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班茜交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她在住院期间被诊断出来的精神疾病能塞满一张草稿纸:精神分裂、双相、分裂样人格障碍、癫痫、分离障碍、妥瑞氏综合症合并强迫症状……

今天她突然清醒,能够睁开眼睛下床走动了,但又没完全清醒,睁眼后干的第一件事是“越狱”——她竟然从一屋子安全局派给她保镖的眼皮底下,跨越千山万水找到了德莱顿所在的临时指挥室!

这显然足以证明她不是一个普通的疯子。

德莱顿听完虫母的描述后,认为班茜很有可能是一名先知。

而李维的母亲李秋珊在那个有色人种受到歧视的年代定居联邦乡下,莫名其妙地雨夜驾车驶向大货车迎来死亡,又莫名其妙地于2014年复活,她告诉李维,“假死”是一场意外,2016年的分别即是永别,此后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报丧女妖班茜说,李秋珊“以脱离这个世界为代价,打破时空囚笼,将一个孩子带走”。

“脱离这个世界”的说法放在平时,可以被当作是对死亡的委婉表达。但是在听过虫母口中对“遗民”定义后,德莱顿有了新的猜测:

李秋珊会不会是一位来自其他世界的遗民?

她故乡的环境以及文化背景或许近似地球,然而那颗星球被里世界摧毁了,她坠落在联邦北部的森林中,见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人类,同时也感受到了迫近的危机……

“你还记得李秋珊吗?”德莱顿问班茜,“她第一次出现在戈康镇时是什么样子?”

班茜回想了一会,露出静谧的微笑,回答说:“她是个天使。”

这答案可太抽象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参谋提议道:“你会画画吗?不然将你当年看到的画面画出来?”

幸运的是,班茜还真的会画画。她向工作人员要来水彩纸、颜料、画笔、和调色盘,一点也不拘谨地抢过德莱顿的椅子,坐稳后提笔就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人们大致能够辨认出她画的是什么东西了。

坏消息是,她的画比她的话还抽象。

水彩纸上是一个站在绿意盎然的山坡上,身穿现代短袖短裤、扎着单马尾、左手拎着一把闪烁着电光的长剑、右手高举燃烧符箓的女人。

这是哪门子的天使???

参谋长倪玉兰瞥了一眼,乐了:“嘿,还是个道家修士!”

德莱顿:“……”

触碰到知识盲区了。

他问了倪玉兰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诞的问题:“这种修士在你祖辈的家乡很常见吗?”

倪玉兰:“我不知道,我只听说建国后不许成精,而且李秋珊也不是咱们世界的人吧?”

说得有道理。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干,德莱顿不想亲自向班茜搭话了。他给倪玉兰抛了好几个暗示的眼神,倪玉兰忍着笑走到班茜身边,一边心想李维没看到德莱顿的表情真的很亏,一边柔声问道:

“请问李秋珊女士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她有超能力吗?”

班茜不答,像小孩子一样跺着脚说道:“我透露给你们的秘密已经够多了,走开,我要见李维,剩下的话我要对他说。”

这回用不着德莱顿指挥,倪玉兰就自动自觉地说:“我们遇到了一个很特殊的里世界,李维需要帮助。”

报丧女妖班茜那张丑陋的面庞上忽然散发出了某种智慧的光芒。

她说:“飞船、虫母……你们跑到别人家的世界里了,一群傻瓜!”

**

【按照班茜的说法,这种情况相对罕见。我们此前接触到的都是地球文明衍生出的里世界,你将宇宙想象成一瓶气泡水,里世界就是气泡水里面的一颗颗气泡,因为我们的文化里有天堂地狱、天使魔鬼的概念,里世界之中才会诞生出神与恶灵。】

【但是这一次,我们遇到的是另一瓶气泡水里的气泡,虫族的文化与地球截然不同,它们应对里世界的方式也与我们大相径庭,我们想要退出里世界的话还是得从自己的角度来,即寻找里世界的出口,或者从源头解决问题。】

可是没有恶灵领主的话,源头会在哪呢?

李维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随即他又望向前方的舷窗,看着漆黑的宇宙空间倒映出的影子,无声地询问自己:

‘我’究竟是谁?要去做什么?

“我得回一趟贝拉的卧室。”

思索了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到处检查过了?】

“可能还有我没有注意到的遗漏的线索。”李维边快速行动边说,“其他几个人都一切正常吗?”

