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的命令十分简短,伏特加连一点质疑都没有,或者说根本不敢质疑,在接收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就一脚踩下了油门。

保时捷356A的发动机发出咆哮的轰鸣声,椅背上立刻传来了十分明晰的推背感。

下一个瞬间,保时捷356A在深沉的夜幕之中疾驰而出。

伏特加一边熟练地踩着东京市内的极限车速——超速会导致交通科的警察在他们还没走出东京时就被拦下——一边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琴酒的表情。

毕竟跟随琴酒的时间已经很长,伏特加不能说是十分擅于揣度琴酒的想法,但至少他学会了从琴酒的死人脸上读出现在心情来。

就是现在不去看琴技的脸,只感受着他周身压抑的低气压,伏特加也能明白一点——琴酒现在的心情很差,非常差。

可以说是最近这段时间来情绪最差、杀气也最外放的一次。

在这极其沉闷而森冷的氛围之中,伏特加握着方向盘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而接下来他连偷瞄琴酒都不敢了。

因为琴酒注意到了他自以为不起眼的打量,并且冷冷地瞥了一眼过来。

他甚至没有移动身体和下巴的朝向,被镶嵌在眼眶中的、堪比翡翠宝石的碧绿的眼睛就这么微微转动,悄无声息地看了过来。如果要让伏特加来形容,他会毫不夸张地将这个眼神比喻成守护宝石的毒蛇。

拥有浓郁绿色的眼底涌动着森冷的寒意,从未融化过的冰河在他的眼瞳孔之中流淌,淬了冰一般的寒意铺天盖地地笼罩了过来,伏特加心中下意识地升起了一股没来由的恐惧。

其实他的比喻并不算正确。

梅洛确实是被蛇群守护的宝石,但琴酒对这枚宝石的态度也模棱两可——如果只说最强烈的那份感情的话,在琴酒看来,梅洛是属于他的所有物。

不能被其他人染指的所有物,而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一点。

因为梅洛是被琴酒带进组织之中的,他天然地就被打上了“属于琴酒”的标签,并且这个标签从始至终都被烙印进所有人的潜意识之中,梅洛从接住琴酒抛来的橄榄枝、进入组织开始,就已经被动地属于琴酒了。

梅洛是和琴酒捆绑在一起的。

而这一点从苺谷朝音获得梅洛的代号开始,就被又一次加深了。

这是里世界默认的规矩,而琴酒本人也认同这一点。

梅洛是组织的代号成员,当然也是行动组的成员、被他掌控、听从他的命令,是属于他的人。

这就好比是赌石。假设你在某个心情非常不爽的时候心中微微一动,恰好就觉得眼前一堆灰扑扑不起眼的翡翠原石之中眼那么一块……稍微长得比较和心意,然后慷慨地花费一点小小的代价将之拿下,结果在切开赌石的时候发现这竟然是一块极品帝王绿——那么理所当然会觉得有点愉快,这是人之常情,哪怕琴酒也不能免俗。

假如这块宝石被很多人觊觎,但又因为属于自己而让其他望而却步,那么这种带有胜利意味的占有欲就将空前膨胀。

但在这种时候,有那么一帮你平时完全看不起的蠢货在试图使用暴力抢夺那块本应属于你的宝石,并且这愚蠢的计划还有成功的可能性……会生气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意味着独属于他的“胜利”将会被抢走。

而琴酒并不能忍受自己会失败这件事。

但也许,这其中还包含了那么一点点的……对于宝石本人额外的私人情感,但琴酒认为这并不是他生气的重点。

总之,不管琴酒生气的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负责开车的伏特加很肯定——泥惨会完了。

今夜之后,他们将面对来自琴酒的饱含恶意的报复。

他一边将方向盘转了几圈,操纵着保时捷356A掉头,冲出亮着路灯的街道,一边在心中对泥惨会表示同情和怜悯。

谁让你们这帮人这么想不开,非要去招惹梅洛呢?如果泥惨会的人喜欢玩扫雷的话,那必然是大获全胜吧?

