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沉闷时最忌讳一个人什么都不干,只胡思乱想。

德莱顿心知这一点,却没有明确指出来,而是像朋友间的日常聊天般寻找一个个和普通人生活贴近的、能够占用脑子的话题,尽量让李维的思维跟着他走,不去琢磨那些严肃又容易钻牛角尖的问题。

好在李维也足够配合,他们从商场结构聊到中东美食,又从中东美食讲到德莱顿近些年来出访过的国家,最后风格一转,落到了他本人的家庭和事业上。

李维问他接下来要如何应对中情局的背刺,德莱顿不想功亏一篑、又绕回现实,就回答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中情局的部分官员固然愚蠢,但他们的智商下限远没有我的父亲夸张。】

成功勾起李维的兴趣后,他干脆展开讲述:【我的父亲一生中从没完整地看完过哪怕一本书,他唯一的优点是继承了我祖父的沉默寡言,但我的祖父不说话是因为他不善言辞,我父亲常年闭着嘴,是因为他的头脑空空如也。

20岁那年,他在我的祖父母的荫庇下成为了一名警员,三十年后,他在祖父母的鼎力支持下依旧是一名警员,唯一产生变化的是他的肚子。他的肚子越来越突出,以至于我的母亲忍无可忍,在一个酒足饭饱的下午和他离了婚。】

李维发了个惊叹的表情包——难怪德莱顿偶尔提到他的祖父母,却从来不说起父母。

【这些事你无法在同事口中打听到,他们只熟悉老一辈的功勋,如果将来有回忆录的话,我肯定也不会写在里面,所以只有你知道。】

【我的母亲是个中学教师。她指挥班级就像在指挥军队,每个孩子都必须按照她的想法行动,但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于是在年轻时和我自由散漫的父亲结了婚,此后的几十年里她都在后悔和满意之间徘徊,直到我父亲的肚子涨到比她怀孕时还大。】

【你应该记得我和你刚认识时曾经劝你穿西装。如果你不幸见到我的母亲,她会用更加令你惊叹的方式达成这个结果,我的祖父常年畏惧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前对我的祖母说,“如果这孩子遗传了他父亲的脑子和他妈妈的性格,那就足以成为《哈姆雷特》、《李尔王》、《马克白》和《奥赛罗》之外的第五大悲剧之《德莱顿》了。”】

李维:草(一种植物)。

他说:【而你遗传了你父亲的外表和母亲的智商?】

德莱顿:【谢谢你给我留情面。】

李维咧开嘴角差点笑出声。德莱顿的文字风格和他本人一样正经,李维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描述事实,还是在认真地逗乐子。

【不过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很好的人。那天你带着托布来我家里,我说我的祖母会喜欢你,这是个客观事实。托布长大了一点,我将它在草坪上奔跑的视频发给祖母,她说托布让我家蓬荜生辉。】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狗,重点在于托布打了几针疫苗、长到多大、还记不记得“外出打猎养家”的李维。

李维不确定他是在哪个具体的时间开始犯困的。德莱顿从联邦前往杜拜,哪怕飞机直飞也要将近十二小时,因此他帮李维订了一个隐私性强、地广人稀、目测格外奢华的酒店。

新奇感让李维闭上眼睛睡着前,心里想的全是同一酒店的皇家套房里那传说中的24克拉纯金iPad。

简直和石油佬承诺的镶嵌钻石的黄金A、K47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

坐在安全局专机上的德莱顿放下手机,废了很大劲才抑制住火气。

和心情愈发放松的李维不同,他越是整理昨晚发生的事,就越能察觉其中的凶险。

而这份凶险明明是可以规避的!

