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

在被苺谷朝音握住手腕,毫无防备之下跳出摩天轮的时候,松田阵平脑海之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殉情。

难道是为了不被炸死而选择跳楼么?这种时候还有偶像包袱?

可是跳楼坠亡的惨状显然要比爆炸致死凄惨得多吧?

松田阵平默默地计算了一下炸弹的威力和他们所处的距离,根据他的经验,在这种距离下爆炸的炸弹,没穿防爆服的他们通常来说不会有什么能够留下尸骨的机会,顶多是有点人体组织的残片……可以说是无痛火化了。

再说了,以松田阵平作为警察的素质,也干不出来高空抛物这种缺德的事儿,谁知道会不会掉下去砸死几个无辜的路人?

在高达百米的高空中,在毫无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跳出去且活下来的概率实在太小,只要高度足够,哪怕下面提前放上了救生气垫也会带来格外强大的冲击力。

——而在这种情况下,根本连救生气垫也无暇准备。

苺谷朝音拉着他一起跳出去的举动只能是在送死,只是这个方法能稍微留个全尸……就是没那么好看而已。

在那爆炸的倒计时走到最后的短暂的一秒钟之中,松田阵平的脑海里下意识闪过了无数混乱纷扰的想法,他并不恐惧死亡,只是在这最后的时刻稍微觉得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呢?其实有很多的事情他还没有完成,也没有弄个明白……比如弥良和苺谷。

四年前在警校的时候,那是松田阵平头一次在单独外出时遇到案件,也是第一次和沉默而不起眼的苺谷朝音有了交集。

那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少年在致命的那一瞬间暴起,也是如同今日这样抓住了他的手,他只能看见北风吹乱的黑发下显露出来的黑色的右眼,瞳孔如同阳光满溢,从边缘泄露出了一点很浅的金色,大概是日光的留存。

四年前黑夜中的一幕与眼前骤然重合,纵然各种细节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他就是莫名地感觉到了四年前深夜的影子,过去的回忆终于在这一刻追上了他。

松田阵平已经完全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所想了,只有苺谷朝音和弥良两个名字重叠又分开,变成一张纸上难以分割的两面。

——但他还是没能得到那个最终的答案。

只有这件事情,稍微有些遗憾吧?

但至少他看清了那个犯人安装炸弹的最后一个地点,也成功发送了邮件。虽然双子星只剩下了萩原研二一个人,但按照他对幼驯染的了解,拆解安装在医院的炸弹绝对没什么问题。

以一个人的性命换来了东京市1200万人的安全,这怎么看都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交易。

他的死亡是有价值的,只是——

弥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死去。

在狂乱的风和下坠的气流之中,松田阵平下意识去看苺谷朝音。

少年被精心打理好造型的黑发在强劲的风中被吹散了,额前的刘海凌乱地飞舞,阳光下那双瑰丽的异瞳熠熠生辉,金子般的日光被凝固在绚烂的眼底,灼灼燃烧,如同白日跃动的验货,让他的心口也变得滚烫起来。

他能感受到苺谷朝音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扼住了他,指尖连接着心脏,脉搏的跳动格外有力,肌肤下能感受到平稳而有力的起伏。

爆炸在下一瞬间骤然发生了。

将整个摩天轮轿厢都吞噬其中的爆炸奏出一声巨响来,因为炸弹爆炸而产生的强大的气浪喷涌而出,将松田阵平和苺谷朝音猛地推了出去。

因为爆炸的热量而产生的推力,松田阵平撞上了苺谷朝音,原本握住手腕的手蓦然松开,又在空中被松田阵平倏然抓住指尖,然后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十指紧扣。

爆炸的声浪和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松田阵平能看见苺谷朝音在说话,确只能用视线描摹那一张一合的嘴唇,有些轻微耳鸣的耳朵根本听不清苺谷朝音在说些什么。

“不要死,抓住我——”

这是苺谷朝音用尽全力说出来的。

只是风掩盖了他的声息,没让他的音调送出去半分。

好在苺谷朝音也完全没有一定要让松田阵平听到的意思,比起只动动嘴皮子,他在大多数时候更擅长直接用行动说话。

会选择直接跳出去当然不是一时冲动,苺谷朝音从登上摩天轮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要坐以待毙。

他可是公安的卧底警察,卧底的任务没有结束,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栽在一个报复社会的渣滓犯人身上?

