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科·特兰斯基在这个年代不算有名。
1884年,他刚刚离开欧洲,搭乘诺曼底号抵达N市,带在身上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封介绍信和一本自己手写的笔记本。那封介绍信写给同一时代的发明家艾德里克·曼森,是他在巴黎任职时上司的引荐,笔记本里则密密麻麻地记着他这些年设计的各种电机草图、磁场实验记录,和几项尚未完成的理论推演。
在巴黎,他曾短暂地为一家专门替曼森企业安装照明系统的电力公司工作,做的多是技术性较强的图纸翻译与设备调试。这份经历使他熟悉了艾德里克·曼森直流系统的核心结构,也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用交流电传输电力,在理论上不仅可行,而且效率更高。
然而没人听他解释这些。特兰斯基的法语不够流利,性格也不讨喜,经常因为太投入设计工作而忘记出席例会。他的设想被当成幻想,他的草图被束之高阁,于是他决定前往联邦,去找艾德里克·曼森本人,试着用更流利的联邦语、更多的耐心,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接纳,也不清楚这封介绍信的分量究竟如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带着一种年轻工程师特有的固执和天真,相信只要理论够严密,总会有人理解他。
可惜联邦并没有给尼科·特兰斯基预留席位。在曼森的机械厂里,他被分到夜班车间,替人记录灯丝寿命与整流器的温度变化,直流系统的铜线缠绕在他脚边,空气因蓄电池的酸雾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他每天清晨七点下工,再拖着浸满石墨灰尘的外套,回到下东区仅能容身的小房间。
是非常有时代特色的牛马中的一员。
仅仅工作了六个月后,尼科·特兰斯基就辞职了,理由很简单:工资太低。他提出加薪,老板不同意,还说什么“你不干,有的是移民愿意干”,因此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特兰斯基决定不再做工贼,停止向资本家出卖体力。
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是,在这段最寂寥的时日里,某种比交流电更加怪异的念头闯进他的脑海——
最初,是一份勘测报告。
一位联邦的工程师前辈从西部铁路沿线带回了几张纸页,上面记录着夜间电报线路的失真情况:在科罗拉多高原,一段接地良好的电报线反复出现无规律的高压脉冲,最高读数足以熔断安全电阻,而同类故障在东部从未见过。
数日后,他又偶然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边栏新闻:
“科罗拉多泉附近的矿工声称金矿‘会唱歌’,铁锹触碰岩面时能听见低沉的嗡鸣。”
还有许许多多的零碎信息,像磁屑被吸引向磁心般汇聚成一个危险而绚丽的猜想——也许在这块大陆深处,潜伏着某种尚未归类的自然能量,它既不是静电也不是化学,就犹如奇幻故事中的魔法一般,等待着人类去发现、去掌握。
尼科·特兰斯基把异常脉冲的数据抄进笔记本,深夜在廉租屋的书桌上搭起简陋的谐振线圈,结果木头地板被实验火花点着了,隔壁房客尖叫着冲出房门,第二天,房东就递来驱逐通知。
无法向任何同事解释、也没能在工作中交到朋友的特兰斯基只得去寻求法律上的庇护。律师马丁·柯蒂斯,一位专为小发明人跑专利案的年轻律师,就在这时冒了出来,成为他在联邦的唯一伙伴,两人凑出微薄积蓄,又以“可能的地质能源专利”说服了几名投机客,终于在1884年年末踏上了西行的火车。
列车驶过堪萨斯草原时,天降大雨,特兰斯基站在窗边凝视云层中穿梭的闪电。
他确信有些东西正在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
抵达科罗拉多泉时,正值深秋,两人租下一块靠近铁路的空地,搭建起了一座小屋作宿舍,旁边竖起约二十米高的松木塔杆,以挂设线圈和集电球。
律师马丁·柯蒂斯把这块地方草草命名为“实验站一号”。
当地早报花了大篇幅描述这位东岸来的怪人,并附上了几句诸如“疯子”、“异想天开”之类的嘲讽。
工程师对他的态度也褒贬不一,有些人认可他的学识,有的人则称呼他为异教徒。
丹佛-普韦布洛线的电报主管是难得态度友善、且相信尼科·特兰斯基具备真才实学的人之一,安全局能把这样一个珍惜生物揪出来,是因为他的姓名和职位出现在了特兰斯基的回忆录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甭管正不正经,写回忆录真的很有用。
李维正是在这样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节点上出现的,电报主管理智上其实不太信任他,然而又觉得李维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他显得坚定、冷静、无所畏惧,仿佛身处逆境,但又对这个世界抱有充足的信心,铺天盖地的灾难在他身后追赶,却始终慢他一步。
这种人只要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总会成功的。
所以主管决定帮他一把。
他叼着烟敲了敲律师马丁·柯蒂斯家的门:
“马丁!!有人找!”
