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作者:希昀

揣着这个念头, 明怡老老实实回东次间等他。

下人早已退去后罩房,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几只春鸟打树丛里扑过, 发出些许啼声,明怡将余下的话本看完, 重新放去博古架一个格子上,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裴越已收拾停当出了浴室, 身影落在内外相隔的屏风,时而被拉长,时而占据整个屏面, 看来是打算睡了。

明怡吹了案前的灯, 绕进内室。

屋子陷入昏暗, 内室就更暗了。

借着外头微弱的光芒,瞧见裴越坐在床榻一侧,唤了一声, “家主……”

黑暗里,她青丝如瀑, 长身而立, 即便瞧不清面容, 也很有几分朗月清风的意怀。

听出她语气略有些欲言又止, 裴越只当她要与他提和离之事,打断她,“我今日乏了,早些歇着罢。”

明怡本想问一问,今夜同房否, 看他拒绝得干脆,便知没戏,无声越过他上了塌。

裴越这厢候着她先进了榻,方才将两幅帘帐悉数搁下,隔绝外头任何光亮。

没了光,也似屏住呼吸。

看不清彼此,莫名地不再挨在一处。

直到适应床榻里的黑暗,方觉彼此隔了半个身位。

时值盛春,不是冬日,当然再用不着他取暖。

明怡虚虚握了握掌,找不到理由过去,只能躺着不动。

被褥各执一端,当中空荡荡的,任凭微风掠进,气氛无端凝滞。

二人几乎保持一致的睡姿,不约而同睁开眼望着帐顶百子戏莲图,克制着谁也发出任何声响。

自从定了同房日子,每月的十六他们从未旷过,几乎是迫不及待缠在一块。

今夜头一回无动于衷。

明怡在想,她马上便要离开,再这般纠缠他,确实不太厚道,遗憾之余,只能打住念头。

裴越心里更不好受。

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再碰她,若弄出个孩子,没法收场。他们各有背负,又无法兼容。可身子里的欲念几乎压不住,鼻尖窜进来的全是她身上那股清淡的冷杉香,他太明白她的身子有多可口,就如同那些稀世珍味,尝一回便叫人欲罢不能,她的线条极好,身量又修长,与他十分契合,每每亲热便如同天地间最相配的同心圆……

他其实从未好好抱过她,除了床榻之间,他们从不狎昵,从不依偎彼此。

裴越也遗憾。

人便是这般,总觉着来日方长,殊不知有些人和事并无来日。

修长的手指捏紧了背角,细长的青筋几乎暴起。

他甚至不知他为何要来后院,既然已做了决定,明知无法再继续下去,他就不该来,待风头过去,与她坦白便是。

偏听到沈奇提到今夜是十六,脚步不听使唤来到这里。

裴越极力克制着呼吸,缓了一口气。

彼此都感受得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动静,谁也没做出下一步举动。

心里都绷着一根绳,只看谁也先绷不住。

外间忽然起了风,好似有雨滴拍打屋檐的声响,连同各自呼吸声,清晰入耳。

这样的沉默,令两人异常难受。

裴越实在不擅长冷落她,想起她后日生辰,先开了口,“对了,母亲要为你办几桌席面。”

“不必,”明怡拒绝得很干脆,“母亲身子不适,养病为要。”

裴越见她语气无比坚决,心里头莫名有些发突,忍不住想要稳住她,

久久的沉默后,他暗哑的嗓音在夜色里荡开,

“他的情况不太好,被人毒哑了嗓,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明怡怔住,一贯平稳的呼吸忽然在一刻被打乱。

当然知道这里的“他”是谁。

这是二人第一次正面就李家的事交流沟通。

明怡克制着翻涌的情绪,眼珠子依然定在上方没动,轻声问他,“然后呢?”

裴越续了一口气,接着道,“中毒时日不少于一年,恐在北燕就已被人暗害,我已命两名太医给他看诊,暗中着眼线盯着高旭,陛下也下过圣旨,若人在高旭手里出事,便要他的命,暂时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危。”

“眼下其一,确保他之安危,耐心等太医将他医治好,只待他能开口,便可知当年真相。”

“其二,顺着数次刺杀他的线索查,这些人兴许便是陷害你爹爹的幕后黑手。”

“你先莫要急,莫要轻举妄动。”

她怎么可能不急。

明怡深深闭了闭眼,紧紧捏着眉心,她爹爹受了这么多罪,她如何好受,还是得多谢他给她带来这么多情报,她十分受用,更谢他绞尽脑汁在帮她。

“昨夜之事,你如何与陛下交待的?”她总算开口提起昨夜。

这回换裴越心口蓬乱,实在没法将昨夜罗刹般的她与此刻乖巧温静的枕边人相提并论,“总归被我糊弄过去了。”

明怡闻言嗤哼一声,她对皇帝并不陌生,相反了解得很。

哪里能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李家遭了这么多罪,她迟早要与皇帝对峙,势必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今日他牵扯越深,来日皇帝便忌惮他越多。

不能再叫他掺和进去。

已然蒙骗他在先,不能再拖他下水。

必须离开。

裴越见她不吭声,偏过身看向她,问起心中疑惑,

“倒是你,与你哥哥之间是怎么回事?”