既然警察没法在短时间内实施救援,那么他自有办法,大可以现场利用已有的装置——比如,品牌方准备好的舞美。

虽然只是品牌方商业宣传的公开活动,但苺谷朝音毕竟是代言人,金主对自家代言人那是相当大方,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次能够打歌的机会,舞美当然是做到极致了。

毕竟,苺谷朝音打歌和不打歌的活动那是两个天上地下的价钱。

他对于台本上写的流程很清晰,事前其实也有排练过,对于舞台上这套装置该如何使用,苺谷朝音心知肚明。

虽然天上有用来宣传的飞艇,但飞艇一时半会不可能降到摩天轮的高度,而飞艇这种东西,本来也不可能太过接近摩天轮。

飞艇可以放弃,但没关系,摩天轮本身就是舞美的一部分。

为了在进行表演时亮灯,除了摩天轮本身自带的灯光之外,品牌方还未摩天轮装上了层层叠叠的灯带,如果有个万一,勉强可以抓住灯带用来缓冲一下。

而苺谷朝音压上赌注去赌的那个可能——是预计中将要放飞的上千个气球。

几百个气球当然无济于事,想要承载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委实是有些痴心妄想了,但上千个聚集在一起则稍微有点可能。

唯一的问题是气球飘起来时并不受控制,还会因为风向而飞向无法预料的方向。

但没关系,这也能够用人力干涉来解决。

为了完整地拍摄苺谷朝音的表演、还有充当舞美道具的摩天轮的灯光,品牌方是有六架无人机一起进行多方位无死角的拍摄的。

在明白犯人的用意之后,苺谷朝音就默默给负责控制舞美的staff发送了短信,让他做好安排。

本来准备放飞的上千个气球就暂时不用解开了,而本应该用于拍摄的无人机在这种时候就排上了控制方向的用处,由工作人员操纵着无人机,带着气球飞起来,精准地飞向摩天轮的最高点——也就是72号轿厢停止的地方。

在气球上升的同时,爆炸也随之发生。

接着爆炸带来的那份推力,苺谷朝音以势无可当之态跃出,他握着松田阵平的手,带着人在空中强硬而轻盈地转换了一下姿势,金瞳如同在空中划出了灿烂的流光。

松田阵平在看到气球的那一刻,立刻明白了苺谷朝音做出这些举动的原因。

两人同时在空中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将气球牵制的绳索。

在缤纷而绚烂的彩色气球的簇拥下,苺谷朝音稳稳地抓住了汇聚在一起的上千个气球,也抓住了松田阵平。

气球聚集在一起而带来了用于缓冲的浮力,但这些气球当然不能让两个成年男性在空中画像,再加上爆炸带来的冲击力、无人机在空中撞碎而溅出的残骸碎片,气球很快就破了不少。

但这也足够了。

虽然身体还在缓慢地下坠,但强烈的失重感已经消失了,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显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为了在空中保持稳定,避免出现意外,松田阵平和苺谷朝音之间几乎是零距离。

他用单手手臂紧紧地将苺谷朝音揽在怀中,掐着少年纤瘦的腰,将之禁锢在怀中。这个姿态之下,两人的身体曲线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隔着几层单薄的衣料,松田阵平能闻到带着冷调的、从苺谷朝音的颈间萦绕飘散而来的淡淡的山茶气息,掌下能握住的弧度格外纤细,还带着一点温热,触及到他的掌心时又蓦然变成了能够将人灼烧的滚烫。

苺谷朝音一手握住气球的线,一手紧紧地攥住了松田阵平的衣领,几乎将黑色西服外套的衣领揉出几道格外深刻的褶皱来。

松田阵平无法形容,只觉得那双凝视着他的瑰丽的异瞳亮晶晶的,像是白昼之中闪烁的星星。

——格外耀眼。

“我说过了,不会死的,”他听见苺谷朝音说,“不需要遗言,也绝对不会是生命中最后的三分钟。”

狂风乱作的声音逐渐远去,爆炸的火光也在空气之中消弭,松田阵平终于听清了苺谷朝音在说些什么。

他的语调很轻,如同将要在风中弥散,带着一点很浅的笑意,抬起眼睛来看时格外认真,眼角眉梢都满溢着温暖。

分明这并不是一句多么特殊的话,但在松田阵平听来,就像是融化了的金平糖,蜂蜜和砂糖的味道一起酝酿沉淀,连空气都变得有些粘稠。

在这个身体紧紧相贴在一起的距离下,松田阵平几乎能数清苺谷朝音的睫毛,看清那双异瞳之中的每一个细节,那一点圆润的唇珠如同被水磨成的溪石,说话间唇齿一张一合,隐约可见一点殷红的舌尖。

