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修自然看出了苍侑的打算,但他神色平静,黑眸如静海深流,道:“我修行浅薄,甘拜下风,不敢耽误师兄时间。”
苍侑的表情倏然凝固在脸上。
他其实很想借机揍褚修一顿,并不想褚修逃避,但即便褚修不应战,在他的想象中,也该是褚修自惭形愧,灰溜溜的逃走,而不是这般从容淡定,倒像是他在无理取闹一般。
苍侑拳头捏的咯咯作响,紫眸中盛着愤怒的光芒。
褚修拱了拱手:“告辞。”
说完径直从这里离开。
苍侑看着褚修干脆利落的背影,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气的表情都扭曲了起来。
旁边看热闹的弟子们也面面相觑,本以为可以看个热闹,谁知道就这样结束了?瓜子都准备好了结果就这??
他们一看苍侑浑身阴沉的气息,也不敢靠近,以免触了苍侑的霉头,围观的人顿时就散了。
不过人群里有个年轻修士,眼神变幻一番却没有离开,而是留了下来,等没人了才小心走过去道:“苍侑师兄。”
苍侑蓦地转过头,紫色眸子中神色冰冷,没好气的看着他。
年轻修士吓的脸色一白,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我叫连子昂,我的祖父是赤万峰的长老,之前见过苍侑师兄几次,不知师兄可还记得我……”
苍侑不耐烦的吐出两个字:“不记得。”
连子昂眼中难堪一闪而逝,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一副不介意的模样,讪笑一声:“苍侑师兄事忙,不记得我也正常……”
苍侑懒得和这蝼蚁啰嗦,转身就要离开。
连子昂见状顿时有些着急,他看出苍侑的急性子,也不敢再兜圈子试探了,直接喊了声:“我有办法帮你对付褚修!”
苍侑脚步一顿,终于转头看他。
连子昂被那紫色眼睛看得心里发慌,鼓起勇气开口道:“我心中敬仰苍侑师兄已久,褚修那小子连给您提鞋都不配,也就是运气好才能被仙尊看中,仙尊却因为他冷落惩罚苍侑师兄,我委实看不惯这样的事情,愿意帮师兄出这一口恶气。”
他说的情真意切,好像真的只是为苍侑不忿。
苍侑眯起眼睛打量他,若有所思,似乎有点兴趣:“哦?你有什么办法?”
连子昂道:“我听说那褚修不善修行,到现在还只会些凡人武夫的拳脚功夫,连御剑都不会,想要对付他不难,我这里有一种草药,只要添加到他的食物中,就可以让他连做十日十夜的噩梦,但看起来像只是醉酒了。”
苍侑不屑一哼:“区区噩梦。”
连子昂讪笑着:“虽然只是噩梦,但仙尊若是考校他修行的时候,他却因为在梦中无法过去,仙尊知晓他贪杯醉酒如此懈怠,一定会对他不满失望的。”
苍侑意味不明的盯着连子昂半晌。
连子昂真的这么好心是帮他出气吗?不过,连子昂到底怎么想的,苍侑本也不是很在乎,平时他自然不屑这卑鄙手段,但褚修和泥鳅一般滑不留手的,着实恼人,既然连子昂自己想搞事……
苍侑无所谓的点点头:“随你吧。”
连子昂差点以为苍侑要拒绝,闻言蓦地松了口气,连忙拍着胸脯保证:“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一定为师兄您办好!”
苍侑哼了一声就走了。
连子昂留在原地,目送苍侑离开,眼底才浮现嫉恨之色。
他出自有名的修仙世家,祖父是赤万峰长老连隆,本身灵根资质也不错,但祖父几次去求见仙尊,仙尊都不肯收下他,连正眼看他一眼都不曾……却偏偏收下了褚修这个奴隶。
连子昂已经嫉妒很久了,凭什么连不如他的褚修,都能拜入仙尊座下,而他却没有这个资格?
