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前。

“计划是在天亮的那一刻开始行动,因为夜晚很危险。”

德莱顿说,“你们的工作量又很大,所以白天时间很紧。”

“我们再来对一下。”李维坐在点着电灯的帐篷里转着笔,低头查看自己手里的笔记,“行动总共分五阶段:第一阶段是天幕结构扫描,第二阶段是运送飞行平台和设备上山,第三阶段进行定向爆破或激光熔孔,第四阶段确认穿透,第五阶段尝试飞行穿越。

“第一阶段从凌晨五点半开始,派出无人机升空执行红外与声波扫描,目标是找出天幕表面张力最小、厚度最薄的区域。预计扫描时间为四十分钟,但要考虑到早晨湿度大、气流不稳,可能会干扰数据,因此我们准备了一组备用频段和信号中继器。”

“如果云层太厚怎么办?”德莱顿问。

“那就低空飞行,用对地雷达和热成像补充数据,在牺牲精度的情况下也能保证基本判断。”

德莱顿点了点头,李维继续说,“第二阶段是七点整开始运输设备,出发点是阿妮卡她们东侧营地的中转点。我们要用三台运输车,每车运一套设备,剩下的人背负控制台和能源模块,总共预计耗时一小时十五分钟。”

“这段最危险。”副官杰弗里·卡特插话,“山坡地质不稳,昨天晚上刚下过雨,滑坡的风险很高。”

“那场雨八成是佛像安排的。”李维冷哼一声,“我们的动静越来越大,它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德莱顿:“它不能在白天出现,所以要通过天气来阻止你们,记得调整路线避开泥石流区域,让设备走东侧机动坡,那里的坡度比较小,只是藤蔓过多,你需要提前一小时派出清理队开路。”

“‘提前一小时派出清理队……’我记下了。”

李维快速在笔记本的空白位置补充备注。

“然后是第三阶段,九点开始正式钻孔。激光钻预计持续工作三小时,期间能源需求是每小时三十千瓦,热量会导致气压发生变化,我们设置了两组冷却单元进行轮替作业,来避免设备过热……为了防止突发爆炸,或者天花板的结构能够自我修复,我们还准备了三架爆破无人机作为备选,携带的是定向聚能炸药。”

“不用太担心。”副官说,“埃里克把天花板抠下来一块也没发生什么事。”

“小范围是这样的,谁知道大范围的破坏会导致什么结果?”

“如果上方有电磁干扰或反制机制——比如主动信号屏蔽呢?”德莱顿问。

“那我们的信号会先进入断续状态,这是报警信号之一。”李维翻过一页,“那时候就不能继续加热了,得由外围小组来判断是否可以安全重启,我们测试过两种……这个缩写的全称是什么来着?哦,对,高频穿透编码,理论上能保持10秒钟的数据缓存,免得意外发生时反应不及时。”

副官:“这些工作都是猴子做的?”

“大部分是。谢天谢地,我们的公寓楼里还有两个工程师,让技术团队中的人猴比例不至于显得太难看。”

李维说,

“第四阶段是判断是否穿透,如果仪器检测到压力突变、温度骤降、光谱变化等三项中任意两项成立,即初步判断成功穿透,若确认成功,则第五阶段立即展开。

“第五阶段是由两架小型无人机携带测试模块飞入裂口,三分钟内自动返航,超过时间即视为失联,在证明外界安全以前,我们不会轻易派人上去。”

副官:“但是你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是的。”李维顿了一下,合上笔记本,抬起头,“破坏了天花板之后,我们和双面佛就再也不能相安无事地于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了,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要面对前所未有的危险。”

德莱顿:“最坏的情况是你们在十二个小时没有完成切割。”

“到时就是瓮中捉鳖。”

李维捧着笔记本站起身,帐篷外风声有些大了,帆布震颤着,像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靠近。

德莱顿沉默了一下,说道:“你在紧张吗?”

李维没笑:“我很难不紧张,有很多人跟在我身后,如果我做错了决策……”

“那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德莱顿低声说,“我会始终站在你身边。”

“——我要动身了。”李维习惯性地低头亲吻手指上的戒指,“你也不用担心我,威廉。我不是去打仗,只是去敲天花板的门而已。”

**

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天色破晓时,岛屿北端的山林间亮起了三处灯光,猴子与人类伴着履带车发出的嗡鸣声、一言不发地沿着被雨水泡软的泥地前进,无人机在轻薄的晨雾间穿行,被小梅养了好几天的豚鼠蹲在履带车上,托马斯拿吃剩的燕麦片逗它:

“你想要吗?过来让我摸摸你。”

“快走。”阿妮卡催促他,“我们到的越早,越能更快离开里世界。”

“知道了知道了,真想不到我在有生之年里还会经历这样的日子……”

李维尽可能地考虑到各种突发情况,但还是有他忽略的地方。八点左右,一个公寓居民在泥坡上滑倒了,备用能源单元恰好撞在了岩石上,猴子工程师检查完,判断它们不得不换装整套冷却管线,这让整个队伍延误了将近一小时。

九点四十七分,钻孔开始。湛蓝色的天空泛起一圈透明的涟漪,仿佛它突然变成了三千米下波涛汹涌的海洋。

“我的老天……”

李维驾驶的直升机里,有人趴在窗户上喃喃感慨。

“气流不稳!‘椰子’工程师说上方气流不稳,注意避让!!”

