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是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李维将行李搬进他们的房间,德莱顿紧跟在他身后,手捧一些零碎的东西以及帮他牵着托布,汽车旅馆的建筑是环形的,每一间屋子的窗户都正对着走廊,德莱顿看见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趴在其中一间屋子的窗户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注视着他们,被德莱顿发现后,他匆忙后退,拉紧窗帘,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诡异。

“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住一晚上?”

德莱顿向李维确认,“现在时间尚早,我们可以在探望过李秋珊女士后,趁着天还没黑,开车回到芝城休息。”

“但我想找人打听一下莱纳·李维乌斯和我的母亲。”

李维打开行李箱,拿出日用品,“你知道我的档案上写着莱纳·李维乌斯在2004年,也就是我六岁的时候给我补办了出生证明;大概是九岁到十岁期间……具体年月我不记得了,他带我来到戈康镇,那时他就不太管我了。

“他把我送到学校,然后整天不见人影,我独自上学、放学、用他留下的钱买东西养活自己,并且逐渐和生活在我家附近的母亲熟悉起来。”

德莱顿问:“你的出生证明最开始没写你母亲的名字?”

“没有。”李维摇头,“也是后补的。”

这显然不合法,李秋珊女士真是个钻空子的人才。

德莱顿大感头疼:“我记得你的档案上还说,他们在2012年……”出车祸去世。

听他提起父母的死亡,李维想要掀开被子坐下的动作停了下来,捏着下巴陷入回忆当中:

“我该怎么跟你描述这件事呢……?先说结论吧,我确实以为莱纳·李维乌斯死在那一年。2012年,我和妈妈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好了,就像真正的母子一样,我在镇上的中学读书,她五天当中起码有四天会来我家照顾我,莱纳·李维乌斯则至少半年未曾露面,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个雨夜,我放学回家、和我妈讨论学校的社团活动,报丧女妖……就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疯女人,忽然拍着我家的门板说,我父亲回来了。

“他在镇子外面,要求我去见他。我母亲坚持陪我一起去,于是我们冒雨走出家门,开着车上了公路,一直走一直走……有个不经意的瞬间,车灯照出一道人影。他站在公路中央,向我招手,我不想去,但是他显得十分焦躁,我猜测他心情不好,不敢拒绝他,于是磨磨蹭蹭地下了车,往他那边移动。

“走到离他约有手臂那么远的距离时,莱纳·李维乌斯张开嘴,要和我说话,雨太大了,我能看清他的动作,但听不清他的声音,我要靠近他,然而突然之间——”

14岁的李维只听见瓢泼大雨中传来“嘎吱”一声,像是沉在水下的橡胶轮胎和柏油路摩擦的闷响。

一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极速行驶的货车擦着李维的身体,将莱纳·李维乌斯撞飞出去了。

他能感觉到货车带起的风从面前刮过,理智却完全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呆呆望着这一幕,结果下一刻,又发生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

李秋珊开着她的代步车,撞向了货车。

“后来事情变得更混乱了,”李维说,“我没找到现代联络工具,顶着雨徒步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到镇上叫人过去帮忙。他们检查完车祸现场,告诉我莱纳·李维乌斯、我母亲李秋珊、和货车司机全都没救了,警察局无意深究,直接把它定义为意外事故,我对他们说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样,但警察劝我承认是我在危机时刻头脑混乱、不小心记错了。”

“……”德莱顿紧紧皱着眉说,“我很抱歉。”

“其实还好,”李维宽慰地说,“他们在确认一切正常后,将我父母的尸体送进焚化炉,然而两年后,我辗转在孤儿院和寄养家庭期间,我母亲回来了。”

德莱顿:“???”

“你看,我一般不向别人讲述我的过去,就是因为不好解释,而且我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李维摊开手,“14岁时我父母双亡,16岁时,我妈活了,带我离开戈康镇,前往芝城居住,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在我18岁申请上芝城大学的那一年,她因病去世,不过临走前我们花了很长时间互相陪伴,所以那时的我不是很难过。”

德莱顿恍然想起一件事:“你在ins上发了你和你母亲合照的那一天,不是官方登记的祭日,而是你母亲第二次真正离世的日子?”

李维笑道:“你注意到了?没错,就是那天。”

真是太离奇了。

德莱顿完全理解了李维为什么总是吞吞吐吐、不提他的家庭。莱纳·李维乌斯留下的阴影只是一方面,乱七八糟的谜题更是重量级,而且在这个漫长的故事里面,每个人的操作似乎都能让他们进局子蹲几天,警方和政府部门也不知所谓,的的确确称得上“民风淳朴”。

李维愿意如实告知身为安全局官员的德莱顿,极大程度上凸显了此刻他对德莱顿的信任。

德莱顿正要问李维,你母亲死而复生后,你没问她是怎么回事吗?两人即将去探望的戈康镇的墓地,究竟是2012年的还是2016年的?

李维望着围绕双人床转来转去的托布,忽然吸吸鼻子,收起轻松的表情说:“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经他提醒,很少出外勤的德莱顿这才注意到,房间里确实有股不易察觉的腐烂味道。李维将床垫掀开,气味顿时变得更明显了。托布对着床板叫了几声。

两人对视一眼,德莱顿说:“床底。”

他们合力将老式木床的床板一块块挪开,然后德莱顿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木板下的储物空间里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各种鸟类的尸体,羽毛和残肢像搅拌均匀的泥巴一样糊在地板上,拼成了一个红白相间的单词:

“恶魔”。

这已经脱离了恶作剧和整蛊的范畴。李维看清单词的内容后,霎时间冷下神色,加重语气对德莱顿说:

“我去和旅店老板聊聊。”

“等一下,这是他们干的?”德莱顿难以置信,“你确定?”

