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经常追线下的粉丝来说,属于苺谷朝音的那辆保姆车总能被一眼认出来,车牌尾号的6359已然烂熟于心。
所以在看到那辆黑色的、尾号为6359的保姆车从录制剧场的地下停车场之中驶出来的时候,守在外面应援的粉丝们就开始了大声的尖叫和欢呼,繁华汹涌的街道之中只剩下了一种声音——她们都在叫他的名字,弥良。
由两个音节组成的名字在最开始时显得格外杂乱,但这一刻所有在寒风中等待他的人都怀抱着相同的感情,那份满涨的、被灌注了所有炙热感情的心脏在胸腔之中跳动,心跳与声音归于一致。
最后只剩下无比整齐的、不断重复着的“MiRa”。
并不隔音、也并非密不透风的保姆车显然无法阻挡来自粉丝的爱意,但此时此刻,苺谷朝音显然无瑕应对粉丝——就连等在外面的粉丝们也赶到了些许的疑虑。
弥良向来是个宠粉的偶像,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看到有粉丝在现场,从来都不吝啬于给出各种饭撒,尤其是这样下班后聚集在一起的粉丝应援,通常来说,弥良都会摇下保姆车的车窗对她们打招呼。
可今天没有。
那辆保姆车显得格外沉默——事实也的确如此。
伏特加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试图努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这相对于他大块头的体型来说显然是行不通的。
他悄悄摸摸地抬起眼睛,往挂在车前窗的后视镜上瞟了一眼——在看到镜中倒映出来的景象的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长过这双眼睛。
这姿势相当暧昧,至少在伏特加看来如此。
保姆车的车厢要比一般的车辆稍微高一点,但那也委实高不到哪里去。苺谷朝音单膝抵在皮质的座椅上,隔着两个座位之间那不过一掌的间隔,向着琴酒倾身而去。
异常危险的氛围在狭窄的车厢之中涌动,少年用枪抵着银发男人的心脏,垂首与之对视时,如同折颈的天鹅,黑发垂落的弧度都是带着香气一般的柔软。
他这时才看清,苺谷朝音手中握着的是琴酒的伯莱塔——伏特加第一次见到这把枪被握在除了琴酒之外的人手里。
要说这是被梅洛强行抢走的,伏特加绝对会第一个嗤之以鼻。依照琴酒的能力,大可以在梅洛从他手中夺走枪的第一时间就暴起反击,重新拿回枪来。
虽然梅洛的格斗技巧在组织之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出色,但对方是同样技巧高超的琴酒,又有体格与力量上的差距,琴酒不可能做不到反击。
他没有这么做的唯一理由,只能是他不想这么做。
伏特加在心中感动到流泪——如果这都不是爱,那还有什么是爱?
今天也是为大哥大嫂情比金坚的爱情而感动的一天。
但他这近距离的围观没能持续多久,只是看了短暂的一两秒时间而已,琴酒的眼睛便冷冷地转了过来。
淬着寒冰般冷意的深绿的瞳孔微微移动偏转,与后视镜之中倒影出来的伏特加的眼睛对上了视线——伏特加悚然一惊,连心脏都停跳了一拍,这才慌慌张张地垂下了头,不敢再看了。
虽然是威胁人的姿势,但苺谷朝音其实并没有那么的如临大敌。
在和琴酒相处的时间久了之后,混迹娱乐圈而点满的察言观色让他有了一套独特的、专门对琴酒的应对方式。
一般的组织成员是没什么机会和琴酒近距离接触的,就算有需要一起执行的任务,接触也并不深,大多数组织成员对琴酒的态度都是冷淡、暴戾、疑心病重又很难说话。
这当然不是说琴酒的本性是温柔善良很好说话……其他成员对琴酒的每一条评价都是正确的,但这对苺谷朝音而言并不适用。
他是罕见地一直和琴酒维持着良好关系的组织成员,甚至有人私下里偷偷问过苺谷朝音是怎么忍下来的。
——其实琴酒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至少对苺谷朝音来说是这样的。
这位TopKiller当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但苺谷朝音在他那里已经提前排除了身为老鼠的嫌疑,本身又是公众人物、是那位先生意图掌握舆论的重要工具,琴酒不可能想对他开枪就对他开枪,摒除言语和行为上的双重暴力的可能性后,苺谷朝音就相当肆无忌惮了。
“我又做错了什么吗?”苺谷朝音微笑着轻声说。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枪口十分轻佻地点了点琴酒胸口的位置。
“外面那个鬼东西,”琴酒掀起眼皮来,那双淡绿的眼珠微微转动,倒映出一点映照着春日的金色来,“难不成跟你无关么?”
