了。”

“从肉联厂辞职了。”

这话一落,江美舒倏地抱着他,在他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那些夜晚的孤寂,那些求人的狼狈,那些见不到人的惶然。

在此刻,顷刻间发泄出来。

她像是孩子一样,大声的哭,呜呜的哭,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的害怕都给哭出来一样。

梁秋润听的难过,此刻,那个从来不知道眼泪为何物的男人。

也红了眼眶。

他只是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江美舒的后背,“不会了,以后在也不会了。”

“你在哪,我就在哪,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外面。

梁母本来想敲门进来,喊他们吃饭的,但是都走到了门口,却听到屋内的嚎啕。

她顿了下,敲门的手顿时又收了回去。

梁锐便是这个时候过来的,“我爸还没起来吗?”

他爸从来都是五点多起床的,这都十一点了,竟然还没见到人。

他话音刚落,梁母就冲着他嘘了一声,她没说话,只是拉着梁锐离开了,梁秋润和江美舒的放门口。

走远了以后,她才低声道,“让他们在睡一会。”

梁锐察觉到什么,他低声道,“刚是不是我小妈在哭?”

他听到了,那些哭声,太过伤心,也太过难过了。

梁母嗯了一声,“是她在哭。”

“你爸被抓的这些天,你小妈到处找人求人,他走的这一周,她怕是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让他们两个人好好的待一会,不去打扰他们。”

梁锐嗯了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父母的房间,隔着门和窗户,隐约还能听到里面的哭声。

那个向来叛逆桀骜的眉眼,此刻却成熟稳重了几分。

“我小妈这次被吓坏了。”

“不过。”梁锐低声道,“我小妈对我爸真好。”

他爸被抓走的这一周,梁家门可罗雀,往日那些阿谀奉承,在这一周烟消云散。

甚至还有人上门奚落。

梁家就此轰然倒塌。

甚至,还有些人在恶意的揣测,梁秋润这般出事被带走,怕是要坐牢,他娶了个比她小了那么多岁的媳妇,这下怕是要跟别的野男人跑了啊。

毕竟,梁秋润当初娶江美舒,那么多人都看着在。

他们一个图钱,一个图色。

一个图权利,一个图年轻。

可是这样的一对两口子,在梁家遇到为难的时候,在梁秋润生死不知,前途未卜的时候,江美舒不止没走,反而几经周转,到处求人托关系。

这些不止外人看在眼里。

就是梁家这些人也都看在眼里,所以梁锐才会这般说。

梁母听完后,她点了点头,“是,她是个好的。”

“你爸这辈子能遇到你小妈,是他的福气。”

这是说给梁锐听的。

虚岁十九的梁锐,不在是之前那个小孩子了,他也没有之前那般尖锐,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奶奶,您放心,我不会搞破坏的。”

那个曾经张扬叛逆的梁锐。

也开始开口用敬词了。

也知道在反思自己了,更能听得懂梁母的言外之意了。

梁母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更多的却是欣慰,“好好好,长大了不少。”

那些叛逆和桀骜,终究消散在成长的岁月里面。

梁锐只觉得内心一片苦涩,如果他能在早点长大就好了。

那么这才父亲出事,他会不会就不会那样无能为力。

无能狂怒。

他小妈能为父亲做的那一切,都是他想不到的。

而他还很弱小。

梁锐回头看着那个窗户,听着里面传来的哭声,他想,他该长大了。

也该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为他的父母撑起一片天。

他希望在未来遇到这种危难的时候,他能够挺身而出,奔走于关系之间,他也希望他能用自己的能力去保护他们。

替他们解决一切的问题。

在江美舒和梁秋润没看到的地方,那个曾经让他们头疼的孩子,也在成长,也在想着用自己的方法来保护他。

江美舒哭完,心里就舒服了,看着梁秋润的棉衣上,都是糊着她的眼泪和鼻涕,她有些不好意思。

捂着脸。

梁秋润倒是坦然,接来了一盆子热水,给她洗脸,“哭出来了就好了,没事的。”

“都老夫老妻了,江江,我从来不在乎这些。”

他的眼里,江美舒任何时候都是好看的。

她笑的时候好看。

哭的时候也好看。

发脾气的时候好看。

撒娇的时候也好看。

江美舒有些脸红,她洗了脸,擦了香,声音有些嘶哑,“你真的要辞职吗?”