【是的,安娜莉丝·B和鲁道夫·A已经快要谈拢了。米娅·C那边不太好判断,她的防备心过重,反侦察能力也强。恋爱哥还在谈恋爱。】

李维在甲板上狂奔,他要赶飞船:“米娅先放着她不管吧,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她会知道查理死了,以及我还和虫族的首领聊了会天,然后她就会带着士兵在哪个地方埋伏我,待我一露面,就将我以背叛人类的罪名逮捕。”

【她肯定盯着哪个情报节点呢,无非是早到和晚到的区别,但一定会来找你。】

安全局难得言之凿凿,或许这就是同源机构之间的惺惺相惜?

一个小时后,李维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贝拉的房间。

他没遇见埋伏,看来米娅的情报网也没有那么发达。李维稍微松了口气,锁上房门后巡看了一圈,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每一次我都是从这里睁开眼睛。”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第二次和第三次,我都很快地掌握了身体控制权,起身后要么检查房间,要么直接去寻找安娜莉丝·B。

“有一个只有第一次去过的地方被我漏掉了。不,严格来说,不是疏忽,而是我有意避开了它,因为我不熟悉化妆品也不会化妆,冒着无法掌控身体的风险、在卫生间浪费整整一小时是件毫无收益的事情。

“可是如果巴特·兰多特在卫生间里藏了东西呢?还有他的那堆化妆品,会不会能够揭露他的身份?”

李维说着,大步走进卫生间,将摆在镜子前的手提包里的瓶瓶罐罐全都倒在了洗手台上。

一张化妆品的宣传单随之飘落。

上面是该品牌的广告词:

“欢迎回到过去的时光!”

这句话大约是在说,本款产品可以让消费者重返青春。

然而放在能够通过死亡重头再来的玩家头上,却怎么看怎么奇怪。

李维将广告词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拿出一支口红,在面前的镜子上写:

“你是谁?”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尝试和巴特·兰多特对话。

但却无人应答。

李维继续写:“巴特·兰多特(Bart Landolt)是谁?”

鲜红色的字母浮现在了镜面上。现实中的德莱顿望着大屏幕,忽然出声:“等一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有吗?我怎么不记……”

参谋长倪玉兰说到一半住了嘴,猛地抓住一个手下问道:“不对,艾伯特的全名是什么?”

手下纳闷地答道:“艾伯特·D?”

“我指的是他的全名!D代表什么?”

“呃,道尔顿吧,没错,他的全名是艾伯特·道尔顿(Albert Dalton)。”

倪玉兰微微张开嘴,回头看向德莱顿,德莱顿一巴掌拍到自己的脑门,抢过联络员手里的VR眼镜,痛骂道:“见鬼!我之前为什么没想到?”

报丧女妖班茜坐在德莱顿的椅子上拍手咯咯笑。

德莱顿顾不上管她,对李维说:

【李维先生,巴特·兰多特(Bart Landolt)就是艾伯特·道尔顿(Albert Dalton),这两个名字的区别只是更换了字母的顺序后再多加了一个‘e’——联邦总统死后,被软禁的人是虚假的外交官,真正的外交官、真正的艾伯特·D,是你!!】

所以隔壁那位假“艾伯特·D”无论是面对测谎仪、药物、还是人工审讯,都能毫无破绽地坚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他唯一的工作就是老老实实待在监狱里顶替艾伯特·道尔顿、或者说巴特·兰多特,让后者能够脱离总统死亡带来的政治风暴、到外面完成任务。

这也是为什么玩家始终控制不了身体!

他完全没想过“艾伯特·D”最应该做的事就是什么都不做!

而巴特·兰多特身为跟随总统来到前线的外交官,见证了总统的死亡,他手里拿着总统临死前签订的协议是一件多么合情合理的事情,情报官米娅·C则是少数见过“艾伯特·道尔顿”照片的人,因此她在逮捕巴特·兰多特之后,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谁,尽管你做了一些伪装,但我还是能够认出你……你曾经有着光明的前途,即使回到联邦,不再从事之前的工作,也有机会施展抱负、实现理想。”

至此,鲁道夫、安娜莉丝、米娅、“艾伯特”、以及巴特·兰多特,这五个人的身份全都联系到了一起。

李维用纸擦掉镜子上的巴特·兰多特,改成了艾伯特·道尔顿。

“回答我,艾伯特·道尔顿。”他在心中默念,“我们进入这个本来与我们没关系的里世界,是不是因为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神志恍惚了一下。再睁开眼睛时,垃圾桶里广告宣传单被捡了回来,铺展在洗手台上,上面用眉笔写了一句话:

“驱虎吞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