这么腹诽着,他将保时捷356A停了下来。

因为这是个红灯。

这个十字路口的红灯等待时间格外漫长,伏特加瞪着墨镜遮掩后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悬挂在空中的红绿灯,亮起的红灯之中倒计时跳动闪烁了一下,变成了49。

“怎么到这个时候还堵车……”伏特加烦躁地低声说了一句,“照现在这样下去,不知道梅洛能不能等到我们赶到。”

从东京开车前往神奈川大概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考虑到梅洛正在从神奈川返回东京的路上,这个时间大概会进一步的缩短……只是目前他们不能确定梅洛的具体行踪,也不知道泥惨会的人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伏特加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琴酒,“大哥,听底下的人说,泥惨会的人对绑架梅洛这件事势在必得,他们出动了两辆车和十几个人……梅洛他应付得了么?”

虽然是个疑问句,但伏特加的语气之中是满满的不信任。

很显然,他并不觉得苺谷朝音能一挑十几,哪怕他知道梅洛其实很强,但毕竟独木难支,跟在身边的经纪人和助理更是手无缚鸡之力。

琴酒只给出了十分简短的回答:“对付泥惨会的废物,足够了。”

他顿了顿,又扫了一眼伏特加。

“现在能确认梅洛的具体位置么?”

伏特加挠了挠头,想了一下刚才刷到的粉丝的动态,迟疑着回答:“我刚刚看到粉丝说梅洛的拍摄已经结束了,现在应该是在从神奈川回东京的路上,晚上开车,他们速度应该不会太快吧?具体的位置……”

他卡壳了。

他怎么会知道具体的位置?他又没在梅洛的手机里装定位器!

琴酒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个问了也白问的问题。

他缓缓闭上眼睛,眉头紧蹙起来,又缓缓舒展开来——他的情绪和状态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琴酒本人能十分明显地察觉到这一点。

当视野之中只剩下黑暗之后,其他的感官便会进一步地被放大。他能感受到身下这辆保时捷356A带来的轻微的震颤、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和车流驶过时掀起的风声,以及——手背上传来的灼烧的痛感。

那是刚才滚烫的烟灰砸在他手背上时留下的,被他粗暴地拂去之后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圆形的红痕。

再睁开眼睛时,琴酒已经拿出了手机,拨通了苺谷朝音的号码。

好在这一次,苺谷朝音没有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出现手机关机接不到电话的情况。

但他现在同样也接不了电话,毕竟后面跟着两辆车,里面装着的还全都是持枪的帮派分子,虽然诚如琴酒所言是一帮没什么大用的炮灰和废物,但毕竟苺谷朝音只有一个人,想要应付还是不太能一心两用。

所以在听到外套里的手机响起铃声时,苺谷朝音头也没回地开口:“西野女士,麻烦你看一下是谁的电话,至于要不要接——由你判断。”

哪怕在这种危机的时刻,苺谷噪音也十分礼貌地全程对西野寿美江使用了敬语。

苺谷朝音倏然起身,从打开的车窗之中探出了半截身体,握着枪的手却无比稳定。他似乎早就知道后面追踪的人具体坐在哪个位置,在脑海之中构建了一幅准确无误的图景,在开枪的那一刻就像是机器一样毫无偏差,精确而平稳地连续开了三枪,每一颗子弹都绝无虚发,残酷地贯穿了三个人的眉心。

他没有直接瞄准车轮胎——因为自己这边开车的司机显然也不是大心脏,万一后面的车因为轮胎失控而撞上来,中川绫香可能没有余裕去进行调整,那样只会导致大家一起完蛋。

所以为了保险,他宁愿稳妥一点,慢慢地解决后面的人……希望还有足够多的时间。

他心说。

听到苺谷朝音的话,西野寿美江愣了一下,在脑海之中反应了一会儿,这才立刻伸手,一边去摸苺谷朝音的外套口袋,一边忍不住发挥了身为经纪人的母性本能:“你这样半个身体都探出去很危险的吧?不会变成靶子么?万一你……”

她后半截话没能说出来,因为她已经从苺谷朝音的外套之中摸出了手机,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但身为经纪人,西野寿美江显然很清楚这个号码代表的是谁。

——是那个黑道的金主大佬啊!

一想到这件事,西野寿美江又有点崩溃了。

大佬你知道么你的小男朋友居然是个杀手么大佬?他手上沾的人名怕不是比你还多啊!还是说这其实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你这个混蛋带坏了我家善良温柔纯洁小白花的弥良?