A3亲口说,他找到李维时,“看到李维安然无恙,地上躺着六七具尸体,于是松了口气”。从李维被绑架到这六七个心怀叵测的绑匪死亡,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中间有太多模糊不清的东西了,在德莱顿看来,这就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

他气得在飞机上干坐了半小时,期间没有和任何一人说话,免得把愤怒发泄到其他人身上。乘务员端来的香槟被他一口喝净了,下属见到他的样子也不敢上前触他霉头。

只有小狗托布趴在德莱顿身边的座位上,因为起飞降落时的不舒服而不断发出呜咽。德莱顿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它的脑袋,承诺说:

“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父亲了。”

等到托布安静下来,他收回手,打开电脑,新建邮件,收件人是白宫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想了想,他还抄送了一份、发给国防情报局。

【尊敬的总监女士:

我希望能借此机会,与您分享一些当前我们在情报共享与合作方面遇到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会对国家安全产生潜在影响。在近期的协调过程中,我们发现某些信息流通出现了显著的滞后,且部分关键信息未能按预期及时传递给相关部门……】

涉及到敏感的情报泄漏和权力斗争时,邮件的措辞必须非常谨慎,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或者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

整理资料证据和斟酌邮件的内容花了几个小时,期间德莱顿一口饭也没吃,只喝了点水。乘务员没能推销出飞机上的餐饮,德莱顿头也不抬地指着托布说:

“不用管我,给它准备一点狗粮就行。”

又过了四五个小时,李维睡醒了,告诉德莱顿他要离开豪华大酒店,去搜集一下关于黑沙的线索。

德莱顿:【等等,你受伤了吗?拍照片发我一下。】

李维:【?为什么?】

德莱顿:【我在向白宫打小报告。】

中情局想要利用李维的死名正言顺地插手沙漠,他就用李维的大难不死博取其他人的同情。

好正当的理由。李维纠结了一下,回复道:【但我没受到太严重的伤,你还是直接在邮件里说贝都因人强/奸未遂吧,比较能突出我的心灵创伤。】

【……】

这是睡醒后恢复精神了,还是在故意模糊事情的严重性?

德莱顿仔细分析,觉得两种可能性都有。

他将石油大亨的一些人际关系发给李维,让他能够找到合适的黑沙相关的信息来源。过了一会,李维比了个“收到”的手势,顺带发过来一张左手摘下绷带后的照片。

【贝都因人捅了一刀,我报复回去了,剩下的都是未遂。】

伤口离愈合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疼是不太疼的,但看上去颇为凶残,如果是吃饭时欣赏照片,会严重影响食欲。德莱顿盯着照片磨了几下后牙槽,心中的愤恨之情更加浓郁。

终于,在杜拜当天的深夜,德莱顿降落到了沙漠的绿洲。他在24小时内几乎没怎么休息,但依靠咖啡和怒气保持着精力,随行的副官杰弗里·卡特强打精神跟在他身后,随时都要无助地睡死过去。

“你找个地方睡觉去。”德莱顿无意折磨部下,“订一个六小时后的闹钟,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给你打电话。”

德莱顿身上或许有很多缺点,不过他至少足够让人放心。副官不用担心他会突然为爱进化、变身超级英雄、孤身闯入敌营,因此很快说道:

“好的,长官,您也注意身体。”

他打着哈欠头重脚轻地离开了。

德莱顿考虑到李维因为身上的诅咒不方便吃饭,在呼叫专车的同时叫了两份外卖。

连托布都困了,趴在他怀里打鼾。

接近和李维约定好的地点时,德莱顿无情地将狗摇醒:“不要再睡了,你的父亲正在等你。”

托布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四只脚困得站不稳,耳朵和头顶上的毛东倒西歪,尾巴倒是率先摇了起来。

德莱顿很满意,给它喂小零食,帮它把耳朵毛捋顺,小声说:“好孩子,我希望你能给莉莉留下一个好印象。”

免得他以后不再把你托付给我。

小狗听得半懂不懂,茫然抬头:谁是莉莉?

但德莱顿不再对它讲话,而是照着单向可见的车窗整理自己的衣领去了。

汽车驶入酒店院内宽敞的街道,停到一栋独立的房子前。

德莱顿打发走司机,对李维说:【我到了。你准备好了吗?】

李维:【准备好了。】

于是德莱顿进入门内。套房卧室的床上鼓起一个小山包,李维从头到脚罩着棉被,听到开门的声音,慢悠悠地转过身,瓮声瓮气地问德莱顿:“这样还会被诅咒影响吗?”

已经预备好直面诅咒的德莱顿:“……”

他实话实说:“虽然引人注目,但不会。”

毕竟谁会爱上一床被子呢。

“你不热吗?”

