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深处的温度,很凉很凉,凉得顾渊浑身都痛。他紧紧朝着周池鱼下沉的方向,拽住那根麻绳。

耳膜不断发出“嗡嗡”的声音,他咳嗽一声,鼻腔和肺里迅速灌入腥涩的湖水。

他下意识捂着胸口,微微松开手,又在清醒的一刻,死死拽回绳子。

时间越来越久,顾渊的视线变得模糊涣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将绑在巨石上的绳子解开,心跳声在耳畔变得遥远微弱……

“小鱼……”

他没能抓住那双橙色的运动鞋,头晕目眩。

……

病房里,周池鱼缓缓睁开眼睛,陌生的环境让他下意识缩成一团,害怕地喊道:“哥哥!爷爷!”

他抬起输着液的手腕,匆匆爬下床。

“哥哥!爷爷!”

痛感不断侵袭着周池鱼的神经,他嘴唇泛着白,每一次呼吸,气管都如同被灼烧般滚烫疼痛。

“哥哥,你们在哪儿呀。”

“呜呜呜呜。”

周池鱼越来越害怕,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一段段害怕的记忆。

早早老师很凶,将他捆得很痛,他根本来不及呼救,就被扔进黑黑的湖水里。

“呜呜呜,妈妈。”

周池鱼捂着干裂的嘴唇,嘴里的甜腥味儿越来越浓。

“小鱼。”

顾老听到声音,拄着拐杖匆匆赶来:“怎么站在地上啊?”

“爷爷!”周池鱼呜呜咽咽地伏在顾老的怀里抽泣,“爷爷,老师把我扔进湖里了。”

记忆中的恐怖回忆令周池鱼愈发不安,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咳嗽时带出不少的血丝。

“不怕不怕,爷爷在。”

短短一天,顾老整个人的精神气仿佛消失一般,鬓角的白发浓了许多,瞳孔反复聚焦、涣散。

“是爷爷不好。”顾老干枯的手掌轻轻托起周池鱼的屁股,将对方抱在怀里“有爷爷在,以后不会让人再欺负你了。”

这时,出去接热水的陈管家匆匆回来,见周池鱼醒了,他高兴地松了口气,站在一旁悄悄抹了下眼角。

还好他们家的小少爷没事。

“爷爷,爷爷……”

周池鱼蜷缩在顾老的怀里,两条小胖腿紧紧攀着顾老的腰,仿佛落水时抓到救生衣,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不怕不怕。”顾老看着他担惊受怕的模样非常心疼,怜爱地蹭了蹭他的额头:“警察正在抓坏人,相信爷爷,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嗯嗯!”周池鱼皱着眉,紧绷的情绪在顾老的一声声安抚下变得放松,同时,刚刚的记忆全部灌入他的脑海。

落入湖里前,他好像听见了顾渊的声音。

“爷爷,哥哥呢?”周池鱼瘪了瘪嘴,委屈地掉下眼泪:“我想哥哥了。”

不知道为什么,提起顾渊,他的肋骨更痛了。

“小渊他……”

顾老极力隐忍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酸胀的眼眶滑下一滴眼泪:“在抢救室。”

周池鱼愣了愣,疑惑地瞪大眼睛。

“抢救室?”

……

玻璃窗外,顾老牵着周池鱼的小手默默望着医生忙碌的身影。

顾城和白温然守在里面,白温然穿着净化服,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哥哥。”

周池鱼小手紧紧趴在窗前,眼眶蓄满眼泪:“哥哥怎么啦?”

他扬起小脑袋,眉毛皱得紧紧的:“哥哥是不是也被坏蛋扔进湖里了?”

顾老目光复杂地望着面前哭成泪人的小孩子,颤抖的手指轻轻摸着周池鱼的头发:“嗯。”

“大坏蛋!大坏蛋!”

周池鱼喉咙里传来黏稠的哭腔:“都怪他!我要去揍他!”他哭得很伤心,眼泪像被寒风吹掉的枫叶般颤抖地垂落。

“哥哥!”