这是人类在翻译手语或阅读屏幕,替没法说出人类语言的猴子传话。“椰子”工程师是一只有点秃顶的猴子,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根领带,手指从未离开过应急终止按钮。

六个小时转瞬即逝。

坐在机舱里的人无所事事,却又难以放松,天花板的厚度似乎永无止境,切割的过程慢到让人心生绝望。

小梅养的豚鼠和动物大军竟然也跟着登上了甲板,眼下这些老实又萌萌的动物成为了智慧物种唯一的安慰,其中一只肥胖的野鸡由于抱起来手感太好,还遭到了刁民的争抢。

李维坐在驾驶位,头也不回,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天空。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如此认真、又如此敬畏地观察蓝天,时间久了,那种深邃的幽蓝甚至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下午四点左右,对讲机里传来声音:

“椰子工程师说,‘传感器监测到剧烈的热压变化与上升气流,无人机释放的荧光微粒被吸入裂口,三十秒后自动追踪粒子丢失——这意味着上方是开放空间,不是固态表面’。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马上要成功了!”

有些恍惚的李维坐直了身体。

“你们系好安全带。”他对乘客们说。

下午四点四十,直升机悬停在距天幕不到两百米的位置,发动机和螺旋桨在密闭的穹顶下低吟,如同敲门者的呼吸。

机舱里没有人说话。

“天塌的时候,总会塌。”德莱顿轻声说。

夕阳的光芒很强烈,那是人造光,因此灿烂到无法想象的程度,李维的正前方,有一个好似纸张被打火机点燃时冒出的光点正在扩张,周围的空气扭曲震颤,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大的眼睛,即将缓缓睁开。

然而,就在裂口将要完全成形的那一刻,夺目的阳光忽然熄灭了。

一如既往,没有过渡,没有预警,像是宇宙中的火焰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掐灭了。整个世界陷入了诡异的蓝黑色寂静之中,就连引擎的轰鸣声似乎都被夜晚的幕布盖了过去。

紧接着,直升机里所有的生物皆能看到,海岛的地面开始震动,起初只是轻微波动,然后迅速演变成剧烈的摇晃,生机盎然的山林被看不见的巨手掀开,泥石流咆哮着冲下坡谷,海水不规则地暴涨倒退,海岸线附近上升起了数十米高的巨浪。

小梅用力抓紧安全带,收回了视线,在贯穿天与地的呼啸声中,大声喊:“幸好我们提前上了飞机!!”

岛屿要崩溃了。

下一刻,他们看到了祂。

世界的尽头——那个人们曾经以为只是背景贴图的地平线处,一尊遮天蔽日的佛像从雷霆闪烁的风暴中浮现出来,它长着双头双面,四只手分别持着剑、轮、蛇、火焰,它的两张脸一喜一怒,缺少瞳孔的眼睛一片空洞,却又仿佛看穿了世间万物。

这不是佛,也不是人类能够理解的东西。

哪怕是埃里克和马杰尔,在祂的面前也相形见绌。

直升机上的武器系统瞬间启动了,李维压下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战栗、一声令下,两架挂载机炮的攻击型无人机从侧舱飞出,对着佛像释放火力,爆炸、火光与闪电交织成疯狂的回响,直升机剧烈地颠簸,埃里克化成果蝠、飞到外面,帮助他们稳定机身。

马杰尔负责保护其他几架直升机里的人。

另一架飞机里的人类通讯员冲着对讲机吼道:“快走!不要管祂,我们冲出裂口!!”

“用诱导弹!试试诱导弹!!看看能不能把后面的风暴拉开!”

李维感觉自己明明是飞在半空中,却好似漂荡在海浪上,直升机像一艘无助的小船,正在穿越一片完全失控的海域,向前方仍在燃烧的破口冲刺。

远方的佛像勾起嘴角,面露轻蔑,高高举起了审判的武器。

正在这时——

直升机的舱门猛地被飓风撕开了一条缝隙,下一秒,那些人们曾无数次在营地边喂食、抚摸、进行游戏的动物们,毫不犹豫地跳下了甲板。

肥胖圆润的豚鼠抱着闪光弹,坠向佛像的眼睛,表情和平时一样,依然平静到近乎呆滞;彩色的热带鸟振翅高飞、掠过火焰与雷霆,翼尖拖出一道缤纷的轨迹,引导佛像的手掌偏离方向;巨蜥踩着倾斜的机舱壁一跃而起,咬住迎面而来的剑锋,在阻挡了它片刻之后坠入深渊……

它们没有语言,也不如猴子与人聪明,却仿佛早已知晓这一刻会到来。

命运全都安排好了——渴望自由的灵魂终究会奋力一搏。

前一刻还抱着豚鼠的小梅看傻了眼。

她并未给它们起名字,此时连呼唤都叫不出口。

“回来……回来!!”

她只能徒劳地挥动手臂,这样喊。

短短十几秒的混乱成为了整支队伍逃出生天的窗口,通讯员声嘶力竭:“加大火力,加速,加速——!!”

“推力最大!现在!”

李维眼前一黑,短暂地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中失去了感知。

然后。

穿越裂口的刹那,耳边的怒吼、爆炸、和天灾,全都远去了。

映入眼帘的是太阳——那颗真正的恒星,正沉落在泛着蓝光的弧线后方,其光芒透过大气与尘埃,呈现出了肉眼从未见过的颜色,那些被折射、被撕裂、被拉长的千万层光纹交叠在一起,形成了无声燃烧的天之海洋。

李维安静地观赏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转头寻找其他直升机里的猴子驾驶员。

几秒钟后,他看到了“无花果·泰山”。佝偻在驾驶舱里的猴子掀开头上的防风镜,手指按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夕阳。

随后它扭头,向李维比划手语:

我,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谢谢。

它融化在了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