他说的那个草药对修行者来说一般无碍,顶多只是做做噩梦而已,算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对神魂修为不到位的人来说,却是有可能诱发心魔的,到时候褚修万一因此入了魔,那也只是他自己修行不够,怪不得别人。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来询问苍侑,自然是他自己不敢这样做,但如果有苍侑在上面顶着,他就可以说自己只是受苍侑指使。
………………
这一幕自然落在了黎夜眼中。
009一开始还很高兴褚修长进了,知道藏拙不和苍侑硬刚,结果苍侑倒是打发了,又不知哪里冒出来个卑鄙小人!
009担忧道:“宿主,这家伙好像憋着一肚子坏水,您要不要去提醒一下褚修啊?”
黎夜叹了口气:“我用什么理由去提醒他?难道我去告诉他,我一直在监视你,有人要害你你小心点?”
009:“……”
黎夜:“再说了,我是反派还是他保姆?”
009:“……”
黎夜淡淡道:“不必担心,这点小事正好给他长个记性,防君子不防小人可不行,我不可能一直护着他,日后的路终归要他一个人走。”
009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再说了,那连子昂也说了,草药的作用只是让褚修做噩梦,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它果然还是不够淡定呢,还是宿主考虑的周到啊!
黎夜则若有所思的看着屏幕中的景象。
给褚修一个教训是没错的,但009还是想的简单了,不懂人心难测,连子昂阴险卑鄙,草药不可能这么简单。
但他却不能现在出手。
………………
褚修背着剑从守正堂那边离开。
其实三年过去,炽云经已经修炼至第五重,再次面对苍侑,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但无谓的意气之争,没有任何意义。
再说了,他也不想师尊为他忧心。
褚修回到自己的偏殿内,解下背下的长剑,轻轻抚摸着剑身,黑色剑锋古拙锋利,隐隐有流光暗藏。
这是拜师那一日师尊赐给他的剑,褚修一日不敢离身。
对于大多数修行者来说,本命灵剑可以纳于丹田,随心驱使,不会需要这样背着,但褚修修炼的却是锻体术,无法将灵剑放入丹田,也没有办法像别人一样御剑飞行。
褚修不是没有羡慕过别人,想要和别人一样修炼术法,但师尊说了,他年纪轻心性不稳,需要多加沉淀磨炼,日后才能走的更远,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打基础,不可心浮气躁。
褚修收回思绪,他恭恭敬敬将剑搁在桌上,然后开始吃饭。
他还没有辟谷,而且因为锻体所以进食不可少,饭菜每日都由后勤的弟子送来。
今日换了几个新菜式,独特的香料味道还不错,他多吃了几口。
夜幕低垂,褚修抱着剑躺在床上,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
这些年褚修的作息都很准时,天色还没亮,他就醒了过来,一般这个时间,他都会先去后山练一遍拳,然后再去守正堂接任务。
褚修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然而刚起身,就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刻骨的寒意往骨头缝里面钻,褚修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因为修炼的缘故,寒暑不侵,已经很久没有觉得寒冷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抬头看向四周。
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简单雅致的小木屋,木屋雕花的窗户被风吹开,雪花顺着寒风涌了进来,隐约可见外面白茫茫的大雪纷飞。
褚修心中隐隐感到不对劲,他鞋都没穿,就这样冲了出去。
映入眼帘的是连绵的雪山,这场雪应该下了很久了,树林枝叶上挂着沉甸甸的白,被压的摇摇欲坠,静谧的世界里,只有风吹过时带起的波澜。
褚修的眼神慢慢变得茫然,然后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他的家,他从小就和爹娘住在山里。
爹娘是散修,带着他隐居在山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一双纤细的少年手腕,许是在外面待的久了,指尖冻的发红,他搓了搓自己的双手,才勉强汲取了一丝暖意。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
褚修回到了屋子里,把窗户关好,他站在那里有些茫然。
他皱着眉思索了许久,终于想起,爹娘应该是出去打猎了,等他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于是褚修重新睡到了床上,闭上眼睛,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怀中,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似得,但是又想不起来了……
他是忘了什么吗?