或许是死里逃生和赌赢而带来的肾上腺素的飙升,苺谷朝音毫不避讳地——拥抱了他。

胸口相贴,松田阵平听到了两个人逐渐重叠在一起的心跳的声音。

他难以用语言描述自己的心情,另一只手缓慢地、试探般地抬了起来,先是用指尖轻轻按在了少年的脊背上,碰到了格外明晰的凸出的一小块蝴蝶骨。

骨肉匀停的肌肤慢慢地贴近了他的掌心之中。

松田阵平默然无言,短暂的沉默之后才将下巴抵在了苺谷朝音的肩上。他轻轻偏过头,从唇中慢慢舒出的热气落在少年的耳廓上,薄薄的耳尖立刻就因为这灼热的呼吸而弥漫了一片绯红。

“我知道。”

松田阵平在心中低声,不是生命中最后的三分钟,但是和你一起度过的珍贵的三分钟。

他从这短暂的三分钟的时间里,窥见了一点只属于苺谷朝音的真心。

“——这是第二次了。”

松田阵平的声音被淹没在漫天的气球之中,五彩斑斓的颜色将他们簇拥在其中,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被染上了绚烂的色彩,世界因此而变得缤纷。

他们在上万人的注目与盛大的阳光之中拥抱。

“……我的眼睛没瞎吧?”

伊达航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咬在齿间的牙签掉在了地上。

从警四年,升入精锐云集的搜查一课半年,伊达航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这大场面他还真没见过。

这什么情况?

虽然他也很希望同期的挚友能够活下来,但是在距离爆炸只剩下短暂的那三秒钟的时候,其实伊达航心中已经做好了面对最坏的那个情况的准备。

并不是他生性悲观、也不是不希望松田能够活下来,而是……毕竟是刑警,又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在没调入搜查一课的时候,他在巡查署的前辈就因为追击歹徒而牺牲了。

在这一行中,死亡实在是太过常见的事情。

而和伊达航相比,萩原研二才是那个更清楚这有多么危险的人——毕竟在三年多之前的浅井别墅区的案件里,他才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他在脑海中为松田阵平设想过无数种逃生的办法,但最后没有一种能够顺利进行。

甚至于在松田阵平挂断电话的时候,萩原研二就已经沉默地做好了准备。

——但他没想到,幼驯染会用这种夸张的方式出场。

“班长,”萩原研二咬着烟,语气格外复杂,“你和娜塔莉有过这么……这么浪漫的经历吗?”

他找了半天形容词,才从有些贫瘠的词汇量中找出了浪漫这个字眼来。

但浪漫这个词放在松田阵平和苺谷朝音的身上——不管怎么看,都很像是嗑cp嗑地昏天地暗的同人女。

但原谅他实在找不出更精准的词来了。

在倒映海色的天空下,盛大的阳光倾斜着落下,绚烂的烟花在摩天轮顶绽放开来,少年和警官在席卷的热浪之中拥抱在一起,数千个汇聚在一起的气球都只是他们的点缀。

所有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想必此生都会难以忘怀。

当然难以忘怀,不止是他们,所有人都会难以忘怀的。

——尤其是北贵志和吉川葵。

北贵志很崩溃。

如果可以,他很想回到两分钟前,偷偷摸摸黑了舞美负责人staff的无人机操控系统,夹带私货把松田阵平给创下去。

……当然,他只是想想而已,只是出于唯粉心理而看不顺眼一切接近自推的男性和女性,真要让他干也不可能会干这种缺大德的事情的。

所以北贵志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当场愤怒地关了直播,眼不见心不烦——但他的意志力过于薄弱,在关掉直播五秒之后,又灰溜溜地重新打开了。

他目不斜视,全当自己看不到松田阵平的脸。

比起脸色发绿的北贵志,吉川葵就完全是喜极而泣了。

身为有时间有精力还有钱的粉丝,吉川葵向来是以线下公开活动全勤为目标的,所以她当然也在现场,并且还是十分前排的位置,能够占据松弥名场面——她自封的——最佳观景点。

身为松弥cp粉,吉川葵其实没想过会在这种怎么想都和松田阵平无关的场合下看见此人,直到她刚才在推特上刷到了一位能进后台的粉丝发的视频。

这则两分钟小视频和偶像运动会的三分钟小视频一样,几乎能把每一帧都暂停下来反复品味,并列成为了她心中的封神级松弥饭。

自从嗑上了松弥,几乎正主每段时间就放个大的,她嗑粮都嗑地格外幸福。

而现下看到的这一幕更是超出了吉川葵的预料。

摩天轮爆炸的那一瞬间,其实是引起了现场粉丝们的恐慌的——在人群马上就骚动起来的时候,突然有人说“怎么会有放飞的气球?”。

因为这句话,很多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半空之中,入目便是一大片占据了视野的、五彩缤纷的气球。在火浪之中,气球摇摇晃晃地往下飘落。

“气球下面好像有人?”

