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明眉峰微动,之前还能说明白,现在恐怕没法说明白了。田酒是真生气,就嘉菉这性子,两人必定得吵起来。
他这么想着,却没多劝,只道:“那我回去了。”
嘉菉眼神都不动,只盯着田酒离开的方向,顶着太阳傻站。
等了好一会,田酒终于回来,一看见嘉菉,她眉头皱起来:“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她的神情让嘉菉心头更焦躁,他压住情绪,尽量冷静道:“我有话和你说。”
“说。”田酒只吐出来一个字。
嘉菉忽然有些委屈,从前他跟她发脾气的时候,她不生气,可他推了田丰茂,她就生气了。
“难道田丰茂就那么重要?”
田酒眉头皱得更紧:“……推人你还有理了?”
“明明是他一个劲地挤,我也没想到随手一推,他就飞了,哪有男人这么弱不禁风的?”
嘉菉振振有词,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还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够了!”
田酒嘴唇紧抿:“那段路幸好不是山路,不然你这一推,他滚下去是会死人的!你到底清不清楚!”
嘉菉一时哑然,喉咙干涩,为田酒的话,也为她厉色训斥的模样。
“我……”
他说不出话来,往常闯再多祸也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在田酒灼然的目光里低下了头。
“做事就算不想想你自己,能不能想想我?”田酒质问他。
嘉菉抬眼,不知为何又萌生了一丁点别的念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很怕他出事吗?
“村长和婶子都对我很好,从小就照拂我和阿娘,要是她儿子因为我死了,我怎么对得起她们?”
田酒胸膛起伏,一双眼因为愤怒过分地亮,像两团烈火烧着人。
说完,她不等嘉菉说话,转身就气势汹汹往回走。
“田酒……”嘉菉想叫住她。
拉扯间“啪”一声,一把漂亮的嵌玉扇子掉在地上,精致富丽,在阳光下光晕微微。
嘉菉目光瞬间凝在那把扇子上,所有的话都卡住了。
田酒停住,把扇子捡起来,又大步往前走。
嘉菉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好半晌,嘴角嘲讽地扯了扯。
怎么还跟她辩起来了?他做事凭什么要她来管?不过是赵家的爪牙,又算得什么?
该他去惩治她才对。
嘉菉恶狠狠地想着,可心里那股气就是不顺,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叫人难受。
他肯定是因为田酒的背叛才这么生气的,一定是。
田酒大步往家里走,路过李桂枝家时,她正在门口晒巴豆,豆子撞在一起哗啦啦地响。
“酒丫头,怎么回事啊?村里都传开了,说田丰茂跟你家那个在牛车上打了一架,田丰茂都被踹下牛车了?”
田酒:“……”着实传得有点离谱了。
“没有的事,没打架,丰茂哥确实掉下去了,但人没事。”
田酒说着,把背篓放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块绣着桂花的刺绣帕子递过去:“桂枝姐,这个给你。”
“哎呦,还给我带东西啦?你可真是!”李桂枝惊喜又嗔怪,把手擦了又擦,才珍惜把帕子接过来,小心抚摸着,“上面还是桂花呢,真好看!”
田酒心情稍稍好了些,也笑起来:“我一看就觉得配你,说好的小木碗已经做成了,等会给你送来。”
“好好好,”李桂枝欢喜地捏着帕子一甩,娇笑道,“你这丫头就是客气。”
“不是客气,是真心要对你好。”田酒摇摇头,嗓音诚恳。
去年阿娘下葬,她在村里借了一圈钱,每一个愿意借钱的人,她都记在心里了。
“小嘴真甜。”
李桂枝转身从水盆里捞起来一条长长的胖藕,足有手臂粗,滴着水戳到田酒面前,水生植物的味道蔓延开。
“今天刚下水塘摸的,拿回去吃吧。”
“谢谢桂枝姐。”
田酒对她甜甜一笑,接了过来,拎着藕滴滴答答地往家走,还没进去,大黄就兴奋地跳出来,嗷嗷嗷地迎接她。
李桂枝在后面扬声道:“呆狗,今个给你喂饭的是谁?只认酒丫头一个?”
田酒笑着揉揉大黄的狗耳朵:“黄哥,遇见桂枝姐要喊人。”
大黄仰起脖子嗷呜嗷呜地叫唤,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李桂枝笑看一人一狗腻歪着回了家,眼神一飞,落在不远处慢吞吞走来的嘉菉身上。
“你小子在柳树后躲半天了,怎么不跟酒丫头一块走?”
嘉菉顿了下,昂头道:“我就非得和她一块走?谁定的道理?”
李桂枝噗嗤一下笑出来,他这昂头的模样和方才的大黄还挺像。
“你笑什么!”
嘉菉恼火地瞪她,他可还记得上次她问田酒要人,那事还没算账呢。
李桂枝眼珠一转,扯开话题:“你跟田丰茂大打架的事村里都传遍了,大家都在笑,偏我不能笑?”
嘉菉闻言面露嫌弃:“……谁跟他打架,晦气。”
就那根瘦苗,他一拳头就能打倒,还用得上打架?
