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李维?”

德莱顿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被手机摄像头拍摄下来的人顿时如同受到惊吓般缩向黑暗。

“等一等,我没有恶意!”

德莱顿站在原地喊,但那人踉踉跄跄地跑进了黑暗深处,这下好了,局势调转,无论他和李维是什么关系,德莱顿为了离开离开这鬼地方,只能选择跟上去。

好在面具人跑得不算快。德莱顿发现和他的身高腿长相比,他奔跑时的步伐非常小,而且每迈出一步就要犹豫一下,像是人突然来到昏暗的环境中看不清脚下的路、在寻找落脚点一样。

德莱顿没来得及多想,快速追着面具人跑到道路尽头,环境中的光越来越亮,在经过某一条看不见的线后,眼前豁然开朗。

德莱顿辨认出自己来到了李维妈妈的墓地所在的密林中,从光线的明暗程度和角度来判断,此时应当是早上或下午。

面具人来到这处地形凸凹不平、杂物也多的野外后,动作反倒变得灵巧了许多,他像兔子似的跳到了墓碑后,德莱顿见状停下脚步,转着手指上的戒指耐心地说道:

“我真的没有恶意,你叫什么名字?”

躲在墓碑后的人不答话。

德莱顿又说:“我能过去吗?”

他等待了两三秒钟,然后一步一步缓慢地接近墓碑,走到离墓碑只剩下半米远的距离时,德莱顿正要开口,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哨子似的尖锐风声。

面具人手里攥着一把厨刀,向他劈了下来!

德莱顿仿佛吓呆了一般立定不动,只听“咣当”一声,刀锋擦着他的手臂重重砸在墓碑顶上。

“别,碰,她。”

面具人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

“她与我们之间的仇恨无关。”

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沙哑,但依稀还残留着青少年特有的稚嫩,吐字也不清晰,听上去有很长时间不曾与人正常交流过了。

德莱顿心中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李秋珊女士的,我是来找你的。”

面具人闻言侧过头,过了一会安静地问:“什么事?”

“Well,”

问得好,德莱顿头脑风暴了一圈,模仿政府办公人员的语气将疑问抛了回去,“请问你是拉克·李维吗?你的父亲是莱纳·李维乌斯,母亲是李秋珊?据我所知,你的这两位直系亲属在2012年去世,也就是……”

德莱顿故意拖长声音,听到面具人接道:“去年下半年。”

德莱顿的心脏沉了下去。

破案了,站在他面前的是2013年的李维。德莱顿之所以在开口前认定他的父母不在了,是因为假如李维口中的李秋珊在世,应当不会让养子变成这幅半个野人半个连环杀手的样子。

往好的方面想,他此刻正在里世界,也许眼前15岁的李维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想象出来的?

但他要怎么才能回到现实,见到真正的李维?

“我是联邦卫生与公共服务部派来的调查员,负责管理失怙未成年的安置、寄养、收养和相关福利,”

德莱顿张口就来,眨眼功夫给自己编了一套有名有姓的身份,“戈康镇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我听说你的情况后,就决定过来看一眼。”

面具人说:“你现在看到了。”

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稍等,我有些疑问。”德莱顿假装在身上摸索了一会,说,“抱歉,我出门太急,没带纸笔。”

面具人对他的表演无动于衷。

德莱顿继续说:“你之前提到的,‘我们之间的仇恨’是什么意思?”

“……”

“你在寄养家庭中与养父母的关系融洽吗?他们有没有过身体虐待,或是忽视你身上的某些健康风险的迹象?今天是工作日?你按时上学吗?平日里食物和衣物是否充足?”

“……”

“如果问题严重到一定程度,我们会启动保护性调查,预备更换你的寄养家庭,并将你目前的家庭成员告上法庭。李维先生,你沉默是因为你需要帮助吗?”

“……”

面具人终于张开嘴,说的却是:“李维,姓氏是李,名字是维。不是‘李维先生’。”

德莱顿惊奇地看着他:26岁的你可从来没纠正过这一点!

假如是里世界的幻觉,怎么会出现这种ooc的情节?

“我知道,只是我个人偏好这种叫法,你介意吗?”

少年摇了摇头。

“好吧,李维先生,感谢你的理解。顺带一提,我注意到你在我们交流的时候一直戴着面具,如果方便的话,你能把它摘下来,让我确认你的身份吗?”

“……”

里世界中15岁的李维是个小哑巴,无论德莱顿如何追问,他都只偶尔回复一两句话,其他时间就仅是孤零零地站在那,两只精瘦的手臂垂在牛仔裤两侧,裤脚下露出修长的脚踝,像是桶状麻袋中间插进去的一根沉默生长的竹子,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最后德莱顿无可奈何地停下交流的打算,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戴着的面具挡住了眼睛,要怎么看路?”

“……”

“我看不见,先生(sir)。”李维回答,语气和长大后的他叫长官(sir)时有点类似。

德莱顿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摘了面具也看不见”的意思。

**

2025年,戈康镇。

李维双手交握,坐在谈判桌上,态度还算平和:“我现在坐在这里,有一半是因为我轻敌,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们有能力做到这一步。”

“我们也没想到你能找到一个伴侣。”旅店老板沉着脸说,“你给了他什么好处?魔鬼也有爱人的能力吗?”

