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从东京临海吹来的咸涩的海风之中夹杂的是无尽的沉默。
在夜色和惨败的月光之下,四双眼睛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无尽的沉默之中还酝酿着极致的尴尬。
在看清对面这三个人是谁的瞬间,赤井秀一的心中实打实地闪过了一丝疑惑——难道说琴酒背着他单独给威士忌组的另外两个人下达了什么命令?但梅洛这瓶葡萄酒怎么也在?
还是说其实是给整个威士忌小组的任务,但是波本和苏格兰这两个心机深沉的家伙为了在组织职场排挤他、打压他,所以故意不告诉他?
然而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代表一件事——他被威士忌小组的另外两个人和一瓶葡萄酒给职场霸凌了。
赤井秀一冷静地想,好像这种时候不管说些什么都很尴尬,他们几个人本来不应该同时出现在这种场合。
感到尴尬的不只是赤井秀一,还有对面那三个没有通知过他的威士忌组成员和编外成员。
月光从云层之中落下来,被针织毛线帽压在下方的黑色长发从空中落下,那张被笼罩在黑暗之中的脸显现出来——苺谷朝音立刻便看清了,这不是组织的同事莱伊吗?
更尴尬的是,他的手还卡在同事的脖子上。
苺谷朝音是没打算就在这里对莱伊做些什么的,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出手很有可能会导致自身的暴露。
降谷零倒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直接在这里就带走赤井秀一。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看见赤井秀一的第一面起就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打心底的不喜欢这个人。再加上这人又是组织的代号成员、不折不扣的犯罪分子,这种疏离和厌恶就进一步加深了。
现在他们正在执行的是公安的行动,周围埋伏的是警察厅的便衣公安警察,而赤井秀一的出现是一个变数,谁也不知道赤井秀一在和他们狭路相逢的过程之中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而且——赤井秀一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和那个拐卖人口的犯罪团伙有什么关系?利益相关者?还是组织的叛徒?又或者是组织里的谁下达的命令?
森然的杀机在降谷零的心中一闪而逝,最后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面对赤井秀一这个令他心生不悦的犯罪分子,但凡有机会,降谷零绝对不会错过将这个家伙抓进公安审讯室的时机,但现在不是时候。
不能确认赤井秀一的目的和动机,轻易出手只会让在场的人陷入身份暴露的危机之中。
他忍下了杀意,在赤井秀一开口先发制人之前,率先问出了问题。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语气之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降谷零的这句问话仿佛是个信号,苺谷朝音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图,原本卡在赤井秀一脖子上的手微微松开,然后放了下来。
他退后一步,拉开了赤井秀一之间的距离。
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赤井秀一完全放心……恰恰相反,这退后的一步是他留给自己的余裕,好让他能够再度暴起,用最快的速度控制赤井秀一。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诸伏景光比谁都更能明白降谷零一举一动之中代表的含义。他默不作声,在昏暗的光线和黑色外套的遮掩下,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枪柄。
四人之间不像刚才那样刀剑相向、剑拔弩张,看似十分和谐,但无声的杀意在冬夜的寒风之中流淌。
赤井秀一没有回答降谷零的问题,而是十分谨慎地反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组织单独给你们发布了什么任务么?”
他的语速十分平缓,目光从诸伏景光和苺谷朝音的脸上依次闪过,最后落在了降谷零的身上,和那双在夜色之中酝酿着幽光的眼睛对视了。
出于敏锐的直觉,赤井秀一总觉得降谷零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微妙。
“既然你也出现在这里,”苺谷朝音没有对赤井秀一的话做出正面的回答,“那么说明——大家的目标都是同一个,对吧?”
他咬字时很轻,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双熠熠生辉的异瞳死死盯着赤井秀一的脸,将这张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微表情都纳入眼底。
同一个目标……什么目标?
赤井秀一觉察到这是一个不能答错的问题,而他也不可能搪塞为这是组织的任务……这种谎言更容易暴露,而现在是一对三,在三个代号成员的同盟下他处于明显的劣势,那么他的优势就得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他选择了攻击三人组对组织的忠诚。
“也许吧。”赤井秀一的回答十分模棱两可,“但比起我来,你们三位的行动才是更应该说清楚的吧?能劳烦三个代号成员同时出动的任务绝不会是小打小闹,还是说……你们私下里有什么不能明说的事情?”