谣言,完全是谣言。
“那你跟我说说,田丰茂为什么掉下牛车了?难道不是因为你?”李桂枝不依不饶地追问。
嘉菉冷哼一声:“是因为我又怎么样?没打架,但推了就推了,我有什么不敢认的。”
“敢认就好,那你再说说,你为什么要推田丰茂?”李桂枝话引话,终于问到最关键的一句。
“我当然是因为……”嘉菉张口就想答,可临到嘴边,却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为什么要推田丰茂?
因为阳光太热,因为牛车太颠簸,因为田丰茂总在他耳边叽歪太吵太烦……有好多理由可以说。
可他好像都没法说出口,因为唯一的原因只有两个字——田酒。
“因为田酒。”他脱口而出。
李桂枝嘴巴咧开,八卦地啧啧啧:“呦,这就喜欢上我们酒丫头了?”
……喜欢?
怎么可能!
一个连镇子都没出过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丫头,他怎么可能跟她成亲?哪有有这样的事情?
他生气当然是因为她的背叛!
她居然敢背叛他,她居然和赵家人是一伙的,这不可饶恕。
嘉菉眸色越来越沉,李桂枝被他凶狠目光瞪得一激灵。
他看了眼滚在一起的巴豆,随手抓了把,转头就走,很没礼貌的样子。
李桂枝:“……你他大爷的偷老娘巴豆?!”
嘉菉一踏进院子,就瞧见田酒正拿着新买的衣裳往既明身上比。
“你长得好,这粗布短打往你身上一放,显得好看多了。”
既明温柔笑道:“哪里的话,都一样的。”
“不一样,”田酒压低声音,“你瞧村里好多男人,一样的衣衫裤子,显得像剃了毛的……”
说到这,她眼神遇上嘉菉沉沉扫来的眸光,一下就住了口。
嘉菉方才还被她说得回不了口,现下又生了无限勇气,挂着嘲讽的笑上前,挡开田酒的手,两根手指提起她的下裙晃了晃。
“还给别人买衣裳,怎么不先给你自己买一身,瞧瞧你的衣裳……”
他本来一口气要说完,可对上田酒黑亮的眼睛,后面那句“我家的婢女都不这么穿”,怎么都说不出来。
甚至于还没说出口,他已经觉得脸上一热,竟有些羞愧。
田酒低头看自己的裙子,茫然道:“我的衣裳怎么了?很干净啊。”
路上沾的灰,她回家前就拍掉了。
一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她完全没理解嘉菉的意思,嘉菉不知该是庆幸,还是该气恼。
笨丫头。
“你也是个姑娘家,只知道给别人买刺绣帕子,就不知道给自己买些鲜亮好看的衣裳?”嘉菉说得窝火。
田酒老实答:“那种很贵的。”
“贵怎么了?你没钱?那把破扇子还不够你花的?”一说到扇子,他就气得头疼,脑瓜子都嗡嗡的。
田酒问道:“你看到了?”早知道吵架的时候她把扇子放好了。
“我当然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
嘉菉长出一口气,冷冷看着她,面上不再张牙舞爪,可瞧着却更乖张凶悍。
田酒不解,但还是解释:“就算有那把扇子,也不能大手大脚花钱呀,我阿娘说了……”
“谁要听你阿娘说什么?”嘉菉手一挥,转头进了灶房。
田酒站在原地,眼睛缓慢眨了眨,好一会,低低地“哦”了声。
灶房蒸汽袅袅,火声噼啪,滚水咕嘟。
既明面带微笑:“怎么还跟她吵起来了?”
嘉菉烦躁,一屁股坐在烧火凳上:“你不知道?她和赵家人是一伙的,我亲眼瞧见的。”
“我知道,当时我也在。”
“呵,我当真以为她是个老实可爱的姑娘,没想到她居然和赵家人搅合在一起,赵家人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嘉菉一说起来就止不住,火钳子一个劲地往灶膛里捅,越捅越不忿。
“那几个钱算什么?以后若她想要,难道我还给不起吗?她居然这么没眼光,弃了我去投赵家?”
眼见着话题要歪,既明开口拉回来:“你也要体谅她,我听隔壁妇人说,她去年还问那妇人借了不少钱,也不知做什么去了,想来她总是很缺钱的,找上赵家人也不是稀奇事。”
“她欠李桂枝钱?欠了多少?”嘉菉立马抬头,火钳咚一声撞上灶膛,激起一片火星子。
既明默然开口:“……这我倒不知道,这是重点吗?”
“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嘉菉卡住,脑子里不知怎地,又想起另一遭,“她这样缺钱,居然也没把我卖给了李桂枝?”
嘉菉莫名笑了下:“算她还有点良心。”
既明:“……”
他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弟弟?他的脑子是被大黄吃了吗?
嘉菉见他脸色不好,出言关心道:“你怎么了?”
既明:“我可能真的有点累了。”
“没事,做完饭……啊不,吃完饭你就能休息了。”嘉菉安慰他。
一阵沉默。
好一会后,嘉菉托脸望着灶膛里的火,俊脸被烤得发红。
好一会,他冷不丁道:“你说,她如果真的很缺钱,那她收赵家人的东西,是不是也算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