他的语气相当平淡,声线也毫无起伏和波动,但在这平铺直叙之中,苺谷朝音察觉到了一点隐约的危机感。
琴酒抬手,握住了抵在自己胸口的伯莱塔的枪口,以十分不容拒绝的力度将枪口缓缓压了下去——甚至没受到任何阻力。
能被苺谷朝音轻而易举就将枪夺走也是,除了对自己的实力十分自信、并不认为苺谷朝音能威胁到自己之外,也是因为没从苺谷朝音的身上察觉到什么异常和敌意。
身为职业杀手,他对人的情绪相当敏感,哪怕只是抱有一点恶意都会让他的身体肌肉产生下意识的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他十分微妙地在脑海之中闪过了一个不太合时宜、但十分符合那帮没事干的家伙胡乱散播的谣言的词。
这是不带杀意、也没有任何恶意的“威胁”。
这么多年来,苺谷朝音是第一个能从琴酒的手中夺走配枪伯莱塔的人。
人当然是双标的。数年前亲手捡到的、湿漉漉的流浪狗,在四年来的默默关注下,变得漂亮优秀而听话……听话这点可能要打个问号。但总而言之,相比其他的蠢猪,梅洛要显得顺眼不少。
“外面的鬼东西……”
这个形容让苺谷朝音有些困惑,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琴酒说的是什么,表情立刻就变得有些怪异了。
“你说的该不会是外面的那个气球吧?那种东西……要说和我无关吧,那上面又却确实印着我的脸,要说和我有关吧……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跟这种应援沾边。”
苺谷朝音耸了耸肩,“不过因为这个应援,今天上了一回世趋,也算是因祸得福提升知名度吧?”
他顿了顿,昏暗的车厢之中,瑰丽的异瞳隐约亮着微光,带着点恍然的意味看了过来。
“——难道说,你们的任务因为那个气球出现什么意外了么?”
琴酒没有立刻回答,视线从苺谷朝音的脸上扫过。
认真要说的话,那个气球的电眼灯光秀只是稍微打乱了一点狙击的节奏而已,除了给他带来心灵上的极大震撼之外,对计划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阻碍……顶多是延长了任务的时间而已。
只是琴酒的疑心病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哪怕只是这样小小的插曲都足以令他产生一点怀疑。
但在苺谷朝音回答的时候,这种怀疑便慢慢地在少年咬字清晰的说话声中烟消云散了。
优美而漂亮的唇形一开一合,从唇齿之间轻轻舒出的呼吸是温热的,带着山茶花和柠檬硬糖混合在一起的、淡淡的香气。
空气中沉淀着粘稠的甜味,像是用白砂糖做成的金平糖融化了,又在狭窄的空间内缓缓流淌,带来令人头昏脑涨又飘飘然的气息。
——别误会,他没有色令智昏。
琴酒的手慢慢地移动,指尖先是碰到了苺谷朝音的手背,然后又整个覆盖在了他的手上,在冬日的夜风之中潜伏许久,连带着寒冬的冷意也一起被裹挟着带进了车厢之中,又沿着掌心让冷感蔓延。
这不是什么暧昧调情的动作,琴酒冷静地拨开了苺谷朝音握着伯莱塔枪柄的手,将配枪的控制权重新夺回了自己的手中。
苺谷朝音适时地将手抽离,只是他们的距离太近,在收回手时,两人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带来令人战栗的黏连。
琴酒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倏然收了回去,将伯莱塔收回了怀中。
“与你无关。”琴酒十分冷硬地吐出了几个字来。
收回枪就意味着收回了怀疑。苺谷朝音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琴酒的动作,彻底放下心来。
他微微笑了起来:“我要事先声明,粉丝行为,不该由我这个偶像来买单吧?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我的大头照就这么飘在东京上空,看起来像是恐怖漫画……但那是粉丝因为支持我而进行的应援,难道我还能说不吗?”