“哥哥……”

周池鱼跑到墙的另一边,使劲探着脖子,才看到顾渊垂在氧气面罩外的一缕头发。

“爷爷,我哥哥会不会死啊。”

在他的印象中,顾渊从来没有生过这么严重的病。

周池鱼蹲在地上,原本清脆活泼的嗓音裂成沙哑的碎片,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着:“哥哥,求求你别死。”

顾老的脸被温热的潮意浸透,走到周池鱼身边,他轻轻将对方搂在怀里,哽咽道:“放心吧,哥哥不会死的。”

“爷爷……爷爷……”周池鱼泪腺早已失控,眼泪不断冲刷着脸颊,胸脯的病号服湿了一大片:“真的吗?哥哥真的没事吗?”

为什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

他哥哥明明那么好,却要伤害他。

顾老轻轻点头,帮周池鱼抹掉眼泪:“你先去睡一觉,说不定你醒来后哥哥就没事了。”

顾渊和周池鱼出事时,顾老和顾城正在开会,当他们赶到医院时,顾渊就在抢救室了。

度假村的湖泊旁,摄像头年久失修,寻找犯罪嫌疑人会有很大的难度。关于嫌疑人的动机,虽然尚未查出来,但将两人救上来的老师称,顾渊是自己跳下去的。

两个小朋友感情深厚,且只有周池鱼被绑起来,警察分析顾渊是为了救弟弟才跳下去。

医生说,两人这次的落水时间并不算长,学校营救也很及时,所以周池鱼将水吐出来后,便无大碍。反而顾渊呛水比较厉害,可能与当时情绪过激有关,加上顾渊肺功能最近处于急速下降的水平,身体底子薄弱,必须进行抢救。

美国那边的医疗团队和设备即将抵达机场,目前顾渊暂时未脱离危险,还需要后续观察。

“我不睡觉。”周池鱼揣着小手,泪眼汪汪地坐在玻璃窗前,“爷爷,我能不能也进去看看哥哥?”

他揉了揉眼睛,小声说:“我保证,一定乖乖的。”

顾老微微皱眉,将他搂在怀里:“小鱼,医生说里面不能留太多人,如果我们进去了,会影响他们。”

“可是……”

“可是……”

周池鱼憋着泪,使劲咬着唇:“哥哥肯定也想看看我的。”

顾老攥紧拐杖,苍老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再等等吧。”

现在白温然情绪有些激动,顾渊暂未脱离危险,他担心白温然说出过激的话伤害周池鱼。

……

晚上,周池鱼捧着碗,乖乖坐在小板凳上望着里面的动静。

白温然和顾城滴水未进,依然守在里面陪着顾渊。

周池鱼揉了揉眼角,眼泪嘀嗒嘀嗒地掉在他最喜欢的牛肉饭里。

他故作坚强地鼓励自己:“放心吧,哥哥一定没事。”咬了一口牛肉,那双捧着碗的小手微微颤抖。瓷碗“咚”一声,摔落在地上。望着地上的饭,他垂着小脑袋,失声痛哭。

陈管家匆匆跑来,发现哭成一团的周池鱼后,好说歹说才将周池鱼劝回去。

但周池鱼晚上不肯睡觉,非要披着被子去陪顾渊。

陈管家清楚坠湖事情的真相,也知道顾渊为什么重病,但顾家的人都被顾老勒令禁止告诉周池鱼一切,包括学校的老师,大家心里很清楚,顾渊这一遭如果挺不过去,会对周池鱼心理造成多大的伤害。

“您就让我去吧。”

周池鱼坐在玻璃窗前,紧紧盯着里面的医生。

大家将顾渊围得太紧了,他一丁点都看不到。

医院里的时间漫长且痛苦。

来自国外的医疗团队于凌晨四点匆匆赶到。

周池鱼丝毫不困,悄悄跟着医生们溜进去,在角落里偷看顾渊。

他虽然不懂事,但知道自己没有穿白大褂,可能会影响到顾渊的治疗,要知道顾渊睡觉的卧室都相对需要无菌的环境。

顾城最先发现缩在角落战战兢兢的周池鱼,他将心力交瘁的妻子抱到椅子上,走到周池鱼面前轻轻蹲下,摸着他的头让他先回去睡觉。

手术即将开始,这些进进出出的仪器太尖锐,容易磕到孩子。

周池鱼拽着顾城的衣摆,强忍泪水:“叔叔,哥哥什么时候能醒?”