她一边在心中腹诽,一边接起了琴酒的电话。

“弥良?”出于谨慎,琴酒叫的是弥良的名字,而不是梅洛。

“那什么……现在情况比较危急,”西野寿美江麻木地说,“弥良他忙着开枪和后面的那一帮人进行精彩刺激的汽车追逐戏加高难度枪战,如果你没有别的事的话……”

琴酒听出来了,这是苺谷朝音的经纪人西野寿美江的声音。

他出声:“我知道了。”

这一句话说完,琴酒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和苺谷噪音的通话,然后在伏特加茫然的视线之中,重新拨通了西野寿美江的手机号码,而在做出这一切的同时,他又低声对伏特加吩咐:“联系北贵志,让他定位这个号码。”

他报出的正是西野寿美江的号码。

在等待西野寿美江接通电话的时间中,伏特加一边打字给北贵志发消息,一边迷茫地开口询问:“为什么不直接定位梅洛的手机?”

此话一出,琴酒立刻用一种看绝世无敌大蠢猪的表情看着他。

过了漫长的两秒,伏特加才恍然大悟地得出来答案:“——难道说,梅洛的手机做了反追踪处理?”

通过技术手段无法定位,所以琴酒只能挂断苺谷朝音的电话,转而选择将电话打给西野寿美江。身为普通人,西野寿美江的手机当然是没有做反追踪程序的。

只要北贵志足够快,就能在一起尘埃落定之前赶到。

——但北贵志本人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给琴酒干活。

他喜欢对琴酒和波本进行放置play,就算看到了也当做没看到,或者是敷衍回应。

所以即使看到了伏特加的信息,北贵志也只是冷冷一笑,丝毫没有要半夜加班的觉悟。

“当我是琴酒的奴隶么,”北贵志嘲讽地看着手机屏幕之中显示出来的简短的文字,“我……”

下一秒,伏特加的消息再度跳了出来,这次的内容比较长,清清楚楚地写着——梅洛有危险,定位这个手机的位置发给我,我们现在就要去救梅洛!速!

北贵志把没骂出口的脏话默默咽了回去。

“……加个班倒也不是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扫了一眼伏特加发来的号码,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之中。

不过三分钟,北贵志就将这个信号源的实时移动路线和预测前进路线在地图之中进行了表示,然后转发给了伏特加。

伏特加收到消息后确认了一下前景的方向,在红灯变换后,又是踩下了一脚油门。

他发挥了高超的技术,驾驶着保时捷356A在汹涌的车流之中见缝插针地前行,又在终于离开繁华拥堵的商业街之后加快了速度,如同离弦之箭。

伏特加一边将油门踩死,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期望梅洛撑住。

*

而在神奈川开往东京的道路上,黒川健二也是这么想的。

——撑住啊!

但这句话里指向的对象并不是苺谷朝音,而是他们自己。

黒川健二接替了被枪杀的同伴的位置,现在正在操控着差点失控的本田车。而车中现在多了三具尸体,还剩下两个端着枪的活人。

卷毛连握着枪的手都显得有点哆嗦。他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说:“黒川先生,你……你确定弥良真的是个偶像么?”

比起他,寸头显然要崩溃许多。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从喉咙之中挤出来的嗓音变了调,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他不是偶像么?为什么、为什么那家伙手里会有枪啊!而且还杀了我们的人!”

在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显得轻松而惬意,根本没有人想过会存在失败的可能性。

在他们的概念之中,弥良就是个战斗力为5的偶像而已,一旦他们掏出枪来,弥良除了哭泣和求饶臣服之外几乎不会存在第三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根本不需要耗费什么精力,而他们甚至可以体会到主宰一个万众瞩目的偶像的命运是什么滋味。

——但事实和他们以为的截然相反。

那个只存在于电车的海报、LED大屏的宣传、张贴在商店橱窗和书店杂志封面上的偶像走了出来,他本人就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足够漂亮,那份稚拙的美如同倒映在湖水之中的阳光和星辰——而那个美好的偶像从画报中走出来时手中拿着的却不是麦克风,而是枪。

少年偶像迎着风和他们惊恐彷徨的视线,用握枪的手稳定而冷静地收割生命,直到第一颗子弹射出,身边同伴的血液猛然绽放开来,溅射在了他的脸颊上。

隔着车窗玻璃,黒川健二与苺谷朝音对视了。

昏暗的夜色之中,少年瑰丽的异瞳像是凶兽的眼睛,那双拥有灿烂阳光与春日湖水的眼睛足够美丽,但只是看一眼,他顿时就产生了一种被桎梏、以及将要被扼杀的窒息感。

黒川健二是从这一刻开始感到后怕的。

他意识到了——这个偶像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好搞定,也绝对不是什么战斗力5的柔弱可怜小白花。

所以一个正常的偶像到底哪来的枪啊?!