这里的哥哥当然指的是李蔺昭。

明怡便猜到他还是有些怀疑她,面庞悄然转向他,失笑一声,“我实话告诉你,我们陇西当地,有双生子不详之说,故而我生下来,我母亲就不喜我,我是由我祖母带大的,母亲总担心我克我哥哥,便将他带回京城,不许我俩见面,我长到三岁,因有习武天赋,被莲花门的人相中,带去了祁连山深山里头。”

“我爹爹哪里肯,跪在莲花门山门外,恳求莲花门将我放出来,莲花门的人没答应,无奈之下,我爹爹担心我一人孤苦无依,忍泪含痛将我哥哥也送了进来,我们兄妹俩一道在莲花门长大。”

“肃州大战时,我也出手了,否则凭哥哥一人如何能杀掉北燕三万精锐,但最终,哥哥还是战死,而我也受了重伤,只因当时传出爹爹叛国的消息,恐锦衣卫缉拿我,我便回了潭州养伤。忘了告诉你,我祖母娘家便是潭州。”

“老爷子与我祖父有几分交情,认出了我,见明怡心有所属,不愿嫁你,便让我替嫁入京。”

黑暗里,她的轮廓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幽亮的眼,时不时闪烁出晶莹的光芒。

裴越静静注视她,听她说完,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番说辞与游七所查相吻合,毫无破绽,明明白白。

裴越想不信都难。

细细捋下来,也着实解答了他诸多疑惑。

“所以,你也不知你爹爹为何叛国?”

“不知。”

当时她昏迷不醒,跌落山崖,被青禾救回莲花门,三月后方醒,彼时已是天翻地覆,她很长一段时日不能下地走路,何谈去北燕救人。为了给她疗伤,青禾携她南下潭州,李老爷子有苗疆的秘方,能助她恢复些许功力,直到去年方行动自如,故而整军进京。

个中缘故均已坦白,明怡拿定主意,缓缓坐起身,郑重与他道,

“家主,对不住,我骗了你。”

可惜说完,黑暗里那个人毫无反应,清隽的身影静静卧在那,好似陷入一片深渊,连着呼吸也微末不闻。

明怡心里忽然有些发慌,想伸手去够他,双臂撑在床榻,一点点往他的方向挪动,

随着她迫近,他终于缓缓坐起身,高大的身子如一座山杵在她面前,幽邃的眸子牢牢锁住她,喉结来回在翻滚,周身罩着一股异常的沉默和压抑。

无端叫人忐忑。

明怡这辈子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从来光明磊落,独独对着这么一个人,缺了几分底气,抿着唇望向他,不再说话,好似等待他的审判。

又是一阵无声的对峙。

他还是不言不语,明怡担心他气坏了,终于够住他衣角,低声道,“家主……我与你赔罪。”

“赔罪”二字终究是如出鞘的刀戈刹那划破裴越心中绷紧的那根弦。

也捅破二人一直以来苦苦维系不敢去戳破的那层窗户纸。

她素来闯天闯地,何时这般小心翼翼,裴越听了心里跟下油锅似的,很是心疼,可更多的是怨恨,怨她欺瞒他,怨她不信任他,终至如今两难局面。

“我就问你一句,往后你能不能安安分分待在府上,案子的事交给我,可好?”他半是要求,半是祈求,真的舍不得她走,一想到要放手,心里跟剜肉似的疼,好似天地都失了颜色。

她是他高头大马亲自接进裴府的,不管她什么来路,甭是什么身份,他们着实做了近半年的夫妻,他裴东亭一生以信誉著称于世,从来没做过抛妻弃子之事。

眼下也不能。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

他越这样,明怡心里越如刀割,一字一句往唇齿外挤,“你已为我做得够多够……

她不可能窝在这后宅,听凭别人为她赴汤蹈火。

她很清楚,裴越这不过是做困兽之斗,他自己也很明白,与她分开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眼下还只是杀皇帝几个护卫而已,他日要杀皇帝儿子时,裴越还能为她举刀不成。

裴越从她这句话便知,她没打算妥协。

脸色倏忽发白,眼角一点点绷紧,周身弥漫的那股郁抑几乎浓烈到极致。

明怡看着这样的他,心痛极了,不管不顾扑过来,握住他双肩,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弄个明白。”

“你单枪匹马,能弄得过谁?”他不再遏抑情绪,痛声斥道。

这话是明怡听过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指腹沿着他肩骨往上,慢慢覆至他脖颈,指尖撩过他喉结,一脸的肆意嚣张,“经历了昨夜,你还觉得我是单枪匹马?”