“不然呢?”李维抽出手枪,“我猜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伙拦车的小混混将我回来的消息通知了旅店,他们就想出了这种办法来吓唬我们。”

“但是……”德莱顿欲言又止。

他想说,正常人应该很难在短时间内捕杀这些鸟类,搞不好其中有什么隐情,或者甚至是和里世界有关。

然而李维受到过去的影响,正在气头上,坚持己见。德莱顿只好跟在他身后,打算及时阻止他的过激行为,以免发生意外。

李维用枪托砸碎旅店老板房间的玻璃,将手伸进室内打开门锁,把之前躲在窗帘后偷窥他们的男人拖到自己的双人间:

“这是怎么回事,嗯?谁指使你干的?”

他把旅店老板的头按在床板上,指着床底的鸟类尸体说,“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要用这种方式来‘欢迎’我?”

旅店老板看看他手里的枪,再看看地上的“恶魔”单词,脸上浮现出了夹杂着恐惧、厌恶、憎恨、快意的表情:

“不关我的事,我劝你把枪放下,我已经报警了。”

“不关你事?这是你的房子,出现这些动物尸体,你敢说不关你的事?”

“是的。你有什么意见,就去对警察说吧。”

话音落下,外面传来警笛声,德莱顿伸手按在李维的手臂上,安抚地捏了两下,李维收起手枪,嘲弄地说:“我都不知道戈康镇出警的速度能有这么快。”

他松开对旅店老板的桎梏,走到墙边抱起手臂,旅店老板躲得离他远远的,时不时看一眼存在感很高的德莱顿。

几分钟后,足有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端着枪,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间,为首的人刚一进门就准备指挥手下把李维按住,站在门边的德莱顿注意到这一点,将他拦了下来,问道:

“这里没有明显冲突,你们不先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又是谁?!”

警察举着枪,瞪起浮肿且带着血丝的眼睛,留意到德莱顿的打扮后微微吃惊,嘀咕道,“有钱人?大城市的有钱人来这做什么?”

不等德莱顿回答,他粗声粗气地说,“我警告你,不管你是谁,胆敢干扰警方工作,就要做好被一并逮捕的准备。”

李维再次露出了嘲讽的神情。德莱顿看出他有反击倾向,提前指着床底的鸟尸说:

“李维先生发现了这些尸体后和旅店老板产生争论,我认为这是消费者的正常诉求。”

然而警察们似乎把他当成了热心肠的路人,反复说道:

“你不明白,这件事和你无关,拉克·李维在镇上长大,他有前科,我们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人 ,让开,先生,再重复一次,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们需要逮捕他——”

德莱顿终于不耐烦了。

他本来对同为公务员且时常合作的警方有着更多好感和容忍度,但他职位太高,平时碰见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根本遇不到这种乡下小地方出来的难以沟通、似乎听不懂人话的傻子。

“停。”

他凭借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简单地喝止了几人语无伦次的杂乱对话,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牵起李维的手,说道,“我们是一起的,如果你们要逮捕他,就同时逮捕我吧。”

四个警察和正在告黑状的旅店老板惊得一下子把嘴闭上了,李维则没忍住笑出声。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问题是当事人并不认识德莱顿,德莱顿暂时也不想引起安全局的注意,所以他只坐实了有钱人的身份,警告那名要过来给他们戴手铐的警察说:

“我有专业的律师团队,你最好想清楚再做事。”

“……”

警员们被德莱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派头所摄,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手里的两枚手铐到底也没派上用场,规规矩矩地请他、李维和旅店老板三人“到警局一叙”,签了份书面保证,然后就把他们给放了。

也没探究旅店床底的动物尸体是什么情况。

走出小小的地方警局时,德莱顿依然能感觉到人们投射在李维与自己身上的那种险恶的视线,仿佛一旦抓到他们的把柄,这些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而站在警局门前的一名镇民看到两人手指上成对的戒指后,清晰地骂了一声:

“表子养的贱货。”

李维要掏枪,身后的警察一下警戒起来,骂人的镇民则撒腿就跑、转眼间消失在街道拐角。

“你看到了,”李维放下手,对德莱顿说,“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德莱顿什么都没说,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旅店是不能待了,刚放下的行李还得重新搬出来。李维正考虑实在不行就如德莱顿所说,今晚回到芝城休息,结果中午带头拦路的小混混中的姑娘艾米丽突然出现,带着点犹豫邀请李维说:

“我目前独居,你们两个要不要去我家住?”

她也看到了李维手上的戒指,诧异地说道:“你们结婚了?恭喜。当初我们邀请你来参加女子单身派对,你没来,我还以为那群男孩在说瞎话,你其实并不是同性恋。”

因为她的这几句话,李维同意了她的邀请。

他和德莱顿回到旅店,把检查过后确认完好无损的行李搬上车,李维问跟着他们的艾米丽:“镇上发生了什么?我还以为时代进步了、再加上多年不见,他们就算没把我忘了,对我的态度也能稍微好点,怎么却反而好像变得更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