只是出于理智的分析,苺谷朝音的嫌疑小到几乎没有。
这种抽象的粉丝应援项目,本身就不是一般人能想的出来的。况且这种应援向来要提前很久的时间就开始准备,当这帮抽象的粉丝们决定做这个抽象的应援的时候,杰克丹尼应该还好好地当公安警察。
总不可能粉丝未卜先知,提前知道杰克丹尼会被捕、然后又预言了组织在今天的行动,最后搞出了这么抽象的应援和灯光秀来吧?
那也太离谱了。
更何况,在爆炸发生的时候,琴酒和伏特加都从直播的镜头之中明确地看到了——苺谷朝音就在录制的现场,在众多粉丝的注视下和他们打招呼,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杀死杰克丹尼的现场。
那点一闪而过的怀疑彻底消失,还没等琴酒说话,苺谷朝音就开始了日常的一轮蹬鼻子上脸。
“其实你要觉得是我的粉丝打扰到任务了也没什么,我有一个一劳永逸、保证他们再也不会打扰到你的办法。”苺谷朝音十分认真地开口,“只要让我偶……”
只说出了前几个字而已,已经对这句话产生了条件反射的琴酒立刻冷冷地开口:“闭嘴。”
“——行吧。”
苺谷朝音悻悻地闭了嘴。
他调整姿势,坐了回去。
剧场门口的这段路上全都是苺谷朝音的粉丝应援,一路上都摆着印有他的照片的注水旗和易拉宝,循环播放着粉丝剪辑的LED应援车沿着这一圈街道来回绕行,即使隔着深色的防窥车膜,也能看清外面亮起来的、一点一点簇拥着的灿烂无比的金色。
那是苺谷朝音的应援色,而映入耳中的也只剩下一种声音,那就是他的名字。
坐上保姆车对琴酒来说是第一次的体验,也是第一次这么设身处地地感受到苺谷朝音的真实人气——这一整条街道的两边全是接连不断的金色海洋,弥良这个名字对于她们而言就像是什么代表着幸福的咒语,在寒风中一声又一声地响起,莫名便让人觉得心中隐隐发热了起来。
琴酒下意识去看苺谷朝音——而苺谷朝音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轻轻偏过了头来,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外面为他而汇聚起来的金色的光海。
他忽然倾身过来,手扯着琴酒黑色的衣领,用力一扯,琴酒便在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下将头压了下去,眼前的视线瞬间颠倒,最后定格成了放大的金色勋章。
那是别在苺谷朝音打歌服胸口的装饰品,从这个角度和距离,他能无比清晰地看到打歌服的面料纹理、因为平稳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解开的三颗衬衣纽扣中没入衣领的肌肤、以及绑在大腿上的枪与匕首。
属于苺谷朝音的味道无比浓烈,但这对于琴酒来说,无疑是一个被压制的姿势。
他瞬间便有些愠怒了,咬着牙想说话,却先一步听见了苺谷朝音将车窗缓慢摇下来的声音。
苺谷朝音没有完全打开车窗,只稍微摇下了一半,刚好能露出他的大半张脸来。
他弯起眼睛,将空余的另一只手抬起来,微笑着对粉丝们打招呼。
在寒风和飘摇的尖叫声之中,他说的话完全无法被听清,因此只能做出“辛苦了”的口型。虽然没人看得出他在说些什么,但大家都能看明白他用手在脸颊边比心的饭撒,于是尖叫声再一次的此起彼伏了起来。
为了凑近车窗去和汇聚在街道另一边的粉丝打招呼,苺谷朝音必须靠车窗很近,这也就代表他和琴酒之间的距离无限缩短——近到琴酒几乎将额头抵在他的颈窝之中。
苺谷朝音看起来完全就是很薄的一片,肤色苍白,修长的脖颈上显现出了十分明显的青紫色的血管,血管在半透明的肌肤下蜿蜒盘桓。
他浑身上下都洋溢这一种很容易就能将之捏碎的柔弱感。至少在这个距离之下,琴酒完全有自信能够瞬间将他杀死。
但这毫不设防的、带着某种模糊不清又意味不明的亲昵气息的动作和态度中,又写满了信任——以及十分让人容易放松警惕的被依赖的感觉。
琴酒没动手。他当然不会动手,梅洛既不是废物也不是蠢货,更加不是老鼠,又是那位先生需要的演艺圈人才,他为什么要对梅洛动手?