她是千军万马。

裴越一时哑口无言。

正因有这样一身霸烈本事,她是谁也不怕,敢闯能闯。

倘若昨夜不是他拦,倘若那李襄未曾被人下毒,她势必当场问明缘故,便能杀去奉天殿鸣冤。

她指腹和掌心均有一层厚厚的茧,摩挲他的肌肤,迫着他隆起一阵鸡皮疙瘩,有如电流窜过。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勾他……

裴越从来没有这么恨一个人,他恨死了她。

他就该握住她的手,将她扔开。

可惜这样的念头也就是脑海里自己过过瘾,身子却是诚实地一动不动,任凭她胡作为非。

明怡何等聪明,没拒绝便是默认,默认,便是接受。

总归已然招惹了他,不在乎多招惹一回。

明怡双臂往前一滑,身子贴过去,半搂半抱住他,唇珠贴近他薄唇,最后低喃一声,“对不住家……

“对……两个字一出口,裴越便知她要说什么,猛地俯身抵住她,堵上她的唇将那无边的愧疚一道吞入腹中,他听不得,听不得她与他赔罪。

他要的不是赔罪,他用力地、牢牢地扣住她后脑勺,重重将人压至枕褥间,那满腔剧烈的、起伏不定的情绪,悉数顺着舌尖撞开她齿关,发泄至她唇舌,放纵自己吸吮她弄她。

他今日真是用了十成的力,将她摁在身下动弹不得,只剩两只手挂在外头,无力地拽着他衣襟,任凭他的体温在掌心研磨。

即便明怡功夫在身,这种事女人也容易吃亏,感觉上来时,身子骨好似被一股酸软绵绵浸透,使不上力,也兴许是她习武之人,线条骨架实在是柔韧,任凭他怎么折腾也能全盘招架得住。

这一场“争锋”持久而不绝,大有吃了这顿恐没了下顿的无休无止,掌心覆在她后背,握住那数道弯弯曲曲的伤疤,好似与她一道驰骋在当年那场兵戈剑影里,那一惯冷静平和的面孔终是被他催出一层潮红绯艳,他细细地吻着她面颊,将那些沁出的汗珠一并吞没,在她耳畔沉沉地唤着,

“仪……

第一回 唤她本名。

可惜明怡不曾意会,只当他唤“怡怡”,难得他这样亲昵唤她,眉梢歇着一抹餍足,埋在他颈窝静听他起伏不定的心跳。

潮峰过境,又起一浪。

底下依然在严丝合缝地推拉进抵,唇齿间更是难舍难分,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想法子。

明怡抚着他块垒分明的胸膛,敷衍地说了一声好,她明白的,他素有担当,又是君子,只要她不走,他永远不会开那个口。

凌乱的衣裳扔了一地,榻间旖旎久久盘桓,二人闹至后半夜方休。

醒来时,天光大亮,身旁枕间已无余温,明怡足足盯着帘帐许久方回过神,她缓缓坐起,胡乱将衣裳往胸前一裹,静静打量这方帘帐,朱红织金的亮沙为底,上绣百子戏莲,龙凤呈祥等图样,缜密工致,光泽鲜艳,无不寓意着这场婚姻之美好。

帘纱被挂起半幅,清晨的春风裹着绵密的光线徐徐漫进来,照出一室亮堂,明怡视线从帘帐逡巡至镶宝的梳妆台并千工拔步床,这还是她第一回 认真打量这间婚房。

若是没料错,这很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婚房。

好歹记个模样,将来孟婆问起,也不至于全是遗憾。

起身洗漱,用完早膳。

青禾不知从何处捉了只七彩的雀鸟,带着几个丫鬟在院子里捉玩,明怡迈出门槛,立在廊庑静静看着她们闹,青禾瞧见她,将那只鸟放飞,抬步往她跟前来,

“姑娘,长孙陵传来消息,说是咱们老爷中了毒,生死不明。”

明怡昨夜便知此事,并不惊讶,“你想法子,将这个消息放出去,让中宫娘娘,去陛下跟前闹一闹,给陛下施压。”

青禾道,“好。”

“对了,”明怡抬目看了一眼和煦的春阳,沉吟道,“你可还记得年前刑部用一死囚钓出一位吹哨人的事?”