算了,不想了。
也许只是做了噩梦。
褚修一觉醒来外面的雪还没停,爹娘也还没有回来,一个人待在家里孤零零的,他有些无聊了,索性穿上厚厚的棉衣和靴子,出去找爹娘。
这片山脉他很熟悉,只是积雪很厚,他个子也不高,少年人在雪地走的磕磕绊绊。
他不知道在这里走了多久,回头望去,一望无际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褚修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爹娘如果只是出去办事了,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呢?
就好像,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剧烈的不安在心底跳动,褚修掉头往回走,他想他还是回家等吧,这会儿如果迷路了,爹娘回来看不到他,肯定又要着急了……
上次就因为自己贪玩出去,不小心跌到山崖下,爹娘找了他两天两夜。
而且他都出来这么久了,说不定爹娘已经回去了,正在家里等着他,褚修这样告诉自己,加快了脚步。
很快小木屋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和他出去之前不一样,此刻木屋的门半敞着,缝隙中,隐约有火焰在其中跳动。
难道爹娘回来了吗?
褚修兴奋的冲过去推开了门,然而下一刻表情凝固在脸上。
鲜血和火焰之中,两具尸体躺在那。
他们面朝着褚修的方向,眼睛睁的大大的,断掉的手脚处,鲜血汩汩的往外流。
褚修感到自己浑身都冻的冰凉,他怔怔的站在门口处,却像是麻痹了般,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看洁白世界被红色一丝丝浸染,最后全部变成一片血红。
叮咚。
风铃轻响。
褚修木然的转动眼珠子,看向窗户的方向,大开的窗户外面,一抹黑色的身影一闪而逝,黑色弯刀刀刃泛着幽蓝色,在雪色中闪过刺目寒芒——
这一幕就像是一个开关。
褚修的眼底弥漫上狰狞的红血丝,他一把抓起脚边的长剑,毫不犹豫的冲出窗户追了出去!
黑影在白色的雪面上飞快掠过。
褚修死死的看着那一抹黑色,以及滴血的弯刀,拼了命的往前追,他的靴子跑掉了,赤足被冻的通红,连受伤的地方流出的血,都凝结成冰,但他却像是感受不到一般,他只知道,他一定要追上去……
可是他太慢了。
太弱了。
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
黑影就消失了。
他跑啊跑啊跑啊,眼前一阵恍惚。
出现在他的面前又是那栋小木屋。
他茫然了一瞬。
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爹娘没事?
褚修咬着牙一瘸一拐、跌跌撞撞的推开门,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和之前别无二致——
忽然——
风铃声响。
褚修看向窗户的方向,又看到了那一抹黑影。
他再次不要命的追了出去。
可是没多久又追丢了。
每当他追丢那抹黑影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就像是被重置,小木屋再次出现,尸体依然死不瞑目的看着他。
一次又一次。
可不论重来多少次。
他永远都追不上那一抹黑影。
噩梦像一场永远不会终结的循环,而他一次次失去凶手的踪迹,只能一次次目睹爹娘的死亡。
无力、愤怒、不甘、痛苦。
这些负面情绪席卷了他。
如果他能够再强大一点,如果他不是这么没用……
褚修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多,让那一双眼睛,看起来如同恶鬼般狰狞可怖,似乎隐隐有黑雾在其中浮现……
一次次的追逐早已让他筋疲力竭,他跌倒着跪在地上,握着剑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鲜血顺着他的眼睫低落了下来。
落入那血泊之中。
如一滴水无声融入了海洋,不留痕迹。
天幕沉沉乌云密布,像是要向地面压来,将一切彻底碾碎。
压抑沉默的世界中。
忽然。
叮咚一声——
风铃再次响起。
褚修条件反射的抬起头,双目血红已然失了神智,毫不犹豫拿起手中的剑,向前刺去——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刺空,长剑生生停在了半空中,像遇到不可阻挡的力量,没有办法再前进一寸。
褚修也终于看清。
出现在他面前不是那抹黑影,而是一个银发素衣的男人。
男人抬手握住了他手中的剑,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染红了那莹白如玉的手指。
许是这个意外。
褚修血红的双目中回来了一丝神智。
他的思绪缓慢的如同被冻僵,就这样怔怔看着男人,甚至忘了收回手中的剑。
心中缓缓浮现一个疑问——
这是谁?
