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秋[破镜重圆]

作者:梨花夜雪

“我先去收拾一下床。”

方宜故意忽视郑淮明错愕的眼神,起身径直走开了。

夜里,奔波了一天,她早早回到房间,先将苗月哄睡。沈望坐在角落的办公桌前剪素材,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但只要走近,就会发现他播放器里反复滚动的都是同一段视频。

主卧稍大些,左侧摆了苗月的病床和一些基础医疗设备,右侧则是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和一张老旧的实木沙发。

方宜洗过澡,没有换睡衣,而是穿了一套休闲服。她坐在床边,右肩依旧闷痛着,药膏已经被洗掉了,伤处微微发热红肿。

倒是沈望先站起来,主动轻声说:“今晚我就睡沙发吧,你早点休息。”

“能行吗?”方宜担心道,“还是我睡沙发吧。”

“我本来就爱睡硬床,正好。”

沈望说什么也不让换,说完就取了一床褥子垫在沙发上,关上灯,合衣躺下。

可那沙发是硬木头的,想来薄薄的褥子也没法睡得舒服,就更别提沈望一米八的个子,连腿都伸不直,身子只能蜷缩着。

一片漆黑中,只有设备的几个小红点闪烁着。透过微弱的月光,方宜能感觉到沈望不时地调整着别扭的姿势。

她心里不好受,明明是沈望帮自己的忙,假装扮演夫妻,却还要辛苦他睡一夜沙发。

方宜犹豫了片刻,往床的边缘挪了挪:“你……你上来睡吧。”

沙发上男人的动作明显一僵。

“没什么的。”她宽慰道,“之前拍片的时候不也凑合过很多次吗?没关系的。你这样睡一晚肯定睡不好,明天还要开车回去……”

在法国的时候,拍摄条件艰苦,他们一行人在草屋里挤过大通铺,借宿时五六个人缩在一个小房间里过夜;还有一年夏天去安纳西,在山里找不到路,搭了一辆顺路货车回城,两个人跟一大车西瓜挤在后车厢里颠簸了一宿……

可似乎也都与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

“那……也行。”

沈望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硬木头硌在骨头上的疼痛也忽然明显起来。他撑了一把椅背站起来,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昏暗中,他看到方宜侧躺的轮廓,她的长发散在枕头上,似乎他伸手就能触碰到。

沈望明白方宜只是善良、贴心,不舍得他睡在沙发上,但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法控制住自己杂乱的思绪。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轻轻躺下,单人床本就不宽,但两个人之间隔得很远,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

方宜背对着他,喃喃道:“对不起,今天又麻烦你了……”

沈望,傍晚时就察觉她和郑淮明之间发生了什么,结合她今夜刻意展现出他们夫妻关系的举动,答案不言而喻:

“郑淮明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半晌,方宜点点头:“以后咱们还是少一起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平日里,她和沈望在医院各有工作,多是单独出现。这次一起来碧海是意料之外的,她努力想演好这一场戏,可郑淮明是多心思细腻的人,只从细微之处就看出了破绽。

“好。”沈望闷闷道。

“早点睡吧。”

她只留给沈望一个背影,所以没有看见深夜中男人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神。

夜色中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风吹枯枝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沈望依旧盯着漆黑的墙壁,那里好像有一个无底洞,将所有东西都吸了进去。

身旁的女孩肩头时不时别扭地移动,他知道她也没有睡着。

面对方宜,沈望时而感到无措和迷茫,她在工作上坚韧勇敢、自信真诚,要的不是照顾和帮助,而是一个并肩的伙伴。但在生活上,她似乎更不需要他,少年时她早已爱过、痛过,所有热烈美好的情绪都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对她才好,一腔爱意无处安放。

有一个瞬间,沈望想要冲动地从背后抱住她,诉说自己的想法,掌心攥了攥,却还是压抑在深沉的黑暗中。

方宜也清醒着,侧躺的腰身有些僵硬,她以为沈望已经睡着,试图换一个姿势。

没料刚翻过身,就猝然在黑暗中对上沈望的眼睛。他竟然一直都在看着她,两个人视线相触的瞬间,都愣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沈望的呼吸有些重,某些感情呼之欲出:“如果今天是别人,你也会让他……睡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轻轻地越过了某条界线,在浓重的夜色中,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没有想过……”方宜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目光真诚,“但因为是你,我不介意。”

他们是工作中最信任彼此的搭档,是生活上心有灵犀的挚友。

这看似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沈望心里却蓦地沉下去——

他不知道,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郑淮明,她也会如此自然、毫不紧张吗?

