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联邦的一项新技术,通过将加密的数据片段储存在人类大脑中、以达成最高级别的保密和防止篡改的效果。”

米娅向其他慌乱又不明所以的人介绍,“一般来说,使用者会选择特定的意识模式和生理密码,来唤醒与导出神经纳米仓中的信息,唤醒过程通常是不可逆的,一旦被激活,神经纳米仓释放的电冲击将破坏神经区域,烧毁附近的大脑组织,所以……”

她扭头望向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巴特·兰多特。

其他人也一齐看了过来。

巴特·兰多特点点头,说道:“她说的对。”

“可是为什么??”

签名哥跟上了谈话节奏,这会震惊难言地问,“对不起,道理我都懂,但你的最终目的是保住协议,直到合适的人、合适的时机出现,对吧?那为什么不能直接公开协议,反而要防止它被人发现?”

“因为联邦总统并未通过议会和军部授权,而是以个人身份秘密接洽、谈判并签署的协议。”

另一侧的“艾伯特·D”低声说,“如果不能在情势成熟的情况下由足够有话语权的势力公布,就可能会被联邦政坛扣上‘越权伪造’和‘私人妄议国是’的帽子。”

“不是可能,是一定。”米娅说,“你们知道协议一旦泄露,会去哪吗?军事安全部,再来是议会安全委员会,然后它就会被篡改、或者彻底消失了,像总统本人的死亡一样,没有告别,没有记录,没有真相,有人能靠战争获利,不希望和平降临。”

安娜莉丝冷哼一声,接道:“协议暴露以后,他们就有借口清洗总统路线,强行军管,发动大规模反间运动,就好像谁不熟悉这一套似的。”

签名哥:“……”

不好意思,我不熟悉。

“艾伯特”总结说:“这份协议太重要了,不能被任何错误的人、在任何错误的时间、用任何错误的方式揭露,否则它不如不存在。”

“……换句话说,神经纳米仓是唯一的办法?”

“那倒也不是。”巴特·兰多特说,“没有哪条路是绝对正确、且一定要走的。”

时局中的人站在布满迷雾的十字路口,只能且行且看,直至听见上帝的脚步声穿越重重事件,然后一跃而起,去抓住祂的衣角。

是非功过,皆要留待后人评说。

巴特·兰多特流出的鼻血渐渐止住了。他倚在靠背上,抓握着扶手,主要是对李维说:“我还有一点时间,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李维没有马上回应。他感觉自己浸没到了一段混乱的碎片化记忆里,人类的大脑是台极其精妙的机器,海马体位于内侧颞叶,起到了存储记忆的作用,眼下它被神经纳米仓释放的电信号激活,向李维展示了一幅幅或许连巴特·兰多特本人都不记得的画面:

【“总统阁下,您找我有什么事?”

年迈的女人坐在镶着金边的红色软垫靠背椅上,身旁是联邦情报局的高级指挥官,她的身影被窗外星港的光影勾勒出轮廓,布满皱纹的面颊上是一种混合着鼓励和期待的神情。

“艾伯特·道尔顿先生,你的老师向我推荐了你,他说你在学校读书时成绩优秀,分析复杂局势的能力远超同龄人,而且即使在压力下也能保持冷静与克制。”女人温和地说道,“请你慎重考虑我的问题,你愿意为了联邦的未来,为了尚存的和平希望,献出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自由意志,你完整的记忆,以及必要时……你的生命吗?”

年轻人猝不及防之下一脸懵懂地回答:“我愿意。但是,为什么?”

“我即将秘密前往α星域完成一项工作,需要一名陪同我到前线的外交官……”】

【“总统阁下!总统阁下!”

飞船在猛烈震颤,女人倒在地上,满头是血,颤抖着抓住巴特·兰多特的手:“离开这……不要管我,我注定会死,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将这份协议带出去才是最重要的……请牢记你的使命,道尔顿先生,你的生命不只属于你自己……”

年轻人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紧接着仓皇转身跑出房间。】

【“我选错了人。”

边境一颗小行星上的地下避难舱里,巴特·兰多特抖着手在日记本上写道,“绍尔大公不可信,他是个骗子,战争要开始了,我必须尽快想出弥补的方法来……该死,我没有任何办法!他们当初就不该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如果老师推荐了别人就好了,我现在也不用待在这鬼地方,而是会在联邦首都享受平静祥和生活……