脑海中仿佛有声音在说,他应该认识他的,总觉得很熟悉很熟悉,可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恍惚怔忪之间。
他看到男人松开了握剑的手,鲜血滴落下来,染红了那素白衣袂,如坠落在雪地的寒梅,他看的失了神……直到男人走过来轻轻拥住他。
清冷如水的嗓音响在他耳畔:“别怕,已经过去了。”
褚修才蓦地回过神。
他本能的想要推开对方,然而那清冷气息笼罩着他,莫名的熟悉温暖,令人留恋,让他僵硬的停住了动作。
褚修嘴唇动了动,许久,发出干涩的声音:“你……是谁?”
黎夜垂眸打量了褚修一番。
看来受幻境和心魔的影响,褚修忘了自己,他被困在了过去,困在那走不出的噩梦中。
手心传来的疼痛感十分真实,虽然自己只是一缕神魂入褚修心神,但天命之子的神魂非同寻常,哪怕根本没有修炼过,依然有着十分强大的力量,如果褚修自己不能清醒过来,他并不能强行将他带出去。
外面的风雪依然很大,入目白茫茫没有尽头。
风不停,雪不化。
幻境就不会消失。
困住褚修的是他自己,那么想要离开,也唯有靠他自己。
好在褚修看起来还没有完全失了神智,毕竟现在就入魔了可不行呢……
黎夜看着他,眼睫低垂,薄唇动了动:“你无需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褚修警惕的看着黎夜,他从未见过这个人,这里除了爹娘和他,再也没有别的人来过……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眼前的男人一身素白,如同和雪色融为一体,雪白的睫羽之下,连眼眸都是淡银色的。
他就像是冰雪铸就的假人,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山里的雪妖吗?
小时候褚修总是贪玩偷溜出去,娘就会吓唬他,说山中住着魅惑人的雪妖,雪妖姝色无双,看到了就会把小孩骗走,然后冻在冰里,等饿了就会吃掉。
可褚修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没安分几天就照常出去,但是他遇到过很多山里的动物、精怪,却一次未曾见过娘口中的雪妖。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妖怪。
仿佛只是被对方淡淡瞥上一眼,就连魂儿都要被勾走了一般。
而且最重要的是……
褚修目光放空的掠过黎夜,看向黎夜的身后,那里的鲜血、尸体、断肢……全都消失了,屋内又变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就好像那怎么都走不出的可怕噩梦,在男人出现的瞬间就如泡沫般消散。
那么他现在看到的……又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
那抹黑影呢?
去哪里了?
黎夜只瞥了一眼,就看穿褚修所想,淡淡开口:“你想要追寻的东西,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径直推开门。
黎夜抬手指向天际的尽头,道:“继续留在这里,得不到你想要的真相,只有走出雪山,才有可能找到答案。”
走出雪山……吗?
