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的能通过他人的爱来消解与生俱来的孤独吗?”
列车长坐在镜子前,用粉扑拍打着脸颊,轻声说道,“一群人为了融入集体疯狂地迎合他人,误以为走下列车就是面向死亡,只有戴着虚假的面具遮挡住面孔才能得到片刻喘息。然而鼓起勇气逃避去了另一辆车的人也不总是快乐的……
“死灰复燃的爱会带来恐惧,这种恐惧永远无法得到理解,曾经的战友一面审判着被迫出逃的同类的纯洁性,一面宣称自己选择的高贵,将关注点放在脱离实际的教义上,却对那些发生在眼前的痛苦视而不见。”
恶灵埃里克缩在墙角,假装自己是个偶然路过的礼貌听众。
这些天,他被列车长当成了树洞,每天不是讨论哲学,就是亲眼见证列车上的人类在扭曲的社会制度下表现物种多样性。
渐渐地,他从完全理解不了列车长在说什么,变得偶尔也能产生些许共鸣了。
但彻底理解是不可能的,毕竟列车规则是列车长定的嘛,你整点阳间的规则,说不定就能多碰上一些正常人呢?
先试探人性再指责人性卑劣,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列车长曾经也是人,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被伊芙琳制造出来的“二代恶灵”埃里克心想。
生前被各种隐形的规则约束,死后同样不得解脱。
列车长夸赞他共情能力很强。
埃里克连连谦虚,然后趁列车长不注意,偷摸修改员工手册。
列车长似乎不太在意这些事,员工手册放在那里,“她”十天半个月也不看一次,搞得埃里克都有点愧疚了。
他纠结了一下,考虑到李维和德莱顿的信息已经被自己修改完了,不至于受到波及,就含糊地提醒说:“车上好像混进来了一些危险角色。”
列车长微微垂下头,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她”有着一头温婉的金棕色长发,五官和喻姗有三分相像,没化妆时的样貌很秀气,但没什么攻击性,甚至会让人觉得好欺负。“她”说话的嗓音也细弱又柔和,且总是刻意低着头,以遮掩住对女孩而言过于明显的喉结。
埃里克总要恍惚一下才能反应过来列车长是个男人。
尽管他留长发、穿着裙子,名字叫做玛丽安和喻莲。
“谢谢你的提醒,但是没关系。”喻莲柔声说,“我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他开始往嘴唇上涂口红,是会被戏称为吃小孩的那种最鲜艳的红色。
埃里克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问道:“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我想要做什么’?”
“是啊,你让你的姐姐喻姗进入自己的领地,又不告诉她你已经变成了恶灵,你还放任一群杀手伤害你姐姐。”
埃里克重复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喻莲涂口红的动作微顿,轻巧地用另一只手将金发掖到耳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说道:“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
与此同时,李维正在思考如何穿过层层叠叠的守卫进入列车长室。
有领主在的车厢果然不一样,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列车员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谁靠近都盯着看。
李维在前方的第二节车厢里遇到了另一辆车的流浪汉。
这哥们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被好兄弟一脚踹了,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提心吊胆过了半个月的苦日子,结果列车上死了一堆人,他活着。
而且他到现在都以为帮助他的喻姗是个好人,盲杖是个被他兄弟看上的运气很好的捡漏王,他的兄弟虽然人品低劣,但是能在另一车上活下来也不错,以及李维和德莱顿之间是纯洁无瑕的同事关系。
“谢谢你和你的同事。”他对李维说,“我那时都想过卧轨了,要不是你们陪我说了两句话,我根本坚持不到今天。你的脸色不太好啊,那个同事呢?他怎么不在?”
李维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脸一白,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们要避嫌。”
“放心吧哈哈哈。”
来到新环境的流浪汉发出爽朗的直男笑声,“我听说生出真感情才会被列车规则惩罚,普通朋友偶尔说几句话、是不会突然变成爱情的——连种子都不存在的东西哪能凭空长出来?
“倒是有乘客会向列车员举报朋友间的正常互动,垃圾在哪都有,我呸,他们那是嫉妒。”
刚被幻觉棒打鸳鸯的李维:“……”
真感情?甚么真感情?
在上一辆车是演戏,在这辆车是聊天软件里胡说八道试探规则,你一个列车而已,懂个毛线球的真情假意?
他做贼心虚地回过头,见德莱顿没有跟在自己身后,听不见这句话——德莱顿当然不会跟在后面——这才跟着扯了下嘴角,心思一动,问道:“你和其他乘客聊过了?”
“对,这辆车上的人都挺好的。”
哥们又开始发好人卡了。
“那,”好人李维把他往角落里拉了拉,压低声音问道,“如果我想进入列车长所在的一号车厢,你有什么办法吗?”
“你要见列车长?”流浪汉吃了一惊,他左右看看,说道,“有个人告诉我,急救室也在一号车厢,要是有人遇到了突发意外,就会被抬到里面去,但你可不要想不开,我只是随便说说。”
“谢谢。”
李维拍拍流浪汉的肩膀,正要离开,流浪汉一把拽住他:“等会,你要干什么?”