他在苺谷朝音的注视之中缓缓后退了一步,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还是说……你们是老鼠?”
为了不被对方怀疑是老鼠,赤井秀一决定先发制人,抢先一步对对面进行质疑。
“老鼠?”诸伏景光冷笑了一声,“如果我们是老鼠,你现在就不能站在这里用这种语气跟我们说话了,莱伊。”
降谷零微微眯起了眼睛,“这种倒打一耙的方式也太可笑了,你是想和琴酒说,同一个行动小组内除了你以外的代号成员全是老鼠?你排除异己的手段可不怎么高明。”
这只会像是背叛者抢先一步的栽赃陷害。
赤井秀一冷静地思考——他是为了消失的堀田真理惠和吉川葵而来的,本质上他要针对的目标是那些拐卖人口的犯罪团伙。
波本、苏格兰和梅洛会出现在这里,必然也是和那个犯罪团伙有关。
他们在为这个团伙办事?不可能,波本在密室兼职的事情众所周知,如果他是背叛者必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梅洛的密室vlog也相当于变相地在为那个密室宣传,所以堀田真理惠和吉川葵才会因此而失踪……听起来好像不管是波本还是梅洛,都像是这个犯罪团伙的一份子。
但事实真相如此的话,这三个人又何必跟他一样偷偷摸摸地潜入?
所以他们和犯罪团伙是彻头彻尾的两拨人。身为代号成员,他们的目的不会是为了救人,那么就只能是冲着那个犯罪团伙本身来的……
在短暂的数秒之内,赤井秀一推理出了一个真相。
他明白了——这三个人结伴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显然是为了针对那个犯罪团伙,而这几个人并不希望被他抢攻,所以他被排挤在外了。
作出这个合理的推测之后,赤井秀一决定直接试探。
“既然都是为了那帮拐卖人口的家伙,那不如干脆合作吧。”他说,“分成两路反而会让局势不利。”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你和梅洛不就是为此,才会出现在那间密室的吗?”
降谷零脸上的神情不变,他轻轻颔首:“看来你也查到消息了。”
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那间密室兼职,降谷零早就准备好了说的过去的理由——密室背后的犯罪团伙本来就和组织相对立,他潜入其中伺机寻找证据、击溃对方是完全合理的、符合组织利益的。
“没错,那间密室有问题,背后的这些人也有问题。他们背后的人是组织的敌人,对组织来说,只要剪除了这些爪牙,敌人根本不堪一击。”
诸伏景光和苺谷朝音立刻就明白了降谷零的表态——现在不是对莱伊动手的好时机,只能暂时寻求合作。
既然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么他就暂时不会作出不利于自身的事情,以免招致怀疑……哪怕他其实真的很想当场把莱伊给铐上。
随着这句话的话音在风中弥散,锋锐尖利的杀机也随之而消失了。
赤井秀一问得十分干脆:“还有多长时间?”
“还有十五分钟交易就要开始,”降谷零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海平面,“交易方的人已经来了。”
深如墨色的海面之上,有一点摇摇晃晃闪烁着的灯光……那是驶来的偷渡船。
*
“还有十五分钟。”
花臂壮汉紧张地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旁边的莫西干头发出了一声嗤笑,“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这次跟之前可不一样,万一被条子盯上了呢?”花臂壮汉十分警觉地开口,语气很是小心谨慎,“毕竟出了事……”
莫西干头发出了很不耐烦的咂舌声,“没几分钟就结束了,能出什么事?白瞎你长这么大块头了。”
一直坐在椅子上没说话的干瘦老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呛人的烟味和白色烟雾一起弥漫开来,在混杂着海水咸涩味道、以及仓库常年不见日光的潮湿的气息之中酝酿,变成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他听着莫西干头和花臂壮汉之前的争吵,出言打断了这两个人,“闭嘴。”
“马上他们的船就要来了,”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笼子,“把这批货交出去,暂时就可以避一避风头了。”
莫西干头的目光也随着干瘦老头一起移动,落在了角落里的笼子上。
他发出了十分可惜的声音,“这批货没多少,但是长得都蛮合格的……”
他们获取目标的手段并不只有绑架这一种,其他人也会用各种骗术来吸引目标,设下陷阱,然后等待猎物一头栽进他们设好的陷阱之中。
而在这些或者因为上当受骗、或者强行被拐来的人中,堀田真理惠和吉川葵在外貌上显然是十分出色的。
干瘦老头察觉到了莫西干头话语之中隐藏的意思,立刻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我告诉你,现在没多长时间了,别动那些歪脑筋。”
莫西干头讪讪地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为了方便运输、也免得这些即将被卖出去的商品不听话试图逃跑,他们全都被装进了巨大的铁笼之中,粗大的锁链将铁笼牢牢束缚住,根本不可能有逃脱的机会。
堀田真理惠吸入的药剂十分微量,早就已经醒了。
她冷静地听着他们说话的声音,从干瘦老头的话语中提取出了一个关键词——船。
他们要被运到船上,那就意味着要出海、偷渡……如果就这么被运了出去,这辈子恐怕就回不来了。
最开始她还想过,这也许是绑架、是为了赎金而策划的行动,如果绑匪想要钱,堀田家有的是钱……完全可以买下她的命来。
可这些人并不是单纯为了赎金来的。
她用力撞了一下铁笼子的栏杆,将掩盖在上面的黑色雨伞布扯开了一截,露出铁笼内部蜷缩的人形。
花臂壮汉十分紧张:“怎么有人醒了?!”
