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落,狭窄的办公室内瞬间安静了下去,郝主任没说话,但是此刻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因为路导说的话更难听一些。

让丛秀芝那个女人,不要太飘了一些,真以为自己拍了一部大爆的电影,就是她的功劳吗?

没有她路国平,她丛秀芝谁知道啊?

还涨工资,要他路国平看,给她五十八块的工资,都算是给多了!

郝主任没说,但是丛秀芝基本上能猜个七七八八出来,因为以前路国平就是这样骂她的。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要不是她运气好,遇到了他路国平,拍了这一部大爆的电影,她丛秀芝谁认识啊。

江美舒看的出来,丛秀芝在极力的隐忍着什么,到了最后,她脸上一片平静,不,那平静之下是一种决绝。

是那种拧巴,犹豫,隐忍许久之后的决绝。

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你告诉他。”

“这一个月五十八块的工资,我不要也罢。”

她一直都想走了,只是下不了决心,一个月五十八块的工资,对于首都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高工资。

当然,对于丛秀芝也不例外,只是在出名后,她想要更高点工资,但是仅仅因为这一点,她被人路国平指着鼻子骂过无数次。

而江美舒他们的到来,让丛秀芝看到了转机,她或许有出走的勇气了。

郝主任听到丛秀芝这话,他有些尴尬,“秀芝啊,这话你和我说没用,你要和陆导说,但是在我看来,你没必要这样的,你在电影制片厂,一个月五十八块的工资其实也不低了,刚好你在接了江老板的广告,这样你能吃两份钱不好吗?”

“她休想。”

回答郝主任的不是丛秀芝,而是路国平,他生了一张国字脸,很是威严,当他走到丛秀芝面前的时候,很有领导派头。

就那样从上到下的把丛秀芝给打量了一番。

他用着冷淡,高高在上的语气说道,“丛秀芝,你是我们电影制片厂的人,而我们电影制片厂的人,万万没有出去接外快的,这种行为是可耻的,是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劝你如果还想再电影制片厂上班,就趁早把这个心思给歇掉!”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丛秀芝听到这话,她没有以前的羞愤和难过,有的只是平静,她第一次这样平静的,平视的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视。

“那如果我不是了??”

路国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不是什么?”

“如果我不是电影制片厂的人,我去接广告,你还有资格管我吗?”

一句话,问的路国平脸色当场就耷拉下来,他有着很深的两道法令纹,像是官纹一样,此刻给人无声的压力。

“丛秀芝,我给你脸了是吗?你也不想想,没有电影制片厂,没有我路国平,你能做到家喻户晓的地步?”

“今天我路国平把话放在这里,你离开了电影制片厂,一毛钱都不值!”

江美舒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走到丛秀芝的面前,声音淡淡道,“这位同志,丛姐真要是离开电影制片厂,来到我这里开广告,我给她开四位数起步的代言费,若是拍的好,说不得五位数的代言费也是有的。”

“至于你说的一文不值。”她微笑,甚至带着几分同仇敌忾,“怕是只有你是这样认为的。”

路国平气的发抖,“你什么意思?你一个私人企业,你敢和我们电影制片厂叫板?”

江美舒冷静道,“我这是不是叫板你最清楚,路导,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丛姐家喻户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个人能力和价值也在这里摆着,是,你说她没有你不可能大红大紫,那么我问你,如果不是丛姐演了这个电影,你换个人来演,她们能做到丛姐这样大红大紫吗?”

“你能保证吗?每一个拍了你电影的女演员,都能家喻户晓?”

路国平自然不可能保证,丛秀芝的爆红,那是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都有。

他也知道丛秀芝的路,很难在复制出来。

“看,你回答不出来。”江美舒一改之前温和的模样,甚至还有几分犀利,“连你自己都做不到,你得承认,丛姐的爆火是跟她自身有着莫大的关系,换一个人来都不一定有她的成绩。”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还要打压她,说她一文不值,那么我认为这是你路导的眼瞎。”

眼瞎。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着大名鼎鼎的路国平,说眼瞎这两个字的。

这让路国平的呼吸都不顺了,不,更准确地来说是他的脸色,瞬间跟个打翻了的调色盘一样。

“你一个小小的私人单位。”

他抬手指着江美舒,要按照之前打压丛秀芝的办法来打压她,结果却被梁秋润给精准无误拦着了,“路导是吗?改革开放后,就连上面的大领导,都鼓励私人企业发展,鼓励民营经济,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私人单位?你这话敢对着上头的大领导说吗?”