没有哭泣、也没有求饶,弥良无比冷静地连续杀死了他的同伴,又表现地这好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可她分明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职业杀手!

黒川健二忿忿地想,他就知道,能跟琴酒混在一起的准没一个是简单的!

而现在,他们将要为对苺谷朝音的轻视付出代价了。

只是黒川健二还不想就这么失败。

他从后视镜之中看了一眼这辆车之中没剩下几个的活口,又看了一边并驾齐驱的另一辆车,这时才缓缓深吸一口气:“不管别的了,直接把那辆车别停!”

听出来他的决定,剩下的同伴面色一滞,立刻严肃起来,做好了随时配合的准备。

中川绫香平时只负责当苺谷朝音的助理,干的最多的活是帮他买咖啡,开车不是没开过,但今天是第一回给苺谷朝音当保姆车的司机,当然也是第一回碰到这总一搞不好就小命完蛋的刺激枪战。

在这种危机情况下,想让她从泥参会的围追堵截之中逃出生天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泥惨会会将保姆车别停则是意料之中的事。

苺谷朝音不打算真的一个人对付至少有十个人的团伙。

西野寿美江握着和琴酒通话中的手机,苺谷朝音看了一眼屏幕,低声开口:“你们过来还有多久?”

他十分自然地默认了——琴酒一定会亲自过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可能。

琴酒看了一眼伏特加,伏特加十分识相地深处手指比了个数字。

“十分钟。”

“十分钟……”苺谷朝音在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够了。”

而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两辆黑车之中的其中一辆便追了上来,眼看车头就要抵住保姆车的车屁股了。

但对方的目标是别停,只从后面靠近就是没有用的。

苺谷朝音扫了一眼缓缓跟上来的黑车,而黑车之中的人显然也打算利用这骤然拉近的距离做些什么,车窗被缓缓摇了下来,与之同时渗出来的是黑洞洞的枪口——而苺谷朝音抓住了这个一闪而逝的机会,将自己的手腕上的电子表摘了起来,狠狠地、务必精准地砸进了黑色的车内。

他立刻扭头对中川绫香吩咐:“加速!”

中川绫香一个激灵,立刻将油门踩到了死,保姆车顿时加速——不过数秒,身后那辆黑车便如同黑夜之中的烟火一般骤然绽放,剧烈的爆炸带来的强光留在她的视网膜之中,带着仲异样的、血腥的美感。

西野寿美江又一次被惊呆了:“你哪来的炸弹?”

“手表啊,是我特地改装的炸弹,”苺谷朝音扬了扬下巴。“四舍五入的话,其实我的手机在必要时刻也是可以当做炸弹使用的。”

西野寿美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始抠字眼:“——你改装的?你?!”

苺谷朝音奇怪地眨了眨眼睛:“除了我还能是谁?”

西野寿美江尖叫:“这就你当初非要买那款电子表的原因?因为好改装成炸弹?!”

苺谷朝音的全身上下都是眼代言合同的,但唯独手表没有——因为他坚持要戴被西野寿美江嫌弃很没有档次和格调的便宜货电子表。

现在西野寿美江总算明白了原因,原来苺谷朝音根本就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字面意义上的要命。

“我姑且问一下,”西野寿美江喃喃地说,“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杀手的?偶像工作这么多这么忙,你居然还有空当杀手?”

“有没有一种可能,”苺谷朝音唏嘘地开口,“我从一开始就是杀手?”

西野寿美江条件反射地否决了:“这不可能,你那时候才十六岁不到!”

“……你该不会以为黑道还跟你讲日本法吧?”苺谷朝音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们这一行不歧视童工的,你放心吧。”

——放心个鬼啊!

西野女士现在想上吊的心都有了。

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本以为是家养小偶像半路不学好误入歧途成为杀手,没想到真正的剧本是职业杀手迎来职业瓶颈转行成为偶像……她看中的潜力股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好人呐!

这么想着,西野寿美江手一抖,原本握在手中的手机跌落在了车内。

她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再度看向苺谷朝音。

“我……姑且,最后再问一句,”西野寿美江虚弱地说,“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西野寿美江的语境之中,能作为“他”出现的那个人只能是琴酒。

苺谷朝音顿住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瞳孔中倒映着日光粼粼的湖水,如同随波起伏的金箔。

“是——真正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