“……来了!我刚起床,正在洗澡呢,今天是天气不好还是怎么回事,太阳怎么还不露头……什么人找我?客户?治安官?讨债的?我今天心情不错,律师费打八折……”
伴随着水汽和抱怨声,一个穿着皱巴巴丝质睡袍、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脸颊红润微胖的中年男人打开了房门。他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嘴里习惯性地喋喋不休,但当看到门外站着的李维那张经过长途跋涉后略显疲惫的脸,以及身上与科罗拉多泉的干燥夜晚格格不入、散发着雪水气息的厚重鹿皮大衣时,他睁大眼睛,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柯蒂斯律师?”
李维声音发哑,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来自平克顿国家侦探社,手里有一张从旁边的小镇里获得的电报纸带,上面的内容和尼科·特兰斯基先生如今的研究有关,我需要马上见到他,你能为我带路吗?”
他不说自己代表联邦安全局,是因为安全局在20世纪50年代才建立,1884年的联邦政府对国家安全的理解非常有限,关注点还集中在领土扩张、西部开发、铁路、以及印第安人的事务上。
平克顿国家侦探社则是活跃在19世纪的私立征信社与保全公司,他们经常为铁路公司、银行、乃至于政府提供调查和安全服务,有时甚至承担类似情报和反间谍任务,最盛时期的雇员比联邦陆军士兵人数还多。
和后世人们理解的破案的“侦探”完全不同,这里的“侦探”更近似于雇佣兵。
不过由于只要给钱什么都干,侦探社的风评一直不太好。
李维刚说出自己的身份,律师马丁·柯蒂斯的脸瞬间变白了,他胖到堆叠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毛巾:“平克顿……找尼科·特兰斯基?好吧,我知道了,您先进来,等我换身衣服,真不好意思,让您看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
他讪笑着冲进卧室换衣服去了,留在原地的电报主管审视着李维,问道:“你真是平克顿的雇员?雇主是哪边的?某一家公司还是政府?”
李维言简意赅道:“政府。首都联邦政府。”
电报主管惊讶地咂了咂嘴——他料到李维的来头不会小,却没想到能这么大。
半小时后,李维、律师、与电报主管一齐来到了传说中的“实验站一号”。
律师马丁·柯蒂斯刚才趁着换衣服的机会,悄悄给住在隔壁的尼科·特兰斯基传递了“有麻烦来找”的信号,却也不确定对方收没收到。按照他的了解,对方此时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怕是昼夜颠倒、沉迷实验不可自拔呢!
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
李维刚一走进简陋的实验棚,就看到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作服、头发乱糟糟的高瘦男人正俯身在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上忙碌,压根没注意到访客前来。
“尼科!”柯蒂斯无可奈何地喊道,“这位是……呃,平克顿的一位‘侦探’先生,他有东西给你看!说是和你关心的实验有关。”
尼科·特兰斯基闻声抬起头,瞥了眼李维的外表和他古怪的装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是平淡地伸出手。
李维也不废话,再次掏出那张布满锯齿干扰纹的电报纸带递了过去。
特兰斯基的手指像解剖刀般精确地抚过纸带边缘的毛糙裂痕,又对着头顶明亮的电弧灯光仔细观察了片刻,他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凝固住了,几秒钟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狂热的兴奋:
“高频驻波、非自然扰动,如此清晰……这是从哪里来的?是固定源还是移动源?干扰频谱特征记录了吗?”
“来自矿场旁边的小镇,普韦布洛。”
接下来的几句话,李维作为一个文科生,纯粹是在复述安全局给出的台词,实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阿巴阿巴地说些什么,“这张纸带是在能源异常活跃的背景下接收的,联邦监测到该地区出现了异常强烈的舒曼谐振增强,叠加了来源不明的地磁脉动。”
无论如何,这几个词精准地击中了特兰斯基。他眼中霎时间爆发出了强烈的光芒,口中叫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扑上来按住李维的肩膀:“告诉我,那个小镇发生了什么?你们记录下更多的数据了吗?”
李维的身体在柔弱工程师的扒拉下纹丝不动,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真正的来意:“普韦布洛被一场不该存在的大雪困住了。大雪,低温,还有一些危险的生物,它们被这种异常能量激活了,通讯中断,道路堵塞,房屋倒塌,常规救援无法进入,我是从里面逃出来求援的。”
近在咫尺却闻所未闻的天灾令特兰斯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捻了捻被李维身上的雪水沾湿的手指,既诧异又困惑地问:“大雪、怪物?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应该去找治安官,或者联邦的跨州执法官,而不是来找我。”
李维:“常规手段不行。能解决源头、驱散异常、在这片世界打通一条路的,只有你,特兰斯基先生。只有你的研究。”
“——你有没有想过修建一座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