“没事,可能药量不够。”干瘦老头十分冷静地下令,“去给她加点料。”
莫西干头点点头,凶狠的目光朝着堀田真理惠看了过来。
“等等——”堀田真理惠双手握紧了铁栏杆,语气加快了,“你们想要什么?如果想要钱的话,我们家可以给你赎金,出价绝对会比就这么随便把我们卖掉要高。”
莫西干头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干瘦老头。
花臂壮汉在干瘦老头的耳边低语,“说话的那个女孩本来不是目标……是计划外的,还没来得及调查她的背景。”
干瘦老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显得有些浑浊的双眼直直看向堀田真理惠,“这么有底气,你家里又能拿出来多少钱?”
堀田真理惠在那几个呼吸之间考虑了很多——这些人并不知道她的家境,也不知道她的爷爷是现在的大臣。她现在直接报出自己的家世会产生两种可能。
一,这些人忌惮于她的家世,收取赎金之后放她走人。
二,因为她的家世而害怕被报复,干脆直接就地斩草除根,将威胁抹杀。
可如果什么都不说,她还有十五分钟就会坐上不知道开往何方的偷渡船,接下来等待她的命运几乎可以想象……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说不定不出几年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导致死亡。
不说一定会死,说出来还有一点机会,该怎么选择几乎一目了然了。
堀田真理惠握紧了铁笼子的栏杆,感受着冰冷的、带着一点锈迹的钢铁在自己的手掌心之中带来的温度,冷的让她有些手指发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姓堀田,你们知道这个姓氏吗?”
莫西干头和花臂壮汉全都一脸茫然,而看起来像是主事人的干瘦老头陷入了思索之中,过了几秒他才缓缓眯起了眼睛,“……堀田大臣?”
“堀田大臣是我爷爷,既然你知道,那么应该也知道我们堀田家族的实力。”堀田真理惠深吸一口气,“放了我们,你们会得到一笔赎金,今天的事我不会往外说,而你们能获得的赎金一定比卖掉我们得到的更多。”
干瘦老头慢慢笑了起来,“我知道堀田家族很有实力,但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一个小姑娘说的话吗?今天要是放你走了,回头我们几个的脸就会出现在警方的通缉画像上吧。”
“可你们本来就打算干完这一票就跑路了吧,”堀田真理惠冷静地指出,“既然都是逃跑,拿着堀田家的钱直接跑到海外不是更好吗?即使在日本被通缉,日本警察也管不到国外去,风险是同样的,可你们能拿到更多的钱。”
莫西干头和花臂壮汉几乎立刻就心动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之中看出了动容。但他们没有资格作决定,而是十分一致地望向了干瘦老头。
干瘦老头能察觉到他们目光之中的含义,甚至就连他自己也短暂地为这个提议心动过瞬间,但——不行。
交易方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就算要作这个决定,也不该是他们。
在花臂壮汉和莫西干头失望的眼神之中,干瘦老头缓缓摇了摇头。
“不。”
他只简单地说出了一个词。
可堀田真理惠也不是容易被逆境吓倒的女孩,她察觉到了——阻止他们作出决定的必然有更深一层的原因,而这个因素只有干瘦老头考虑到了,作为手下的两个人显然是认为金钱更具有吸引力的。
她乘胜追击,“我们家可以出到这个数字。”
从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之中,堀田真理惠伸出了一只手。
在看清楚那个数字之后,莫西干头和花臂壮汉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动作一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干瘦老头。
干瘦老头隐隐觉得不妙,厉声喝止:“你们在想些什么?有钱拿也得有命花才行!那些大人物不会允许这条线路被破坏的!把你们的想法都给我老老实实地收起来。”
“可那是你们穷极一生也赚不到的数字。”堀田真理惠的声音响起,“至少我敢保证,我的命值这些钱。那你们的呢?”