褚修有些颓然无力的站在那。
少年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失魂落魄。
这里每年都会大雪封山,除非雪停,是不可能出得去的。
尤其是爹娘都不在的话,靠他一个人就更不可能了。
但黎夜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言语,也不再理会褚修,转身回到了屋中,点燃炭火开始煮茶。
袅袅烟雾升起。
暖意从前方弥漫开来,令褚修几乎冻僵的血液,重新开始慢慢流动,他站在那里一时进退两难。
这里明明是他的家。
可是男人泰然自若的坐在那,就好像他才是那个外来者。
爹娘不在了……
黑影也不见了……
唯有他和这个陌生的白衣男人。
不对,应该是雪妖。
雪妖占据了他的家。
可是他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
如果一个人去外面的雪山,恐怕没走多远就会冻死。
褚修脸上露出挣扎犹豫之色,半晌,他关上门悄悄走了回去,在离黎夜有些远的位置,抱着膝盖轻轻的蜷缩起来。
黎夜只当没有看到躲在角落的少年。
他从容淡定的煮着茶,茶香和热意令屋中不再那么寒冷,唯有窗户缝隙偶尔飘进来的雪花,昭示着外面的风雪未歇。
时间于无声之中流逝。
褚修的身子没有那么冷了,但是肚子却饿了起来,他记得储藏室中有食物,屋檐下还晾着肉干,对了,他也很想喝一杯热茶暖暖,但是他看着男人有些犹豫……
雪妖会不会饿呢?如果饿了……会吃了他吗?
可是这么好看的人,分明就和神仙一样,真的会吃小孩吗?
黎夜右手低垂遮掩在衣袖中,左手端着一杯茶,垂眸看着清澈茶水,眉目在雾气氤氲中变得模糊,他始终没有开口询问褚修。
直到手中的茶凉了三次。
换了三次。
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消瘦单薄的身影,小心翼翼又谨慎地,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
少年抬头抿唇看着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过来,漆黑眼睛盯着他手中茶杯,欲言又止。
黎夜终于轻轻笑了声。
他将一只茶杯推到褚修面前,“喝吧。”
少年只迟疑了一秒,就匆忙拿过茶杯,顾不得烫嘴,直接将茶喝了下去,又呛的满脸通红。
许久才缓过气,褚修羞赧的抬头去看黎夜。
便对上一双冷淡却柔和的双眸,虽然男人看起来很冷,但被那双眸子注视着,却莫名的安心,心底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害怕,这个人不会伤害你的。
褚修终于鼓起勇气:“你、你会吃了我吗?”
他问出这句话。
男人始终平静淡漠的眉眼,似乎弯了一瞬,难得掠过一丝诧异失笑,随即扬起唇角,慢悠悠的开口道:“如果雪一直不停,也说不定。”
褚修盯着他,半晌,低声道:“你骗我。”
黎夜挑眉:“哦?”
褚修板着一张小脸,声音硬邦邦的,仿佛在劝服自己:“你说你是来帮我的。”
黎夜唇边浮现一抹戏谑笑意,他放下手中茶杯,上身微微前倾,银色眸子泛着漠然冷色,语调轻慢:“那你觉得,我说的哪一句话,才是真的?”
褚修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撑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紧。
胸腔中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中闪过孤注一掷之色,一把抓住黎夜的手……那只掩在衣袖下的右手。
手指摊开,掌心上的伤痕触目惊心,鲜血已经凝固结痂,在如雪一般白的肌肤上,更显得格外的对比分明。
褚修脸上浮现愧疚自责之色,当时他就像是疯了一样,如果不是这个人出现了,阻止了他……也许他已经彻底被仇恨迷失。
感受着男人指尖的些许暖意。
心底最后一丝不安缓缓消散,漂浮不定的心落回了原处。
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雪妖,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何出现在这里,但是他知道……
如果不是这个人的出现。
他还被困在那个无尽的噩梦之中。
他不想留在那里。
他更想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
褚修怔怔看着男人片刻,然后低垂下眼睛,看着男人手心的伤口。
褚修沉默片刻,他将衣摆撕了一块下来,学着母亲给他包扎的样子,小心将男人手掌包了起来,然后他站起来,跑去外面取下了屋檐下的肉干,还有后面地窖中存储的玉米红薯。
抱着一堆东西回到了黎夜跟前。
在炭火炉前烤了起来。
黎夜没再言语,只淡淡看着褚修忙前忙后,没多久,少年就将红薯烤好了,热气腾腾的,他饿了已久的肚子咕咕叫,但是却没有先自己吃,而是双手捧着递给黎夜。
少年漆黑眸子如夜色中的星,明亮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给你吃。”
黎夜望着少年眼底的忐忑期待,眉眼微微温和下来,他接过少年手中红薯,清冷嗓音沾染了屋中暖意,朦胧低哑:“好。”
褚修松了口气,然后低头吃起来。
竹木桌上清茶的香气飘散,旁边摆着玉米红薯、肉干,以及不知哪来的红枣,在这冷寂的冬日,小木屋就像是世外桃源,隔绝了所有的冰冷寒意。
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阴沉欲滴,分不清是白天黑夜。
褚修感到有些困了。
他的上下眼皮在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噗通,下巴砸在了桌子沿上,褚修‘嘶’的一声清醒过来,他不着痕迹的看向黎夜。
男人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只是端坐在那里,神色不明的垂眸品茶。
连动作都没有变过一下!