“方宜……”沈望哑声道,“不要对男人这么没有戒心,任何人都是。”

女孩听到他的话微怔,有些不明所以,却见他背过了身子,久久不再说话,似乎真的睡着了。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朦胧,方宜再也没有了睡意,静静地蜷缩着。一旁的小床上,苗月已经睡得很熟,能看得出她今天很高兴,玩累了很快就进入梦乡,这是方宜唯一欣慰的。

失眠让她辗转难安,想起褪黑素放在外面的箱子里,方宜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外套,推开了房门。

深夜里,雪一直没有停,纷纷扬扬的细雪洒满庭院。冷风迎面,似乎也吹散了方宜所有的睡意,她裹紧外套,在走廊里找到行李箱,将褪黑素翻出来。

方宜只想快些回到温暖的室内,却在拉门时,远远望见院子雪中似乎有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这半夜三更的,还有谁会在这里?莫不是这院子墙低,有人翻了进来……

方宜思索着要不要喊醒沈望,壮着胆子打开手电筒,放轻脚步走过去。

手电筒微弱的光穿不透细雪,只能照亮方寸,她走出几步,却听那人沉沉地喊了一声:“方宜。”

这低沉的男声再熟悉不过。

方宜这才看清,竟是郑淮明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他大衣上落满了雪,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恐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戏弄的不满,她没好气道:“你大半夜在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郑淮明温声回答,唇色是掩不住的苍白:“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夜里气温只有个位数,还下着雪,方宜不知他是透哪门子气。她冷冷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郑淮明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冷得透骨,简直像是死人的温度。

方宜被凉得一抖,这相似的动作让她心有余悸,她下意识地一把甩开:“你干什么?”

她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郑淮明,面对她的不耐烦和抵触,他眉眼间只有平静,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所有光亮都坠入了悬崖。

“你没必要做给我看……”他仰头注视着她,眼角的痣如一滴干涸的泪珠,“我去宾馆睡就好了。”

方宜有种被看透的无力和气恼:“我没给你看,我和我丈夫睡一起,还需要证明给你看?”

郑淮明眉头微皱,眼神却有些失焦:“单人床我怕你会睡不好。”

“那就不用郑医生管了。”方宜丢下一句话,转身进屋。

厚重的木门挡住了室外的风雪,也彻底阻隔了身后男人的视线。

半晌,郑淮明用力地咳嗽起来,一声重过一声,像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他手肘撑住石桌,深深地埋下头,脊背重重地起伏着。

他宁愿去宾馆过夜,也不愿躺在同一个院子里,却能感觉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她和丈夫同床共枕。

明明早就知道,她结婚了,她与沈望会牵手、拥抱、接吻,甚至有更亲密的行为,可睡前亲眼看到卧室门紧闭着,郑淮明还是不住地焦躁,无数画面和念头在脑海中盘旋。

苗月还在房里,他们要做什么,也不会是今晚,可他躺在床上如千万只灼热的蚂蚁在身上啃食,最终还是爬起来,坐在庭院里。只有一直看着那扇门,他才感觉好受一点……

郑淮明咳得头晕目眩,掩着唇喘息。

混沌中,或许是现实太过残忍,回忆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只有那些曾经的美好能让他汲取一丝温暖。

那是他第一次对方宜心动,在大二那年秋,比她以为的要早太多……

国庆假日,学生会例行组织新生去远郊爬山、露营,郑淮明作为主席是领队,一路上前后操心忙碌着,将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

意外却在傍晚发生了,山区气候多变,下起了大雨,下撤途中一个学弟与队伍走散。郑淮明什么都没说,掉头逆行,往山上跑去。

雨越来越大,伞已经没有了用处,他找遍了岔路,终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将腿摔伤的学弟。彼时两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郑淮明尽全力架着他,转移到附近一个漏雨的亭子里。

他用背包里的绷带简单给学弟消毒包扎,预防感染,但已经无法继续下撤。秋雨寒凉,郑淮明身上薄薄的外套已然湿透,冷得发抖。

就是这个时候,小路尽头远远出现一件浅粉色的雨衣。那抹亮色在渐黑的山雾中那样显眼,越跑越近,郑淮明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那宽大的帽檐上移,露出一双急切、欣喜的眼睛。刘海全被打湿贴在脸上,女孩好不狼狈,身上脸上都是泥水,眼里却是亮晶晶的,露出一个笑容:“学长,我终于找到你了!”