你们的命又值多少钱?
花臂壮汉和莫西干头心中没有具体的答案,但又是有答案的……像他们这样的最底层的、没有机会往上爬的帮派分子,以后大概率会在某次械斗、或者其他的什么行动之中丢掉小命吧?
就算侥幸活了下来,身为帮派分子的他们没有正经的工作、社会的认可,即使老去也没有任何保险能够保障他们的生活,可以预想到的就是穷困潦倒的一生。
那个老头可以拒绝,因为他已经是这个团伙之中的头目,他已经在这些非法的交易之中获取到了足够多的好处,但他们没有。
如果有能获得一笔巨款的机会,那为什么不大胆地把握住?
从莫西干头和花臂壮汉逐渐变冷的目光之中,干瘦老头察觉到了不妙。
“喂,你们……”他有些哆嗦了,指间夹着的烟也因此而抖了抖,滚烫的烟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但他甚至没感受到这灼烫的痛感,只觉得满心恐惧,“……你们想干什么?!”
堀田真理惠的视野被血腥笼罩了。
短暂的瞬间消逝过后,花臂壮汉茫然地看着自己沾了血的手,又看向踩在血泊之中的莫西干头。
“接下来要怎么办?”他木讷地问。
“交易继续,”莫西干头的眼中闪过阴狠,“把那个堀田家的大小姐单独分出来,其他人按照原来的交易继续,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暴露。”
……
“你的粉丝在挑拨离间上很有一套。”赤井秀一评价道。
他们四个人潜藏在仓库的顶层,通过通风口往下看。
苺谷朝音缓缓看向他,“你怎么知道她是我的粉丝?”
“她不是堀田大臣的孙女吗?上次在堀田大臣的生日宴上见过的。”赤井秀一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口,对苺谷朝音轻轻挑了一下眉,“怎么?你不记得她了?”
苺谷朝音收回了视线,“有些眼熟。”
他当然记得——不止记得堀田真理惠,他还记得来过好几次线下手渡会的吉川葵。
要记住每一个粉丝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苺谷朝音能记住追线下超过三次以上的粉丝的脸,也许还不到一眼就能叫出名字的程度,但是绝对能对脸留下深刻的印象。
吉川葵追线下的次数不少,苺谷朝音已经能将她的脸和名字对上号了,他知道她的名字是葵。
“要等到交易开始吗?”赤井秀一转移了话题。
降谷零点点头,“交易开始,才能抓个现行。”
赤井秀一看了他一眼,“你想带回去审讯?”
“这些杂鱼有什么审讯的必要么?”诸伏景光淡淡地接话,“刀钝了还可以换一把,重要的是握刀的人。”
赤井秀一明白了过来,“看来你们已经查清楚背后的人是谁了。下一步是暗杀这个人?”
从犯罪组织的角度进行思考,最简单粗暴的消灭对手的方式,就是从生理意义上直接进行抹杀。只要人死了,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花来……组织之前一贯是这样的做法。
但苺谷朝音给出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不,还可以有其他的做法。”
赤井秀一没说话,在苺谷朝音的目光之中露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摆出了等待下文的态度。
苺谷朝音不负他所望地微微笑了一下,“我们可以报警。”
赤井秀一:“?”
他愣了一下,迟疑了几秒之后才开口,“……我没听错的话,你刚刚说的是报警?我们?报警?”
连着三个问号,足以表示赤井秀一内心的迷茫和不可置信。
有没有搞错,犯罪分子主动报警抓另一帮犯罪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