妖怪是不用休息的吗?
屋子里面有床,褚修想要进去睡觉了,但是他又怕一觉醒来,男人就消失了,怕睁开眼睛,又是那逃不出的无边血海。
褚修纠结了许久,才轻咳一声,有些扭捏的开口:“那个……”
黎夜撩起眼皮。
褚修对上那淡漠银眸,忽然就说不出口了,他总不能直接说,想要雪妖陪他睡觉吧……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褚修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脑袋勉强清醒了一些,他想他还可以再坚持一下,刚才一定是昏了头,才会产生荒谬这样的想法。
褚修低落的垂着脑袋:“我没事。”
不知多久……他听到男人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了床边坐下。
褚修错愕的看着黎夜,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黎夜也困了吗?
黎夜凉凉开口:“不睡会儿吗?”
褚修听出黎夜话中的意思,眼睛慢慢睁大,惊喜之色浮现,他唯恐黎夜改变了主意,快步走过去在床上躺下,一只手偷偷的,攥住了黎夜的衣袖一角。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自以为不会被注意。
黎夜便也装作没有看到,他斜倚在床边,懒洋洋的闭上眼睛假寐。
褚修也闭上了眼睛。
身边是男人清冷如雪松般的气息,手中抓着的是对方衣袖,他侧过身子将手藏在身下,许是这让他感到了安全感,这次很快就睡着了。
没有噩梦。
没有惊醒。
这一觉睡的很沉很沉。
梦中好像挨着一块暖玉,温润细腻,褚修不由得抱紧了些,将脸在上面蹭了蹭,慢悠悠的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银白发丝。
银色的发丝柔顺的垂落下来,似轻柔的帘幕,轻轻擦过褚修脸侧,他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去,看到男人低头靠坐床边,雪一般的羽睫低垂着,像是欲落未落的雪花,肌肤透白如冰,略削薄的唇形弧度美丽,是淡淡的粉红色,像是冰雕上唯一的颜色,引得褚修不由看入了神……
褚修想。
难怪娘说山里的雪妖姝色无双,魅惑人心,他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但偏偏像是冰雪般的人,可是体温又是温暖的。
怀中传来的淡淡暖意,让褚修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搂着黎夜的腰,整个人紧紧贴着对方……褚修的脸色蓦地涨红了。
褚修连忙的收回手,才小心翼翼抬头去看,发现黎夜并未被他惊醒,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
他悄悄从旁边爬了下去,然后蹑手蹑脚的出门,拿了食物回来,放在炉子旁边烤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
床边的男人眼睫颤动了下,也睁开了眼睛,淡淡向褚修这边扫来。
褚修平复着略急促的心跳,努力让表情平静自若,对黎夜露出一个笑容:“我烤了玉米,一起吃吧。”
黎夜定定看他片刻,合衣起身飘然走来。
行走间衣袂微微摆动。
褚修视线掠过黎夜的腰肢,没有装饰的素白腰带紧紧束着,勾勒出纤瘦的轮廓,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抱着对方时,轻易就可以环住对方的腰,男人的腰比他想象的还要细……
想到这里褚修感到脸上发烫,连忙别开视线不再看黎夜。
之后的日子简单平静。
小木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无论外面的风雪如何,至少在这个小小一隅,还残存着些许温暖。
每天晚上,黎夜都会坐在他的床边,虽然不言不语,神色也总是淡漠的,但只要这个人在身边,褚修就觉得心中安定。
褚修已经不愿意去深究,这一切是真实,还是他的梦,他想他确实有些懦弱,宁可埋头做一个鸵鸟,也不敢去面对可能的残酷事实。
他想要短暂的逃避一会儿……
如果黎夜真的是雪妖,他想,他是心甘情愿被蛊惑的。
美梦总是更令人留恋沉醉。