像是这会才想起来这个问题。

梁秋润嗯了一声,“我已经和何书记说了,只需要在回单位在交接下离职手续就成。”

江美舒抱着他,闷闷道,“那你会不会难过啊,老梁?”

自己做了那么多年的地方,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的地方,突然离开,会不难过啊。

江美舒总是这样细腻,她每次都能够共

情到,梁秋润最为脆弱的地方。

这让梁秋润有些恍惚,不过更多的却是柔软,他替她均匀的擦开了每一处的香,一点点推开。

这才低低道,“有的。”

“会有失望,也会有难过。”

“只是江江。”他平静道,“那些工作,那些失望,那些情绪,比起你来,有些无足轻重。”

他也是在看到江美舒,哭的不能自己,担惊受怕,满脸惶恐的时候,才做下的这个决定。

那一刻,梁秋润在想身为丈夫的他,真是失败啊。

江美舒顿住,捧着他的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都这种时候了,梁秋润还有心思逗她,“我要是离职了,就没有工作了,也没有工资了,以前随时可以坐的小汽车也没有了,陈秘书也不再会跟着我了。”

“江江,会不会——”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江美舒打断了,她抬手捂着了他的嘴,眼睛清澈,语气认真,“你最重要。”

“梁秋润,你最重要。”

“我可以不在乎你有没有工资,也不在乎你有没有小汽车,更不在乎你有没有秘书。”

“梁秋润,在我眼里有你就够了。”

这个道理是江美舒,这次才悟出来的。原来出事后,她才惊觉到,梁秋润在她的生活里面,已经占据到如此重要的地位。

这世界上最动人的告白,也不过如此。

梁秋润一言不发的抱着她,此刻在多的话都是苍白的。

他只觉得自己幸运。

这辈子能够遇到江美舒。

是他最大的幸运。

梁秋润在家陪着了江美舒两天,他便去了单位办离职手续。他去的那天,厂子里面已经传开了,梁厂长要离职了。

他犯事了,要走了。

这天不少人都来看他,梁秋润便是这个时候到的,他一下来,那些工人就把他给围的水泄不通。

“梁厂长,你要走了吗?”

“梁厂长,你就不能留下来吗?”

“上次您爱人让我们签了请愿书,如果这个还不够,我们可以随你一起,去找你的领导,我们这些人都可以帮你证明。”

“证明你没有问题。”

梁秋润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旋即,又变成了古井无波。

“谢谢大伙儿。”

“但是不用了,我要走了。”

“大家保重。”

他曾经试图去救过这些工人的未来,但是没用。

他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薄了,还险些搭进去家人。

看着他们,梁秋润的内心只有难过,难过他帮不了他们,一如,他帮不了自己一样。

这是梁秋润三十六年的人生里面,第一次遇到的挫败。

他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他能够护住的只有他的爱人和家人。

在多,他护不住。

他尝试了,但失败了。

梁秋润不敢,也不能去看这些人的眼睛,他只能匆匆拨开人群,去了办公室。

他到的时候,陈秘书在里面等他。

这是第一次,陈秘书没有去接他。

而是在里面等他。

那个向来干净整洁,不带一丝污垢的厂长办公室内。此刻,罕见的陈秘书坐在他的椅子上抽烟。

这是第一次。

也会是最后的一次。

梁秋润进来了,瞧着办公室内那浓浓的烟味,他微微皱眉,陈秘书察觉到了,他起身掐灭了烟,走到梁秋润面前,低声问他,“非要走吗?”

梁秋润嗯了一声,“我来办离职手续。”

陈秘书顿住,他脸上带着几分哀求,“能不能不走?”

“领导,我知道您,您有抱负和梦想,也有能力和责任,我能不能替肉联厂一千零七个人,求求您,求求您不要走?”

领导走了。

肉联厂就散了。

他所说的那些东西,会比事实来临的更快。

陈秘书清楚的知道,在也没有人能比梁秋润,更在乎肉联厂了。在也没有人能比梁秋润更在乎这些工人了。

梁秋润看着这样的陈秘书,他闭了闭眼,“抱歉,不能。”

他有自己的软肋了。

他不能在像之前那样,为了厂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这是第一次梁秋润在工作和爱人之间,他选择了爱人。

陈秘书听到这个答案,他脸色有些惨白,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对方。

梁秋润却凝视着他,“陈真,这一次你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