李维看着他不说话,流浪汉咬咬牙,悄声说道:“我对麸质食物过敏,吃了之后看上去很严重,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这回李维是真心感到诧异了:
“你要帮忙?为什么?”
流浪汉局促笑了一下:“我死里逃生,总觉得应该做点好人好事回报世界,你别问,问多了我要后悔了……你做的是好事吧?”
“如假包换。”李维露出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特别真诚。
流浪汉被他闪了一下,忽然理解了喜欢甜妹的人的心情:“兄弟,你从小到大一定很受姑娘的欢迎。”
“没有。”李维否认说,“她们大多能看出我是个同性恋。”
“啊……啊?”
流浪汉一愣,被李维抓到零食车旁边:“来,我请你吃,你要哪个?”
……
十分钟后,流浪汉倒在地上,嘴唇青紫,脸颊、脖颈和手臂上长满红疹,说他命不久矣都有人信。
李维假装路过,惊得原地跳起,大声喊道:“这是怎么了?快来个人帮帮忙!!”
车厢里的人本来在各干各的,闻声看了过来,有人说道:“他不是今天刚上车的乘客吗?”
“是的,我在另一辆车上见过他。他的好兄弟跟人跑了,后来被人捅了一刀,死在过道上,血流了一地……”
死了?谁死了?
流浪汉本来佯作昏迷,听到其他人的议论声,猛地睁开眼睛,想要问话,喉咙却因过敏反应肿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咽似地哼哼。
谁死了?
他的前兄弟不应该在另一辆车上过好日子呢吗?
“真死了,听说是伴侣干的,好在动手的人够狠,人一下就没了,不至于太痛苦。”
你们在说什么?
他本该感到解气或者满不在乎,可是真切地听到故人的噩耗时,心脏却忽然一紧,等到回过神来时,眼角不自觉地多了两道水痕。
他蜷在地上,忘了配合李维演戏的事,无声地流泪。
有路人见了,停下脚步,闷声招呼李维说:“走,我们把他运到车头的急救室。”
“那是列车长的房间。”一个乘客不赞成地说,“规则说不允许我们亲密接触……”
“人都要死了,你还管规则?”李维打断他,“我们走。”
满口规则的乘客尴尬地沉默了,又有几个人围过来,帮他们抬起流浪汉的手脚。大家一齐走到守门的列车员面前,谁也没有后退,李维说:
“他需要急救。”
列车员看看他,再看看聚在一起的人,说道:“只能进去两个人。”
“我来。”李维自告奋勇,“我有急救经验。”
你不是犯罪现场清洁工吗?确定不是收尸的经验?
熟知他职业的列车员满头问号,但流浪汉抓紧李维的手不放,看来是指定了收尸的人选,列车员便也随他们去了。
人类好奇怪。
李维顺利地进入车头。
他将流浪汉妥善地安置在车厢边缘,小声说:“放心吧,我保证你能安全下车。”
流浪汉红着眼睛摇头,不知是在表达什么意思。李维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握紧手枪继续往前走。
车头的空间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走着走着,灯光愈发黯淡,前方出现了一面几乎占据了一整个墙壁的落地镜,梳着金棕色波浪卷发的“女人”身穿深绿色的束腰长裙,坐在雕花木凳上,背对着李维面向镜子,认真地给自己画着眉毛。
有只棕色的卷毛幼犬趴在镜子边的狗窝里,旁若无人地咬骨头玩。
“你来救人?”他边画边问,“把病患放在那就好了,等治疗完,我会放他回去。”
李维举起枪,直言说:“我不是来救人的,我是来杀人的。”
列车长闻言,动作变也不变,先是有条不紊地将左边的眉毛画完了,然后才慢吞吞地说:“能杀人的家伙太多了,这辆车上有的是,肯救人的却寥寥无几,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李维听他话中有话:“为什么这么说?你认识我?”
“不。”列车长微微转过头,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有几分朦胧,“我懒得关注那些职业啊头衔啊之类的东西,在我看来,它们都很虚伪,人类真实的一面只有在深入接触后才能看得清。
“比方说你。你有个严厉、强势、冷酷的父亲,他毁灭了你,也塑造了你。如今你看着你的爱人,那个名叫威廉·德莱顿的男人时,是不是偶尔会感觉,过去留给你的烙印依旧留在你身上,直到死亡都深可见骨、无法磨灭?”
李维用力咬了下舌尖,沉下心,不为所动地问:“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我们的童年是近似的。”列车长抬起头,原本寡淡的眉眼在妆容下变得如画卷般浓烈,他竖起手指,抵在红唇上,说道,“嘘,别反驳,我看得出来。”
幼犬细细地叫了一声,仿佛在呼唤长辈。
李维的视线为此偏移了短短一瞬。列车长见状,目不转睛地微笑着问道:“你的父亲训你的时候动过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