“热,可是我怕床单太薄,不起作用。”

李维躲在被子里说,“我闻到了香味,你带了吃的?”

“我给你带了外卖。”

德莱顿一手提外卖袋、一手抱着托布站在原地,“我也没来得及吃饭,本来计划和你一起吃……不然我再去订个房间?”

“我在想,不然你试着看一眼,然后告诉我诅咒效果如何。”

“应该不轻。”德莱顿没忍住说,“中情局的特工都向你示爱了。”

“这你也听说了?他的爱情纯度还不如夫妻走出离婚法庭时流下的眼泪。”

李维从床上跳下来,披着被子走来走去,有点紧张地问,“你到底要不要看?”

德莱顿不自觉地抱紧托布:“我……”

然而他一用力,哪怕是很乖巧的托布也不乐意了。小狗“汪”了一声,从他怀里跳下来,啪叽一声落在地板上,摇着尾巴四肢并用地向李维冲去。

它还记得李维呢!

李维罩着被子看不到外面,只能听到声音,懵道:“什么动静?你把托布带来了?”

下一秒,托布炮弹般撞上了他的小腿!

严格意义上说,四个月大的托布已经不能算是“小狗”了,它有将近20斤重,骨骼修长有力,跳起来能扒到李维的腰,放在宜家也是个大号玩偶,起码能卖15刀。

李维被它撞到,本来通过岔开腿保持住了平衡,结果后退时又踩到了棉被的边缘。

这下神仙来了也站不稳了。

一系列事故发生得极其迅速,李维仰面跌倒在床上时还有些茫然,心想托布真是一只好狗,小小年纪,从体重到记忆力都是这么出色。

“嗷呜嗷呜!!”

托布拱进被子和李维贴脸,德莱顿急急忙忙走过来,掀开被子问道:“你的手要不要紧……”

后面的话自动消音了。

李维忙着安抚托布,小狗兴奋成了残影,他花了挺大劲才让托布伸长舌头喘着粗气蹲坐在床上,再一回头,德莱顿僵硬地站在床边,像个雕塑。

手里还提着外卖。

外卖袋子和德莱顿的个人形象不太搭。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西装,打着暗红色的领带,领口的三角形板板正正,显得极其正式。眼下他的表情也不能说是失态,而更像是受惊时的怔忪;

李维很喜欢他挺直的鼻梁两侧的那对下弯的眼角,它们中和了德莱顿严肃的脸部轮廓,让他真心微笑时显得英俊又不至于冷血无情,有时还会让他看上去内向且敏感、使李维心软,但如今这双眼睛里简直空茫一片,半点智慧的光芒都没凸显出来。

完了,不会被诅咒弄傻了吧?

到时他上哪赔给联邦一个新的安全局官员?

要不他自己升职顶上去吧。

李维一边转悠各种念头,一边伸手在德莱顿眼前晃了晃,绷紧神经关切地问:

“你还好吗?”

德莱顿不答。李维将额头的黑发捋到脑后,倾身拍了拍他,他不做反抗地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用手抱紧外卖。

李维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我……”德莱顿磕巴一下,移开视线,望着虚空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认为我产生了幻觉。”德莱顿用掌心锤打了两下自己的脑门,语无伦次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别问了。”

李维搬过来一把椅子反着坐下,手臂搭在椅背上,拆开一盒快递,拿勺子舀了一勺沙拉,喂到德莱顿嘴边。

德莱顿乖乖张嘴。

能吃东西就是没事。李维趴在椅背上笑眯眯地问:“你看见什么了,让你觉得是幻觉?”

“……薰衣草色的、水波般的夕阳。”德莱顿过了好一会才回答,“有人被夕阳笼罩着。”

李维又喂了他一勺沙拉。

德莱顿看着他手上的绷带,渐渐回过神来:“勺子给我,我自己来。”

李维将外卖盒举到头顶,说道:“你先告诉我,被夕阳笼罩的人是谁?”

德莱顿欲言又止。他不说,李维就不还给他餐具,德莱顿也不争抢,双手放在膝盖上,半晌抿着嘴露出笑容,上前亲了亲李维的面颊。

“是你。”

他答道。

作者有话说:

德莱顿:怪了,我怎么晕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