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床太小了。小狗不想让妈妈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那样很可怜。就假装睡觉不小心滚下去，窝进妈妈的怀里，两个人一起就不可怜了！就这样在雨声里窝在一起, 度过了养病期间，一个又一个的晚上。
医院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大海了。住在病房里都能够闻到咸咸的海风的味道。姜小牙挂水的时候每天都眼巴巴地看着远方的海边。于是出院后，它没有带着她回家，而是带她绕路，去了海边玩。
小狗瘦了一圈, 眼睛就格外大。看见了大海眼睛就亮起来了，朝着海浪飞奔过去。它慢腾腾地跟在小狗的身后, 心里想的不是大海多漂亮, 而是小狗跑那么快会不会摔跤。
姜小牙生病后，水泽怪物心情是很糟糕的。太多的担心和忧虑要把少年压得疲惫不堪。不过, 小狗健康活泼地扑过来的时候, 少年看着她，也难得的露出了尖牙。
它讨厌世界上大部分东西, 时常暴躁阴郁，又不能晒太阳。但在养小狗之后, 它时常能够闻到她身上阳光的味道。它嗅一嗅，身上的霉味都好像消失了。
不过姜小牙总是说, 妈妈的身上有好闻的青草味。喜欢像小狗一样嗅来嗅去。
它闻到了太阳的味道；她闻到了青草的味道。水泽怪物还不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原理。可能是姜小牙今年学的那个什么, 万有引力。
大概是远离了沼泽和河流，而水鬼似乎是淡水鬼, 不能接受高浓度的盐水, 所以海边的城市情况要比内陆要好上很多。这里的沙滩非常热闹，海边城市的市民在这样的时间里，还会结伴出来散步。
姜小牙想去吃海边的雪糕。她已经很久没吃啦。
但她还没有朝着雪糕摊跑去, 就听见了一阵惊叫。尽管水泽怪物已经待在很偏僻阴暗的树林里了，还是被路人发现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过后，刚刚还热闹的海滩顿时空空如也，卖雪糕的摊主也撒腿就跑。
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雪糕柜，和一只呆住的小狗。
隔着空空如也的沙滩，水泽怪物看了看姜小牙。它告诉她，是妈妈吓到了别人，明天她就自己一个人来，这样就可以吃上冰淇淋了。
但小狗不愿意一个人来。她开心地冲到了雪糕摊前。嘿嘿，零元购了呢！
他们在海滩上漫步，小狗追逐着海浪，少年总要伸出手把她拎回来免得被海浪卷走。她对着地上的贝壳没见识地大呼小叫，庞然大物也凑过去，竖瞳变圆，和小狗一起惊叹：海边的螺和贝壳都比河边的要大不少呢！
两个人都很没见识，路过的螃蟹都要研究一会儿。水泽怪物很想要抓一只海鸥回去养，因为叫声很好听，它想抓回去放在沼泽里听。但姜小牙指出，海鸥会在半空中拉屎，遂放弃。
姜小牙在海滩上画了大大怪和小小怪。
一直到了月亮升起，海浪都没有冲走这幅沙滩画。
小狗在离开沙滩的路上，踩着少年的影子有点闷闷地开口：“其实……我也不喜欢别人那样尖叫着跑掉。”
她知道妈妈是很好的，给小牙织围巾最厉害了。然而世界上，恐怕也只有姜小牙知道了。
小狗仰头，把这份幼稚的委屈说出口。
水泽怪物安静了一会儿，它其实从来不会欺骗她的。少年蹲下来很镇定地告诉姜小牙：其实它不好的。以前总是想要把姜小牙丢进垃圾桶里。还很喜欢到处赫赫地毁灭城市。
它没有道德也没有伦理，的确是别人眼中没有人性的恐怖怪物。杀人它没有愧疚心，摧毁一座城市在它眼里和捣毁一座水鬼窝没有区别。人类的害怕和忌惮都是正确的。
它不好。一点都不好。
只是对姜小牙好而已。
姜小牙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梦境。在没有姜小牙的世界里，天冬基地沦陷、水泽怪物四处破坏，和人类不死不休，绿色的眼睛里全是仇恨和杀意。一时间，小狗找不出来反驳的话来。
夜风卷着咸涩的海气拂过。
少年看着她，声音低哑：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当妈妈的宝宝。”
不然它就会变成很坏的、很恐怖的怪物。
知道了么？
姜小牙心情复杂地回酒店睡觉了。
然后第二天早上吃到了很坏很恐怖的怪物买回来的豆浆和包子。唔唔，好吃好吃！
姜小牙特别喜欢海边。这里阳光很灿烂。不像是沼泽潮湿得人头上都要长蘑菇。这里的人类生活水平比天冬基地要好很多，超市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电影院！听说水鬼潮来的时候，本地人就会坐船去海岛上躲避，因为海水比较咸，太阳又很大，这里很安全。