郑淮明愣住了,随即一股后怕涌上心头。他皱眉,语气也不觉压低:“这么危险,你上来做什么?”

方宜被吓着了,她印象里郑淮明一直是温柔、亲切的,哪怕学弟学妹搞砸了活动,也从没见过他生气。她眼眶唰地一下红了,踟躇着不敢再往前:“我听他们说……你回山上找人了,我怕、怕你有危险……”

见她骤然沮丧的表情,郑淮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声音软下来:“谢谢你,你一个女孩子,我怕你出事。以后这么危险的事不要做了,好吗?”

方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包里翻出一样样东西,有面包零食、伤药、充电宝……

“学长,我带了好多东西呢,这些可以补充体力,这个可以治伤,这是手电筒……”她眉眼弯弯,如数家珍,像是一个等待表扬的小孩。

郑淮明心头忽然被什么轻轻拨动,如平静的湖面忽然丢入一枚石子,激起圈圈温和的涟漪。

从小,弟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更受父母的疼爱和关心。他习惯了做哥哥,从有记忆开始,在手术室外,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哭,会忍着泪水安抚哭泣焦虑的父母,默默去打水、买饭,帮母亲披上外套。

这样的无私和亲力亲为已经刻入了他的骨子里。所有人都依赖他、信任他,觉得他一定能兜底、能解决所有难题。

然而,却有一个如此清瘦娇小的女孩,冒着危险跑上山,弄得满身泥泞,只是因为一句:“我怕你有危险。”

居然会有人怕他危险,她担心的不是受伤的学弟,而是他。

郑淮明的指尖蜷了蜷,胸腔里微微湿润,这时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像是有某种异物哽在喉头,倒不出,也咽不下。

湿淋淋的外衣带走身上的体温,随着寒风刮起,冷得透骨。

学弟穿了一件不吸水的冲锋衣,方宜将自己的雨衣摘下来,让郑淮明披在身上。后者断然没有接受,温声劝道:“我不冷,你穿着吧,别着凉了。”

方宜执着:“怎么会不冷呢,你都湿透了。”

“我真的不冷。”

“我更不冷!”方宜的脸颊微红,不敢看他,“我里面的衣服没有湿太多,吹风也不冷。学长你就穿吧,你吹风会感冒发烧的……实在不行,我们一人披一半。”

她没有一句话是客气,捏着雨衣的手上沾了雨珠,固执地停在空中。

就这样,郑淮明第一次披上了女孩的衣服。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塑料,却阻挡了寒风,潮湿的衣料也不再冷得让人发颤。

等雨小些,郑淮明和方宜一起将蹒跚的学弟架下了山,她小小的个子,却也很努力地撑起一片重量。

“学长,你的脚还没有好全呢,这次活动为什么还让你带队呢?”下山时,她忍不住打抱不平,“明明学生会还有好多人呢!”

郑淮明笑了笑,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是一面明镜,每年新生的户外活动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人多、行程杂,经费不充裕,而且其中大多数人不会留在学生会。

所以一到国庆,所有干事都有了各种理由和借口。但面对新生们期待的眼神,郑淮明不愿告诉他们活动取消,最终,每年的活动都落在他头上。

他不想打破女孩对学生组织的美好向往,不置可否道:“你不是来了吗?好像你们部门只有你一个人报名。”

“对啊。”方宜笑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上次是我把你的脚砸坏了,我想,能来帮你一点就是一点!”

她的笑容那样天真、清澈,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是郑淮明后来无数次梦到的画面……

庭院中,大雪依旧,郑淮明撑着石桌的手有些发抖。即使是在如此痛苦的时候,想起那一日方宜的笑颜,他的嘴角仍不住地弯了弯,似乎彻骨的寒冷也没那么难熬。

最终,不知过了多久,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朝屋里走去。

-

这一夜,方宜吃了一粒褪黑素,睡得很沉,难得一夜无梦。她醒来时,已经早上了,床上空空如也,沈望和苗月都已经起来了。

雪已经停了。她走出房门,沈望已经买好了早饭,苗月正坐在石凳上,荡着小脚喝豆浆。

没有见到郑淮明的身影。

沈望说,他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郑淮明的房门就开敞着,大概已经离开很久了。

方宜打开手机,没有任何的信息和留言,就像他来碧海的突然出现,走得也毫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