顾城牵着他离开手术室,沉声说:“等小鱼睡醒觉,哥哥就能醒了。你帮叔叔一个忙好不好?”

周池鱼抹掉眼泪,小手紧紧抓着顾城:“什么忙?叔叔我肯定能做到!”

顾城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如果你在梦里梦到神仙,请告诉他,让他保佑哥哥身体健康好不好?”

“好!”周池鱼瞳孔里映着顾城安慰的笑容,严肃地点头:“我马上去睡!”

顾城望着周池鱼火急火燎奔跑的背影,轻轻贴靠在冰冷的壁砖前,疲惫坚韧的眼神里透着监护仪冰冷的蓝光。

这一宿,顾家人彻夜未眠。

周池鱼蜷缩在床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到顾渊穿了件洁白无瑕的长袍,身后竟然长了双翅膀,就像电视剧里的天使一样。

他拼命地追逐着顾渊,可顾渊却朝他挥挥手,准备离开。千钧一发之际,他抓到顾渊的衣袍,死死拽住,就算顾渊把他带到天上他也没有松开。

“哥哥!”

周池鱼拽着床单从睡梦中惊醒,满头都是汗,小胸脯随着灼热焦急的呼吸不停地起伏着。

刚刚的梦境太真实了,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

陈管家递给他一杯温水,柔声安抚他:“小鱼,医生说你哥哥脱离危险了。”

“真的吗?”周池鱼跳下床,踩着小拖鞋拼命在走廊里跑,等他跑到昨天的房间外,发现爷爷他们果然都围在顾渊身旁。

“哥哥!”

周池鱼兴高采烈地推开门,却被门口的医生拦下:“小朋友,不可以进去哦。”

“为什么!”周池鱼着急地跺着小脚,拨开医生阻拦的手高声呼唤:“哥哥我在这里!”

“因为你没有穿无菌服装呀。”医生牵起周池鱼:“我们先给穿衣服好不好?”

病床上,顾渊刚刚睁眼。

呼吸面罩扣在他的脸上,令他无法挣扎。

他想要说话,却没有任何力气摘下这个令他难受的东西。

他慢慢地环视四周,并没有看到周池鱼的身影。

“小渊,你感觉怎么样?”

短短两日白温然憔悴了许多,她将额头轻轻贴在顾渊冰凉的手上,眼泪浸湿了袖口。

顾渊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亲人,眼泪不断流下来。

真好啊,他的家人都在。

可是——

为什么周池鱼没有在呢?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湖底已经解开了绳子。

“……”

他艰难地抬起手,胸口随着呼吸越来越痛,就像千万根针用力扎着他一般。

顾城望着顾渊痛苦的表情,焦急地询问:“小渊,你哪里疼?”

顾渊蹙着眉,仰着脖子无声地哭泣。

他弟弟是不是死掉了?

可是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梦里看到了周池鱼。

周池鱼哭着、喊着、追着求他别离开,甚至磕破了膝盖,那抹鲜血唤醒了他的心脏,他睁开眼睛便看见了关心他的家人们,可是唯独没有周池鱼。

“呜……”

顾渊像只被掐住脖子里的幼鸟,微弱沙哑的哭声在齿缝中游走。

他抓着床单,满眼绝望地看着父母和爷爷,想要挣扎却无能为力。

顾老神色带着疑惑,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刚要说话,一头凌乱的小卷毛已经扎了进来。

“哥哥。”

周池鱼的无菌服穿得歪歪扭扭,鼻涕眼泪汇聚到一起从小胖脸上滑落,哭得丑丑的:“哥哥。”

顾渊像是突然回了神,轻轻睁开被泪水浸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