比起天天下雨的天冬市不知道好多少。但尽管如此，姜小牙还是待了一周后就和妈妈说想要回家了。
水泽怪物问是不喜欢么？
当然很喜欢啦。但这里的阳光太大了，妈妈只能待在酒店的阴暗角落里一动不动。一点点太阳都会灼烧少年的皮肤，窗帘必须拉得紧紧的；
海水咸咸的，不是清澈甘甜的湖水，盐分太重。妈妈每天夜里都会在浴室里用清水冲很久。就像是淡水鱼到了深海里一样不适应。
虽然晚上还是可以一起出来散步，但姜小牙还是喜欢妈妈在沼泽里，赫赫地自由自在样子。
所以，就算是很喜欢这里，还是回家吧。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那座沼泽里的家。潮湿阴暗，一年都见不到几次太阳。墙角长了一些苔藓，喂阿花的草有一点发霉了。但姜小牙可以坐在浮木上，水泽怪物推着她，穿过清澈的湖泊、倒影的森林，去摘今年的新鲜蘑菇。
奶油蘑菇汤、玉米蘑菇粥，水泽怪物认的字变多了，菜谱也学会了很多。前天少年抓回来了一些泥鳅。做了姜小牙心心念念的泥鳅钻豆腐。
它很想把姜小牙生病瘦下去的肉肉给补回来。但也许是抽条的原因，姜小牙的肉肉全都加在身高上了。这一年的夏天，姜小牙蹿到了158，可以够得着超市最高的货架了！
幸好鞋子的尺码变化不会太大，不然又要找鞋了。只是去年的衣服短了一截，一伸手就露出一截腰。姜小牙不在意，但少年总觉得孩子露肚脐眼会着凉，又出去搜刮来了一批新的。经常在灯下给她改尺寸。凶悍的猎食者现在熟练地学会了穿针引线，还有一个花花绿绿的针线包。
闲来无事，庞然大物也不那么热衷于出去猎杀水鬼了。大概是姜小牙生病让少年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丧失感，所以沼泽里平静了很多，这只凶残的怪物变着法想要喂胖姜小牙。沼泽里的鳄鱼不如甜面酱吸引人，因为少年喜欢看小狗露出亮晶晶的眼神。那比剖出高阶水鬼的晶核要有成就感得多。
姜小牙呢，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放学后去吃饭啦！
这个年纪青春期孩子，情人林里偷偷牵手的小情侣，课桌底下传递的粉色情书，懵懂的情感开始发酵。可姜小牙却完全不感兴趣。初一时候暗恋也只是赶时髦而已。
今年初中生的时髦变成了染指甲。姜小牙跟着小婵用凤仙花染得手指红通通的，回去之后兴致勃勃地拖着小板凳要染少年的指甲。水泽怪物忙着看菜的火候，伸出一只手给小孩玩。
它的手指甲和脚指甲全都变成了红色。
这也没什么。就是去猎杀水鬼的时候，路过一些人类，把脑袋转过去的时候，他们发出的惨叫声有点刺耳。喊着什么鬼啊救命啊地就跑掉了。
庞然大物凑在湖泊边低头好奇地看看自己的红指甲。
心想下次让姜小牙染成黑色的会比较符合它凶残威武的外表。
等到姜小牙的学校流行凯蒂猫了。庞然大物的头上就多了凯蒂猫的发卡、手上戴上了凯蒂猫的发圈。少年修长的身形在废弃的城市间穿梭，蹲在墙壁上俯视那些水鬼的时候，有点嫌这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碍事得很，却又舍不得丢掉。最后只好用凯蒂猫发圈扎起长发。
庞然大物路过镜子。左照照，右照照。
嗯，好看好看。
不过在姜小牙看见前要藏起来。不然它就要满头发卡了！
姜小牙在学校收到了邓斐送的凯蒂猫娃娃。
邓斐一直对小牙很好。小学被她拒绝后，依然每天跟在她身后，主动把作业给她抄，看见她就笑得腼腆。小白熊是很容易害羞的，精神体还老是偷看小狗。从前小牙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上了初一后就知道了。
小婵问她：“他对你这么好，你就不感动吗？”
姜小牙咬着冰棍，含糊不清说：“可感动又不是爱呀。”
如果姜小牙很缺爱的话，也许会喜欢他。邓斐是个很温柔的男孩子，姜小牙去做值日的时候，经常发现邓斐默默地提前帮她做完了。太阳很大，前面的小男孩个子高，就悄悄地挡在她的面前。
但姜小牙从小就被爱包围。水泽怪物很凶残，可每天早上它都会给她煎一个漂亮的太阳花鸡蛋。所以她很小的时候，就对爱这件事知之甚深。
她能够分清爱和感动的区别和界限。她的内心是丰盈而不匮乏的。她已经见识过世界上最好的爱了。
那爱在她的小狗背包里，清晨太阳花鸡蛋里，晚上一起看电视的静谧里。少年的身影早就遍布了姜小牙的整个青春和生命的细节里。
她把那只凯蒂猫送了回去。
小白熊垂头丧气，问她真的不会喜欢他么？
小狗快乐地从粉色的大树下飞过，说她要回家吃妈妈做的饭了！
……
学校又要开家长会了！