“米娅·库珀是位卓越的情报官,她向我透露了一些寄生者的特点,或许我应该抽空研究一下……”】

然后是另一天的日记:

【“到处都是无人机。今日再度更换藏身地,这是本月的第五次。舱壁外时有低频炮声震荡,但我已学会不再被打断思绪。”

“东南方的帝国避难所遭到了联邦的空袭,死了不少平民和采矿工人,空袭发生时没有警报,只有一闪即逝的光线,随后大地开裂,泥土、火焰与人体残骸混在一起,落下时无声无息。我趴在一道坍塌的壕沟里,看着外面的帝国士兵被大气压反复碾碎,他们的盔甲熔化在白色的泥土中,面孔模糊不清。”

“他们是敌人。也曾经是学生、孩子、兄弟姐妹。他们连协议的存在都不知道。”

“我无法记录他们的姓名,只能记下这一瞬间的荒谬。战争将每个人变成可以接受的牺牲品,而我们只是在这些牺牲之上堆砌胜利感——假如这还能被称作胜利的话。”】

【“这是我的责任。这是我的罪孽。”】

【“我找到办法了!谢谢你,米娅!对不起,米娅。”】

日记本转眼间消融在火海中,画面如同书本,在逆流的时间长河中向前翻动。

【巴特·兰多特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这是他告别总统后的第二个星期。他走进卫生间,用清水打湿面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对了!协议!

他花了半小时重新复查纳米存储节点的状态——它仍然沉默、稳定,没有任何异常响应。

只是多了一些冗杂的部分。

“艾伯特·道尔顿,我是未来的你,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有以下几点,第一,尝试接触帝国的二皇子鲁道夫·阿尔布雷希特……”】

【巴特·兰多特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艾伯特·道尔顿,我是未来经历过这段循环的你,请相信我,吸取我的教训,不要在其他地方浪费时间,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有以下几点……”】

【巴特·兰多特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艾伯特·道尔顿,我是未来经历过无数次循环和无数次失败的你,不论你相信与否,你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巴特·兰多特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

李维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他去见了安娜莉丝,随口讲出联邦的机密,然后凭借娴熟的技巧从查理手中拿到虫族的孢子。

他将孢子注射给蟑螂,和虫母面谈,而后回到贝拉的卧室,径直走进卫生间,用口红写了几个硕大的字母:

“你,是,谁?”

“……”

巴特·兰多特愣愣地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回答我,艾伯特·道尔顿。”

“……”

“——这一切是不是因为你?”

他听着陌生存在的诘问,不管如何在大脑中挖掘翻找,都只有一片空白的记忆和若干可在法庭上作为罪状的自我陈述。于是他开口说道:

“我们总结出了域外寄生者的两种特征。”

就将一切交给天意吧。

以及他不是故意的:

“你的到来就是个意外,我不想被寄生,风险太大了……”

“真的假的?”寄生者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他既是辩解,也是庆幸地说,“你收集信息速度非常快,这次还做到了我一直没做到的事。”

“我有个想法。”寄生者不紧不慢,“有句老话叫‘团结就是力量’,我们来做谈判的担保人,怎么样?”

“……”

“兰多特?”

“兰多特?别慌,放松,把身体交给我。”

“兰多特,你在我到来之前,是不是采用了某些方法,将不同做法导致的不同发展告知了过去的你?”

“兰多特……”

“艾伯特·道尔顿,我是未来经历过无数次循环和无数次失败的你。

“不论你相信与否,你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请配合你身上的寄生者,在正确的时刻杀死你自己。”

“兰多特,他们想看一眼协议。你是不是可以把那玩意拿出来了?”

嘀嗒一声。

巴特·兰多特低下头。

看到鲜血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帝国历956年9月14日

今天是战争正式爆发的两周年。

我躲在流亡者的医疗点里,一个大约七岁左右的小女孩被抬出来时,身上还盖着本破旧的星际语入门书。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封面写着:“第一课:如何介绍自己。”

我蹲下来,帮她把那本书合上,放在她胸前。起身时,我发觉自己无比想念学校长廊外柠檬树落叶的声音,想念清晨食堂里过熟的咖啡和刚烤好的面包。

我想念语言、名字、和说出“我是谁”的权利。

我想回家。】

记忆戛然而止。

巴特·兰多特对李维说:“我的工作完成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政治家自己无法创造任何事物。他必须等待,直至听到上帝的脚步穿过重重事件,然后一跃而起,抓住上帝的衣角。”是俾斯麦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