无人注意到李维交叠在一起的手指正因过度用力而颤抖。他被心底翻涌的情绪激得精神高度亢奋,恨不得掐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脖子,把他们抡到墙壁上,用最极端的手段逼迫他们说出德莱顿的下落,面上却云淡风轻地说:

“讨论这些有什么用?你们难道还能发表学术论文不成?直接谈正事吧,各位,我要求放了我的同伴。”

“你没资格同我们讲条件。”

在场的警察说道,“如果你想让威廉·德莱顿活下去,就老老实实按照我们说的做。”

站在人群边缘的雷诺兹不由得偷瞄了李维一眼。这是他们的原定计划之一——要么从德莱顿口中问出李维的弱点,要么用德莱顿来要挟李维,众人原以为后者的威胁力没那么大,却不曾想到李维居然真的异常在乎德莱顿的性命。

他不该暴露出这一点。

魔鬼会因人的爱而受制于人。

雷诺兹紧接着想到,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旅店老板和警察似乎已经把这事给忘了,正沉浸在拿捏仇敌的愉悦当中,可是雷诺兹难以忽视,那就是威廉·德莱顿根本不在他们手里。

艾米丽家二楼卫生间的窗户开着,屋内一片狼藉,受命堵着后门的几个镇民不见踪影,因此无论是戈康镇这边,还是李维,都认定是他们使用了某种特殊的方法将德莱顿带走了,然而,若是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呢?

假如戈康镇里有个邪恶的第三方势力,一切阴谋诡计皆出自它手,却被镇民当成李维,又被李维当成了镇民呢?

假如李维是无辜的,他今晚会在镇民的暴行下遭遇什么?

假如李维并不无辜,当他发现威廉·德莱顿实际上不在镇民手中时,又会发生什么?

想着想着,雷诺兹不寒而栗,他发觉自己不愿看到任何一种即将发生的后果,但是太晚了。

他绝不能当着小镇所有居民的面说出那句话:

自始至终,李维可能什么都没做。

——特别是在他们过去“什么都做了”,此刻又真正“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

……

被镇民和武器包围的李维也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推测,以及仇人的一面之词。他尝试过向黑蜡烛求证:

“德莱顿真的被他们绑架了?”

蜡烛只回了一个单词:祭品。

没有祭品,一切免谈。

李维狂怒之余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早晚把你掰成两半吊在路灯上。”

无论如何,此路暂时不通,李维又去问镇民:“你们不让我见他,我凭什么相信他在你们手上?绑匪勒索时至少还能提供肉票的语音信息。”

他看向群众中的联邦警员,讽刺一笑:“尤其是你,你是个警察,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那就要看你有多在乎他了。”警察冷静地说,“实不相瞒,我们不敢让你见他,免得你略施小计就把他给救出来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再拖延时间,待会肯定能听到他遭受折磨时的惨叫。”

李维十指紧握,闭上眼睛。

黑蜡烛散发出的凄冷黯淡的光芒,此时在他的视野中竟显得分外柔和:

祭品。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给你十个数字的时间,然后他们会取走威廉·德莱顿的一只眼睛。从今往后,他就只能用仅剩的一只漂亮的蓝眼睛向你表达爱意了……说不定更能激起你的怜惜之情呢?十,九,八……”

李维忍无可忍地打断倒计时,问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为你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旅店老板大喊,“将你对戈康镇做的一切施加在你自己身上!!”

周围的一圈人跟着他喊:“付出代价!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警察在他们的呼喝声中举起一根被篝火烧得通红的铁钳,伸到李维肩膀偏上的位置,温和地劝导:

“别反抗,想想你在乎的人。”

祭品。

祭品。

拉克·李维!

你要忍到什么时候!!

黑蜡烛想要像上次在沙漠中一样控制李维的身体,然而李维任由仇人施为的意志出乎意料的坚定。黑蜡烛无法理解,李维坐在椅子上,漠然注视着面前红得发亮、宛如太阳碎片般的金属缓慢下沉,直至隔着布料贴上他的皮肤。

人群中的雷诺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仿佛听到了人类的血肉在火焰上滋滋作响的声音。被他们称为恶魔的人显然留有痛觉,他没有呼喊或求饶,但在烙铁落下的一刻,雷诺兹看到他弓起脊背,抓住桌子边缘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骤然浮现出的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一齐顺着眼角滑落,随即消失在脖子上凸起的青筋之间。

警察松开铁棍时,李维蜷缩在桌子边,悄无声息地将被汗水打湿的脑袋埋在臂弯里,雷诺兹以为他被过量的痛苦剥离了神志,不禁底气不足地建议说:

“要不我们休息一会……”

“不行。”旅店老板冷酷地说,“迟则生变。”

“但我们不是要杀了他吗?”

“是的,我们在逼问杀死他的办法,你看不出来吗?”

“……”

李维趴在桌子上,疼得眼前发黑,呼吸轻缓。黑蜡烛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有病?这年头已经不流行圣父了。”

“我有病。”

李维在心中承认说,“只有他们对我造成伤害,我才能下定决心杀死他们,否则我总觉得……我做错了事,我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我和莱纳·李维乌斯是一类人。”

“……”

缓了一小会后,疼痛暂歇,他撑着桌子爬了起来:“帮我定位德莱顿,我马上给你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