水泽怪物从来没有参加过姜小牙的家长会，因为一旦出现，姜小牙小朋友就要成为失学儿童了。这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就和她商量好的。因为水泽怪物希望姜小牙可以和其他的小孩一样正常地上学，而不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
姜小牙小学时候，总是祈祷不要开家长会。然而小学生怎么可能不要开家长会呢？第一次开会的时候，全班的家长都到了，他们坐在各自的小孩身后，姜小牙只能独自一个人坐在教室，身后空空如也。
班上的小朋友说从来没有见过姜小牙的家长，悄悄嘀咕姜小牙是不是个孤儿。比格大魔王冲过去把他们全都给揍了一遍，不过，当时上小学的姜小牙没有告诉妈妈这件事，能够解决的事情，小狗总是不想让妈妈操心的。
只是对于小朋友而言，独自一人坐在家长中间，被别人时不时撇一眼，总还是会在这个时刻感觉到一点不知所措的。
但时隔好几年，想起来了那时候的事情，小狗就会觉得很幸福。因为当时，在小狗垂着耳朵独自失落的时候，听见了窗外一些细微的动静。
她转过头，就看见窗外的树荫下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水泽怪物慢吞吞地出现了。
少年蹲在树上。姜小牙一头雾水。
一直到低下头，发现它大大的影子、投影到小小牙的前面。
那影子就是姜小牙的家长了！
和所有的小孩一样，她的身后也有一个大大的影子。
于是不安和无措都消失了，小狗抬头挺胸可骄傲了。她的妈妈也在呢，只是别人都不知道而已。
小学时候的每一次家长会都是这样度过的。小朋友的窗外蹲着她进不了教室的大家长。
独自一人也永远不会觉得孤单。
不过，后来也没有人说过姜小牙是个孤儿了。因为她的小辫子梳得最整齐漂亮，衣服永远是整齐干净的，款式都是大家没有见过的样子。在大家出去春游带的便当里，姜小牙的便当里都有一份完美的太阳花煎蛋。
——姜小牙一定有一个很爱她的妈妈。
上初中了，那些风言风语还是在的。比方说姜小牙怎么总是往沼泽里跑啦，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家长……开家长会的时候窗外也没有大树了，水泽怪物没办法像是小时候那样陪伴她了。
但姜小牙长大了，她不会因为孤零零地坐着就伤心了。
今年又要开家长会了。这一次和从前不太一样。
初二的学生要参加实战了，因为从小跟着妈妈在水鬼里冲来冲去，小比大魔王拿下了第一名！成绩一直中不留丢的姜小牙第一次拿到这样的好成绩。而且，这次实战后，孩子们就要选班了，有的人会走向技术科，有的人则会加入前线。毕竟是事关孩子前途的大事。老师很重视，强调家长们一定要参与。
就连小婵远在另外一个市的爸爸都赶来了。
但拿着邀请函的姜小牙有点不知所措。小学时，水泽怪物总能蹲在大树上。那时候，即使身后没有家长，她也能骄傲地挺直腰板——看，我妈妈的影子在哦！
可现在，初中部的窗外只有光秃秃的走廊。
老师甚至特意把姜小牙留下了，温柔地让她记得提醒家长过来。
又顿了顿说：“如果有困难的话，也可以告诉老师。”
在人生的重要时刻缺席，总是会让觉得妈妈是个不负责任的家长。
小狗想要争辩，但是面对老师温和的目光，又闷闷地咽回去了。她回家就把邀请函锁进了抽屉里。姜小牙已经准备了独自填写志愿，独自参加家长会。
她不再是会因为异样的眼光哭鼻子的小狗了。
不过夜深人静时，她还是在日记里写道：
其实是有一点想妈妈参加她的家长会的。因为姜小牙拿了第一名呢！肯定会被当众表扬的。说不定还有奖状拿。小婵的爸爸每次拿奖状的时候都可骄傲了。
姜小牙当然也希望自己人生的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有妈妈的参与。但如果不可以的话，也没有关系。就像是生活里不可能事事如意。
她写道：都说月有阴晴圆缺，月亮又不是月饼，不会总是圆的。就算是月饼，也会被小狗咬上一口。嗯嗯，遗憾让人生更加美丽！
姜小牙安慰完自己，觉得自己很有文采，简直是鸡汤大师。
她写完了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浑然不知走后不久，墙边冒出了一个庞然大物。
姜小牙现在的日记都是用英文写的。因为妈妈现在认字多了，万一学会了拼音就完蛋了。生气的时候、吵架的时候，她就在日记里蛐蛐妈妈。
比方说被揪住了耳朵就愤愤地说姜小牙以后要拔它的氧气罩；
还有被妈妈揍的时候就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小狗穷！
它凑近了，翻了翻。
水泽怪物是看不懂那些蝌蚪一样的文字。
但它学会了用姜小牙的平板学习机拍照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