梁秋润这话说的好,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饶是路国平都愣了下,“你是哪个?”

问到一半,他总是觉得梁秋润有些面熟,回忆了好一会,便想了起来,“你是之前肉联厂的梁厂长?”

首都肉联厂是整个首都油水最大的单位了,而梁秋润担任肉联厂短短三年的功夫,创造了不少奇迹。

以至于他离开后,肉联厂的职工们还念着他,而他走后,肉联厂由李厂长上任,他上任的这几年,不止上头的吩咐下来的任务指标没完成,连带着下面的工人福利也在慢慢缩减。

以至于李厂长才做两年半 ,就被人拖下水了,他走之后,肉联厂一年换一个厂长。

但是都达不到之前的业绩了。

为此,上面的大领导一直在骂,说下面一群废物饭桶。

而这些人的存在,越发能够体现出梁秋润当年任职的能力来,一个兢兢业业当厂长,致力于让厂子变得更好的厂长,致力于让工人们得到更好福利的厂长。

他一走,便成了传说。

所以,路国平也认识他,甚至,从双方的职别来看,当初在肉联厂当厂长的梁秋润,职别可比他高三级的。

不过,那又如何?

梁秋润当年在辉煌,现在也不是体制内干部了,而是一个小老百姓。

想到这里,路国平微笑,“我知道你,你就是之前肉联厂的前厂长,不过,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打算管我们首都电影制片厂内部的事情?”

梁秋润不止没有生气,反而很是平静,“我不插手你们内部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为丛秀芝同志鸣不平而已。”

路国平看了一眼丛秀芝,他自然是知道丛秀芝如今是找好退路了,想要离开了。

但是没那么容易。

路国平,“丛秀芝是我们电影制片厂内部的人,她想要离开需要,我们内部领导召开会议,进行层层审批,等待审批通过后,她才能够离开。”

这是拖字绝。

他打算把丛秀芝给拖死!

丛秀芝也察觉到了,她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不过很快她擦干净后,绕开了桌子走到路国平面前,她有些愤怒,“姓路的,我丛秀芝哪里得罪过你,让你至于这般死死的耗着我吗?”

“是。”

丛秀芝这会也不忍了,她打算撕破脸,“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当初高山下这个剧本,我抢了你心上人的位置,所以你才这般针对我是吗?”

这话一落,路国平脸色一变,“丛秀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有。”他语气警告,“我可是结婚有家有口的人,你少在这里给我造谣,不然我势必找你算账。”

丛秀芝冷笑,“你敢喊了你心上人罗玉兰,来和我们对峙吗?”

“当然,最好是把你的原配也喊过来,让我们大家都来看一看,你路国平三番五次刁难我丛秀芝,到底是不是因为罗玉兰。”

她和罗玉兰是竞争关系,当时两人同时竞争“高山下的女人”这个剧本,但是因为她的形象更符合一些,所以她竞争上了。

而罗玉兰落选了,而之后“高山下的女人”这个剧本开播后,更是让她一炮而红,罗玉兰便一直嫉妒在心,认为这个剧本本该是她自己的,该一炮而红的也该是她自己。

是丛秀芝抢了自己的剧本,抢了自己爆火的机会。

而作为罗玉兰的姘头路国平,自然没少在罗玉兰那听过这些负面的消息。

一来二去,路国平能不打压丛秀芝才怪了。

江美舒没想到自己过来请代言人的,还吃了电影制片厂内部的瓜,她心说,原来娱乐圈的乱是早有征兆的呀。

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纷争。

“你少胡说八道。”

路国平死不承认,“反正你要走行,那就走正规的审批流程。”

丛秀芝也被逼急了,当然,她也有退路,当即冷笑,“成,你卡我流程,我就去举报你和罗玉兰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我就不信了,人在做天在看,你和罗玉兰滚了那么多次被窝,她被窝里面能没有你的一根头发,一双袜子。”

气氛僵持了下去。

路国平气的发抖,自己最为隐秘的事情,被这个贱人给抖落了出来。

梁秋润看了一眼郝如意,郝如意秒懂,当即站出来打圆场,“路导,你也知道秀芝的性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不然她前几年都红了,既然她要走,你就让她利索的走啊,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事吗?”

