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坐进了咖啡馆。

“艾蕾娜怎么样了?”李维将托布拴在咖啡馆门口,点了杯拿铁,问贺明达,“我记得医生说她伤得不严重。”

“不严重,只是古怪。”贺明达说,“她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当初为什么要跳楼,心理医生说是抑郁症,可是她自己不觉得……好在只是摔断了一条腿。米尔顿陪她做了几个月的康复训练,但她的右脚仍然有点跛,所以没法再从事田径运动了。”

李维略带伤感地沉默了一会。

贺明达继续说:“当时正赶上毕业,每个人的状态都不好,你不在芝城,我忙着投简历,艾蕾娜和米尔顿吵了好几次架,差点分手,最严重的一次——”

“米尔顿把我们的聊天群给解散了,FB之类的社交媒体账号也注销了。”李维叹了口气,“我后来才发现。”

“是的。”贺明达苦笑,“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能那么绝情,一气之下也不再联系你们,直到前两年,我才听我的同事说,一个叫米尔顿·哈耶克的高级软件工程师从西海岸那边的YMX公司离职,回到了芝城大学当助教——感谢领英——但我还没遇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教的是什么学科。”

“我先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你。”李维掏出手机,“你下午有空吗?我们找人打听打听米尔顿在哪?”

贺明达扭了下身体,犹豫道:“他可能不想见到我们。”

“只要能确认他活着就够了。”李维冷静地说,“毕竟现在的地球越来越危险。”

“说的也是。”贺明达被说服了,“我们去找计算机科学系的行政办公室问问。”

结果他们到了地方,一提米尔顿·哈耶克的名字,得到的答案是“没这个人”。

“你确定他教的是我们系的课程吗?”办公室里的人边查看电脑屏幕边问,“不同院系的助教是独立管理的,他们不是正规教师,不会出现在全校级的公共职工名单中,我们的数据库里没有‘米尔顿·哈耶克’这个人……不然你们去中央行政办公室问问吧?”

话音刚落,一个西装男走了进来,见到围在咨询台前的李维和贺明达,问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这两位先生向我们打听米尔顿·哈耶克。”办事员问,“您认识他吗?”

“认识——但他不是社会学系疯子中的一员么?你们为什么要跑计算机系打听他?”

贺明达惊讶道:“社会学?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程序员。”

西装男说:“每个行业的人都梦想着变成码农,但偶尔也有码农自甘堕落、转去别的行业。这位哈耶克先生去研究当今社会学的热点话题了。”

“什么热点?AI?种族歧视?性别?”

“是里世界,先生们,不要在这浪费时间了,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吧。出门左转五百米,有一栋大楼……”

李维回想了一下,插言道:“‘奥古斯特俱乐部’?”

贺明达补充:“我们是这的毕业生。”

“哦!”西装男诧异地看看他们,“原来如此,就是奥古斯特俱乐部,那栋建筑里的几间空教室被他们租下来当活动室了,你们在那边应该能找到想找的人。”

……

走出计算机系的行政办公室后,贺明达犹然不可思议地说:“米尔顿那小子竟然去研究社会学了!”

“他要是真爱计算机,也不会和我比赛背诵法条。”李维吐槽说,“我看他纯粹是为了挣钱才选的这门专业,一旦挣够了钱,立马就跑去干别的了。”

“合理。”同样是为了挣钱成为码农的贺明达瞬间理解了,“不愧是精英级别的大厂员工,年不到30实现财富自由。”

始终默默跟在李维身后的德莱顿听完全程对话,问道:“米尔顿·哈耶克先生对里世界产生兴趣,会不会和你们刚才提到的艾蕾娜女士有关?”

这是职业DNA一动,又要开始被动加班了。

李维闻言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一旁的贺明达有点怵德莱顿,德莱顿不开口还好,他能假装对方不存在,德莱顿一说话,他顿时像听到老板提问一样抢着不让话掉到地上:“你是说…呃,艾蕾娜跳楼的事?其实我们都觉得她当时压力太大了。”

德莱顿问:“你们有没有遇到过某些不太寻常的现象,现在回想起来感觉不合常理?”

“嘶……”

贺明达在与生活搭边的事情上反应迟钝,精力和智商都放在工作研究上面了,平时连家里丢了东西都发现不了。听到德莱顿的问题后,他煞有介事地抽了口气,然后装成冥思苦想的样子,频频给李维使眼色:

兄弟,救!咱们遇见过灵异事件吗?没有吧?

“没有吧……”李维竟然也不确定,“那时候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同学写毕业论文写到发疯,在学校里大喊大叫,声称要开枪自杀算吗?”