吉川葵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苺谷朝音和松田阵平。

层层叠叠拥挤在一起的气球之下,风将黑色西服的外套和少年打歌服上细细的金色链子一起吹动,领带勾在了苺谷朝音胸前佩戴的金色徽章上,衣饰十分暧昧地纠缠在一起,带来不可用言语来描述的悸动。

那是个与礼貌和疏离完全无关的拥抱,即使隔着很远,吉川葵也能感觉到只属于那两个人之间的氛围——绝不容许外人接近。

她呆呆地注视着被光辉和绚烂笼罩的两人,心脏在短暂的、一瞬间的凝滞值周骤然狂跳起来,砰砰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奏响在她的耳边。

吉川葵觉得自己悸动地快要昏过去了,如果此时堀田真理惠就在她的面前,她多半要贴脸挑衅一下这个嗑透弥的没品的同担,大声告诉她“松弥是真的”!

大概是认为这是接下来节目表演的其中一环,原本以为是发生了爆炸意外事故的粉丝们立刻停止了骚动,十分心大地待在原地继续等待——原本想离开的人一看大家都这么冷静,也立刻停止了逃跑的想法。

吉川葵听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我没看错吧,那是弥良和M警官吧?他们怎么在这里?”

因为他超爱他。

“而且还一起出场……这合适吗?”

这太合适了。

“在成百上千个气球的托举下从高空落地……这出场方式也太、太震撼了吧!”

品牌方花钱的舞美就是牛啊。

“可以说吗……这抱在一起是在干什么?难道今天其实是要官宣?”

松弥已婚,谢谢。

吉川葵满意了,吉川葵浑身都舒畅了。

今天是松弥赢得最大的一天!

承载着两个人的气球缓缓降落,没入了竖立起来的巨大的LED屏幕之中。

苺谷朝音蓦然松开了手,和松田阵平一起从距离地面一米多的高度坠落而下。

出于本能,松田阵平下意识地护住了苺谷朝音,揽着他的腰后退了几步,又因为踩到了有着棱角的道具、手臂缠住了几根气球的线而踉跄了一下,最终两个人一起倒了下去。

苺谷朝音很轻,在严格的体重控制下,他身高接近一米八,体重却不足55KG,撞在身上时松田阵平并不觉得难受……他只觉得自己拥抱了一束清晨时分的阳光。

即使铺着一层地毯,地面也有些坚硬,撞在后背上时带来了明显的疼痛。

松田阵平嘶了一声,用手肘撑在地面上支起身体来——但在抬起头时他便顿住了。

苺谷朝音坐在他的小腹上,单手按在地面上,黑发因为低垂下头的动作而滑落下来,扫过他的鼻尖,带来令人心悸的瘙痒。

本来急着想说话的staff停止了脚步,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催着弥良做点什么,好应对外面的粉丝和今天的活动,一时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滚到外面去。

四目相对,连苺谷朝音自己也分不清胸口涌动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这份情绪在心间沉淀,酝酿着落了下来,他凝视着松田阵平的脸,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此前的一切记忆都变成了轻飘飘的烟雾,旋转着上升。

苺谷朝音按着松田阵平的肩,借力站了起来,原本勾住了他胸口金色徽章的黑色领带扯了一下,像是暧昧的勾缠,最终才依依不舍地坠落下来。

他轻轻拍了一下衣摆,拂去打歌服上沾染的尘埃,细细的金色链子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晕。

苺谷朝音在日光笼罩下对他伸出手来。

松田阵平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抬起手握住少年骨节分明的手,站了起来,同他一起进入了灿烂的阳光之中。

音乐的前奏已然奏响,夹杂在音乐声中的鼓点和心跳声重叠在一起,苺谷朝音轻轻握了一下松田阵平的手又松开,接过了staff递来的麦克风。

在松田阵平的注视下,他握着麦克风一步一步地走回舞台之上,摩天轮的灯光瞬间亮起,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涌来的欢呼声。

在那短暂的三分钟之后,他再次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