路国平不说话,郝如意再接再厉,“而且我记得秀芝现在是我们电影制片厂的一姐,完全把罗玉兰给压下去了,只有丛秀芝离开了,罗玉兰才能出头啊。”

“你真让丛秀芝走了,人家罗玉兰还不知道怎么感激你呢。”

郝如意挤眉弄眼的为路国平考虑,路国平哪里知道,自己和罗玉兰的事情,厂子里面竟然这么多人知道了。

他盯着从秀芝好一会,“你过来,现在就提辞职单。”

丛秀芝松了口气,立马跟了过去,当场写了辞职单,路国平拿着红头章子,在上面盖了章子后,这才把辞职单递给她,冷笑一声,“以后离了电影制片厂,你要是在想回来,那是不可能的!”

丛秀芝捏着那个审批通过的辞职单,针锋相对,“放心,我就是要饭,也不会回来。”

“更不会到你路国平的名下当演员,吃不了兜着走不说,还要被你心上人打压。”

“路国平,你把话放在这里,我也把话放在这里,就罗玉兰那破演技,能在你的电影里面一炮而红,那是痴人说梦!”

说完,丛秀芝根本不去看路国平是什么脸色,转头就朝着江美舒说道,“我们走。”

老天爷。

江美舒还是懵逼的状态,她就是来找丛秀芝拍广告的,结果丛秀芝把铁饭碗那都给辞了。

等出电影制片厂的时候,江美舒都是懵懵的,“丛姐,你不回去了啊?”

丛秀芝从口袋里面拿出一包烟,抽了一根递给了江美舒,江美舒摇头不要,她自己则是划了火柴,点燃了烟后,吸了一口,也没过肺,就那样把烟给吐了出去。

这才慢慢道,“不回去了。”

“早都不想留这里了,现在能离开也挺好。”她靠在电线杆处,面如满月,人却清瘦,眼神寂寥,“你这边广告什么时候拍?”

“我现在属于单身无业状态,随时可以配合你。”

江美舒想了想,“要拍也是去鹏城拍,这几天可能还需要你在首都等等我们,丛姐,你有住的地方吗?”

丛秀芝点头,手指夹着烟很是熟练,声音清冷,“有,我和我老娘住,住在广外那片。”

江美舒,“那成,我和我爱人估计在首都会待三天左右,你这边三天后跟着我们去鹏城,对了,到时候你提前把你证件给我下,我去给你买机票。”

“机票?”

丛秀芝手指动了下,烟灰落下,烫着了她的指尖,她却像是没察觉到一样。

“对。”江美舒替她把烟灰给吹掉了,这才解释,“火车要三天四夜太慢了,机票四个半小时就能到羊城了,到时候我们在从羊城转车去鹏城,你放心,你跟着我们拍广告,衣食住行肯定是我们包了。”

说到这里,江美舒才想起来正事,她拍了拍额头,“看我,只顾着说这些了,忘记和你签合同了。”

她看了下四周,“附近有茶楼吗?我们去茶楼细谈下你的代言费。”

丛秀芝掐灭了烟,思索了下,看了看四周,“去前面吧,十字路口有家茶楼,我以前偶尔去下。”

当然是跟着路国平他们去的。

江美舒嗯了一声,等到了茶楼后,她便把提前准备好的合同拿了出来,“丛姐你看看。”

“我们小东门拍的是室内广告,总时长大概是三十秒到一分钟那样,至于要拍几次,这个完全是看丛姐你的现场情况,若是快的话,可能一个小时,半天就拍完了,若是慢可能还需要耗几天。”

“至于代言费。”江美舒直接从包里面拿出了一沓子大团结,足足一百张,“这是前期的代言费定金,一共一千元,等所有广告拍完上了央视之后,我们在付尾款两千块。”

丛秀芝愣了下,“也就是说,我可能就拍一天半天的广告,你给我三千块的代言费?”

这是她五六年的工资了。

江美舒,“是的。”

“丛姐,你为了拍我们家的广告,把铁饭碗都给辞了,我自然要包你售后几年无忧的。”

她付给对方的广告费,最少能够支持她生活三年,如果这三年内她还没能闯出来名头,这就不是江美舒的锅,而是丛秀芝的锅了。

当然,在江美舒看来,丛秀芝已经有了后世那些大演员的能力和魄力,她现在开局的牌很好,只要将来不作妖,大概率事业不错。

不说大红大紫,但是起码也是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丛秀芝听完,她的手骤然抓紧了那一纸合同,二话没说签了自己的名字,在推过去的时候,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江美舒摇头,笑了笑,“丛姐,是我谢谢你才是,你这么有名气的演员,却选择和我们这种小公司合作,能和你合作是我的荣幸。”

丛秀芝却低声道,“不是的,我的名气在电影制片厂没有任何用,甚至还是别人打压我的工具,只有你是认可我的。”