“记得。”就是那一回,青禾假扮蒙面刺客,踩住了萧镇的狐狸尾巴。

“当时那吹哨人藏入一酒楼,没能及时捕捉住,后刑部从酒楼里盘查出八名可疑人员,如今皆关在刑部地牢,此外,我听家主提过,当初那间酒楼之所以被解禁,是晋王殿下说的情,你去查一查,晋王平日与何人走得近。”

“我酉时在铺子里等你,你查完记得来铺子找我。”

“好嘞。”

目送青禾离开后,明怡去了一趟春锦堂看望荀氏,荀氏昨夜吃了药,睡了一宿,今日晨起精神好了很多,可到底内宅堆了不少庶务,明怡没法子,叫她歇着,替她去了一趟议事厅,竟是条清缕析断了几十桩要务。

动静传到春锦堂,荀氏眉开眼笑,“我就知道我家明怡能干。”

明怡其实并无他意,实在是看她乏了,替她搭把手罢了。

午膳便在荀氏这里吃的,又陪着她午歇,哄着她入睡,至下午申时,明怡方起身回长春堂,付嬷嬷回了一趟自个家,明怡没见着,先进屋换了一身出门的打扮,出来时交待门口的丫鬟,“我有事出去一趟,今夜不回来用膳,叫嬷嬷别给我留膳。”

“对了,我留了一样东西在东次间的桌案,由镇纸压着,家主回来,叫他瞧瞧便是。”

她神色并无异样,一如既往云淡风轻出了府,也没叫马车,而是去马棚挑了一匹马疾驰离开。

至前朝市那间铺子,是申时三刻,春日的天说变就变,晨起朝阳覆着一层光晕,至午后便见了阴,长风灌过来,乌云过境,街上一片昏暗,大抵是见变了天,笔墨铺子的两名小厮挤到廊外来看天色,见风扑乱廊下的灯笼,赶忙扶梯来取,孰知一道身影忽然从天而降,极快地掠上来,信手取下灯笼,顷刻便落了地,将灯笼搁他掌心,“小心。”

然后负手进了屋。

小厮看傻了。

“咱家少奶奶武艺这般好。”

明怡进了店,与掌柜打了招呼,上了楼。

二楼上去是明间,往东面去,左边是打通的库房,右边有两间雅室,用以款待贵客,往西面则是一个套间,过去东家用来歇晌,如今被改造成明怡和青禾落脚之处。

明怡前夜消耗太过,又受了点反噬,加之昨夜也闹得晚了,是以身子有些疲惫,进了套间,来到最里间的床榻,调息运功。

大约两刻钟后,门口风动,她睁开眼。

青禾回了来。

姑娘奔波一日,渴得很,坐下来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嘴方与她说,“晋王殿下就是个老顽童,平日从不过问朝政,游手好闲,倒是有两样嗜好,其一爱召集些年轻的公子哥去府上作诗,其二便是打马球。”

“听闻他在梁公子那个马球场也有些股,这位老王爷人缘极好,是宗室里的大长辈,连陛下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听说他平日为人慷慨,很爱给人帮忙,就不知那一回是无意中被人利用,还是真参与其中。”

青禾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封请帖,递给她,“半路遇见北齐公主,她叫我捎一封请帖给您,后日是她与蜀王殿下大婚,请您列席。”

明怡一面思索晋王之事,一面接过请帖,看了一眼,有些犯愁,“这帖子怎么不早一日送来,否则我出府时,也好捎些贺礼出来。”

青禾顺口就道,“回去拿不就得了。”言罢捂着空空的肚皮,眼巴巴催道,“师父,时辰不早了,该用膳了。”

明怡平静看着她,“饿了?饿了就去对面西北面馆买两碗面来。”

青禾一听这话,神色愣住,面带惊讶看着她,“不回去了?”

明怡握着婚贴,笑着回,“嗯,不回去了。”那抹笑意不及眼底。

青禾登即明白她言下之意,心口漫过一丝热辣辣的酸楚,迟迟应了一声。

这半年来,每日准时去厨房点卯,天南海北的奇珍任她挑选,吃香喝辣,每日愁的不再是吃不饱,而是吃什么好,骤然离开,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好在孩子在刀尖浪口历练惯了,生死皆看淡,遑论离别,静默片刻,青禾很快收整情绪,起身迈出门槛,

“那我去买两碗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