地窖中存储着很多过冬的食物和炭火木柴。
所以即便没有出门,在这里也不缺吃喝。
褚修放了一只碗在窗户下面,接雪水煮茶,风铃摇摇晃晃,发出叮铃铃的声音,但是不会再让他害怕。
他总是不着痕迹的悄悄靠近黎夜,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开始只敢抓着对方的衣角,后来他试探着去碰触黎夜的手,发现黎夜也没有甩开他时,他便大着胆子握住,悄悄的拉过来,将对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处。
好像这样就能和这人亲密无间。
时间无声流逝。
忽然有一天褚修又被冻醒了,就像是那个突兀的早晨,难道是窗户没有关好吗?
不对,他好像抱着一块冰一般,寒意一点点浸透他的衣衫,深入肌肤,褚修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他明明抱着黎夜在。
黎夜也和往常一样靠坐在床边,安静的闭着眼睛,睫羽低垂,银色发丝披散在肩头,只是本就白皙的肌肤更白了,白得仿佛整个人都半透明般。
而且好冷。
这具身躯好冷好冷。
像是尸体一样。
褚修的牙齿轻颤,一瞬间无数惶恐涌上心头,他跪坐在黎夜的身边,抬手去试探黎夜的鼻息。
微弱似无。
褚修不甘心的抓住黎夜的手,男人的手指也和冰一样冷……为什么忽然会这样,明明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为什么……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难道连你也要消失吗?
褚修抓着黎夜的手用力至极,他想要呼唤黎夜,却发现,自己竟然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醒醒,求求你,醒醒……”
涩然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褚修眼眶泛红,无措看着面前冰一样的男人,你不是雪妖吗?难道雪妖也会死去吗……
就在褚修茫然难过之时。
男人雪色的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肌肤更加透明,他转动眼睛看向身边少年,神色无悲无喜。
这里是褚修心中的幻境。
天命之子的神魂之力太过强大,而且很排外,他一缕神念进入这里,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黎夜薄唇翕动,声音很轻很轻:“我没事。”
褚修的声音隐隐带着颤音,他不肯松开黎夜的手,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
黎夜却仿佛看穿了他所想,银色眸子定定看着他,缓慢开口:“我不属于这里,迟早都会离开……你也一样。”
他望着少年濒临破碎的眼神,难得温柔了一丝,艰难的抬起手,轻轻抚上少年肩头。
“我会在外面等你。”
这几个字落入褚修的耳中,下一刻,他感到手中蓦地一空,面前男人如同被风吹散的雪花,轻飘飘的就这样消散了,他拼了命的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
细小的雪花顺着风穿透窗户的缝隙,与外界的漫天大雪融为一体。
就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褚修却仍然不甘心。
他追着纷飞的雪花冲入了大雪中,他就这样追着风雪跑啊跑啊,可依然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无论他怎样拼了命的去追,最后都是一场空,这里什么都不会留下。
什么都抓不住。
这里就像是一个绝望的无尽囚笼。
留给他的只有无尽噩梦。
这里,没有那个人的存在。
褚修颓然的跪倒在地上,他一动不动的,任由雪花覆盖在他身上,削瘦的身躯披了层白,眼看就要被大雪彻底淹没。
被这个白色世界彻底吞噬……
忽然地动山摇了起来。
天上的乌云一阵汹涌的滚动,那仿佛终年不散的阴云,倏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光芒透过天幕落了下来。
雪,开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