丛秀芝也算是经历了人情冷暖,但是只有江美舒才做到了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你放心,江老板,我一定会好好拍广告,不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从茶楼离开的时候,江美舒让丛秀芝回去准备,等到时候他们这边确定了时间,就带丛秀芝去羊城。

而江美舒也没想到,自己这次会这么顺利就找到合适的代言人。她没急着回鹏城,是因为这边的事情还没弄完。

只能说一件一件事的来。

她先是跑了一趟央视电视台,轻车熟路的找到了赵同志,也就是上次他们拍宏泰广告时,和对方联系的。

所以也算是老熟人。

江美舒过来之后,单刀直入,“赵同志,真是又要麻烦你了。”

“我名下在鹏城有个小东门的项目,想要投放央视电视台的广告,不知道这边什么时候能有空余时间?”

像是这种电视台投放广告的,都是需要提前申请的,不然直接上,那江美舒可没这么大的脸。

“江同志,你这又要投放广告了?”赵同志有些意外,“那你们之前宏泰的广告还投放吗?”

就目前来说,宏泰广告已经插播了三年半了,而宏泰自行车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自行车了。

江美舒犹豫了下,她去看梁秋润,梁秋润,“还继续投。”

“只是可以把我们宏泰广告的黄金档置换下,其他时间段。”

现在宏泰的家喻户晓名声已经打出去了,暂时不需要黄金档位的广告了。

赵同志想了想,“那就截止到这个月月底吧,刚好早上九点,还有个空位置。”

梁秋润点头,“那我原先的那个黄金档位置调整出来了,能不能把这个广告位置留给我爱人的公司?”

赵同志犹豫了下,“这个我也要去商量,你也知道,以前我们央视电视台的广告位有多的,而且也不值钱,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宏泰广告打起名号后,不少商人都盯着了我们央视的广告位。”

“其中又以黄金档的最为吃香。”

梁秋润,“如果能让我爱人竞争到这个位置,一切都好说。”

双方四目相对,那是一种了然的情绪。

赵同志秒懂,“我去找同事问一问。”

过了十来分钟,在江美舒忐忑的时候,赵同志再次过来了,他带来了一个新消息,“宏泰广告月底撤了之后,目前还没有别的广告来竞争,所以就把这个位置让给江老板来接了。”

“不过,价格的话还是以前的老规矩,但是有个条件。”

江美舒,“你说。”

“你们拍广告的三十秒录像,大概要在月中左右,最迟二十号就要投递过来,我们内部工作人员,也需要审核你们视频的内容是否合格。”

江美舒算了算日子,“今天是七号,月中左右发过来,最迟二十号,差不多我们还有十三天的准备时间。”

“赵同志,你放心,在此之前我们肯定把广告录像送过来。”

“那就成。”

赵同志点头,“等你们的好消息。”

等出去之前,梁秋润朝着赵同志说,“赵同志,你的文件袋落在这里了,记得带回办公室。”

这是提醒。

赵同志秒懂,他一拍额头,“瞧我这个脑袋,真是年纪大了,忘记也大,跑了一趟把自己吃饭的家伙都给忘记了。”

“还好梁同志你提醒我了。”

看着对方的笑,江美舒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和梁秋润出去后,低声道,“老梁,里面你装了多少?”

梁秋润冷静道,“一千。”

“江江。”他抬手摸摸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江江,这是成年人往来的默认规则。”

“就像是你请丛秀芝拍广告一样,你为什么会给她广告费??”

江美舒下意识道,“那是因为我请她帮忙了啊,她给我工作了,我付出劳动报酬。”

“是啊。”梁秋润在这一刻,冷静的像是一台机器,他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帮江美舒分析,“你看,丛秀芝给你帮忙了,所以你给她劳动报酬。”

“那么同样的,赵同志也为我们帮忙了,没有他,小东门的广告抢不到黄金档,那你为什么给他报酬的时候,又觉得心里不舒服?”

江美舒抿着唇低声道,“老梁,我不舒服的地方是在送礼。”

在她看来送礼并不是一个好词。

梁秋润捂着她的眼睛,又打开,“看到了吗?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黑色白色,还有夕阳即将落下的灰暗和朝阳升起的金光。”

“江江,只要对方能为我所用,给我带来利益,你付出报酬,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要想多了。”

江美舒低低嗯了一声。

梁秋润看着她这样,忍不住又摸摸头,“送礼这种事情有我来安排就好了,你只需要跟着我一起。”

灰暗的事情他来做,他的江江就永远可以这样黑白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