德莱顿:“……”

“哦,我记得有人说在图书馆里撞鬼了,”贺明达说,“但我觉得比起里世界,更像是喝多的遇上了嗑大的。”

“计划在上台面对校长领毕业证的时候羅奔呢?这个的确不合常理。”

“还有两天写完七千字的草稿,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不太寻常的现象……”

李维和贺明达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德莱顿的表情在李维狡黠的注视下,从认真倾听变成了“=_=”:

“多么超乎想象又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你还对我说你‘做过的最有集体精神的事是住宿舍’,李维先生。”

李维:“因为我们几人作为一个团体中的个体,半点都不具备集体精神,所以时常陷入极端个人主义的无序竞争,甚至偶尔演变为一种近乎分裂主义的内部冲突。”

“意思是我们经常吵架。”贺明达憋笑,“除了我之外,他们几个脾气都不好。”

李维摇头:“别听他的,我上大学时脾气可好了。”

“得了吧,你就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装成特别温和的样子,搞得那些学弟学妹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找你问问题……你朝我摆手干嘛?”

试图阻止贺明达将正常的同学互动描述成‘风流韵事’的李维无可奈何地放下手,得到了德莱顿好笑的一瞥。

“哥们,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李维按住贺明达的肩膀,把他往旁边拉出一段距离,换成贺明达的母语问,“你感觉我和威廉是什么关系?”

“同事兼朋友……?”贺明达一头雾水,“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这点以后再说。”李维说,“那是我男朋友。”

“……”

几秒钟后,贺明达的脸绿了,磕磕绊绊道:“我是不是…你们…你不早说…我的意思是……”

“好在他不像米尔顿、是个行走的醋坛子。”李维拍拍贺明达,“但咱们还是谨言慎行,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不用了。”

贺明达疯狂挠头,再切换回联邦语时,对德莱顿说:“李维上大学时可腼腆了,平均每天和别人说话不超过一句。”

德莱顿:“……”

**

三人一狗走进奥古斯特俱乐部。

有个女孩站在建筑物门口发传单:“有人想要加入BSI边界研究项目吗?我们会定时举办和里世界相关的讲座、研讨会、以及实验讨论,有时也会放映某些与主题相关的电影或纪录片……”

“你好。”李维上前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名叫米尔顿·哈耶克的人?”

“哈耶克教授?”女孩抬起头,热情地说,“他在!今天刚好有他的讲座,你们想听吗?”

李维和贺明达对视一眼:“讲座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开始了,你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前往前面的106号房间。”

事到临头,贺明达又有点犹豫了,拽拽李维的衣服说:“要不算了,李维,他一直没联系我们,就说明不想见我们。”

“但你不亲眼见到他,又怎么能确定他还活着呢?”

贺明达张口结舌:“可是,他在做讲座啊?”

“也许有人冒名顶替,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李维推了他一把,“走吧,我们过去看一眼。”

贺明达在前面踉跄行走,心中充满了恐惧和好奇:该说不愧是学法的人吗?李维去做了什么工作,能经常见到冒充他人的现象?

他没注意到,落在后面的李维压低声音对德莱顿说:“待会就能确定米尔顿和里世界有没有关系了。我希望没有,否则我们就得连着加两次班,却拿不到一分加班费。”

“不要紧,如果情况不紧急,我们可以先回N市,再以公务的名义飞回来。”德莱顿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更奇怪你是怎么做到‘平均每天和别人说话不超过一句’的?”

李维语塞:“……贺明达数学不好。”

“他不是学理工科的亚洲人吗?”

“对,但是数学不好。”

“……”

米尔顿·哈耶克是个棕发棕眼的白人,相貌英俊,气场很强,容易给人留下固执、自信、不好沟通的第一印象。

意料之外的是,他是个很受欢迎的学者,讲座进行到一半时,教室里坐满了人,座椅后面和走廊中也站着密密麻麻的听众,本次讲座是有关里世界的,但演讲的内容却和李维所熟悉知识的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他讲的东西李维一点都没听说过。

“……里世界,这个词最早由某些神话学家和都市传说研究者使用,指代一个隐匿在我们现实之下,但遵循不同规则的世界。但在学术语境下,我们或许可以给它一个更严谨的定义——在现行社会认知框架之外,但可能通过特定条件进入或感知的现实维度。

“从社会学的视角上看,现实的稳定依赖于人类的集体共识,法律、身份、货币等事物,都只不过是建立在认同基础上的虚拟现实,而如果出现足够极端的情况,例如国家崩溃、身份彻底消失、群体认知瓦解等等,个体便可能进入一个与主流现实完全不兼容的边界,这是否意味着,有人已经身处里世界,只是我们无法察觉?”

德莱顿没听懂,问李维:“他是什么意思?”

在李维回答“我也不知道”之前,前面的一个听众回过头,不满地说:“你们来听讲座都不提前做功课吗?这可是由米尔顿·哈耶克教授提出的21世纪最伟大的理论,我们人类能否战胜里世界,全看该理论是否能够得到联邦政府的重视!”

贺明达的评价姗姗来迟:“怎么听着这么像民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