至于现在这种失礼的冒犯行为,也是为了维持偶像的工作……可以理解。
等苺谷朝音完成最后和粉丝打招呼的环节,将车窗缓缓升起,这才松开了扯住琴酒风衣衣摆的手。
浓郁的山茶的味道在瞬间又抽离远去,琴酒坐了回去,眼刀毫不留情地钉在了苺谷朝音的脸上:“没有下一次。”
他没说警告的后文,显然也不会有人想知道他究竟会做些什么,往往只需要他说出前半句话,那些组织成员们就会噤若寒蝉地脑补出后半句话中恐怖的下场。
但苺谷朝音不同。
他敷衍地点头答应:“嗯嗯嗯,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苺谷朝音顿了顿,又想起来了什么一般,扫了一眼坐在前座开车的伏特加,“今天不开你的保时捷么?开我的保姆车多少有点显眼了吧?这后面至少跟着……三、不,五辆车。”
不是私生就是狗仔。
一提起这话,琴酒的脸又黑了个彻底,伏特加心说大嫂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老婆被人砸了这能高兴么?!
琴酒冷冰冰地吐出了几个字:“在检修。”
*
“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森冈淳低声问。
“没问题。”电话另一边的警员回答。
他看了一眼房间之中靠在墙壁边上闭着眼睛的相马功,握着手机低声回答,“不过……他好像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的样子。”
“那只是因为在场的只有你们而已。”森冈淳冷冷地笑了一声,“如果换成是我在那里,他大概就愿意说些什么了。”
如果这么拒不配合,相马功就不会默认公安警察的安排、又乖乖地跟着他们一起走,营造出“杰克丹尼已经死亡”的假象来了。
只有表面上的相马功即杰克丹尼死亡,组织才不会再去追查他,他才有活下去的生机。而为了换取这一线生的希望,公安想从他的手里得到些什么,他也心知肚明。
“不过,这么冒险又变数大的计划竟然能成功……”在森冈淳身边的警员小小地松了口气,“也是真的很不容易啊。”
森冈淳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从一开始,坐上押运车的人就是相马功,不存在什么替身、也没有第二辆所谓的真假押运车。
能让相马功从那个爆炸之中活下来,只是因为短暂的几秒钟而已。
在那个繁华的十字路口之中,在被那辆大货车卡住视线、押运车从组织的视野之中消失的短暂的几秒钟的时间里,停在押运车另一边的轿车的车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借着押运车后那辆车的遮挡,相马功在车流之中大胆地和公安一早就准备好的替身尸体进行了交换。
从押运车驶离繁华十字路口的那一刻起,再在车中的都不是真正的相马功了,就算炸弹爆炸、车辆侧翻,也只能杀死一具本来就已经死亡的尸体。
森冈淳显然对今天的计划十分满意,走到负责进行技术支持的公安警察身边,拍了拍坐在电脑屏幕后的年轻警察的肩膀,丝毫不吝啬于对他的夸赞:“你做的很不错,今天多亏了你啊。”
年轻的公安警察愣了一下,露出了有些犹犹豫豫的笑容,“嗯……是啊,多谢您的夸奖了,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没有你控制无人机和灯光秀,恐怕今天会出现两位牺牲者。”森冈淳认真地开口,“虽然只是口头夸奖,但务必收下我的感谢——帮大忙了。”
两位牺牲者,这指的是当时负责开车的两位公安警察。
相马功可以有事先做过伪装的尸体作为替身,但他们不行,这也是计划中最有可能出现伤亡的位置。
被夸奖的年轻警察不太自然地接受了森冈淳的感谢,心中原本被压下去的疑虑又一次地升了起来——真正做出贡献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其实截取无人机的信号要比想象中的稍微难一些。大概是预想过会出现无人机被管制的情况,组织所使用的无人机和操纵设备都是经过改装和加强的,虽然人头气球之中不仅安装了强力灯光、还有信号干扰器之类的装置,但本省留给他的时间就不多,想在那短暂的时间之中不留痕迹地夺取控制权、还不让组织的操纵者产生怀疑,这对他来说是有些棘手的。
在控制那架无人机的瞬间,夺取信号这件事就像面前遇到了一堵墙一般,将前进的路完全堵塞了——但在他费劲力气挣扎的几秒之中,原本那堵墙又毫无征兆地崩塌了,让他轻而易举又茫然地跨过了阻碍,无声无息地接手了控制权。
这真的是他自己能够做到的吗?难道他的实力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产生了自主进化?
年轻的公安警察惊疑不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