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曹进的问询后,费江河直接走向了厂长办公室,厂长办公室也在二楼,在东侧尽头。
李疏梅进门时发现翁厂长正负着手在远眺窗外,见人敲门,转过身,满脸都是愁容,眉头紧锁,他见人进屋,忙迎上前说:“三位坐,真是麻烦你们了。”
费江河道:“翁厂,我们聊一聊吧,也不耽误你太多时间。我姓费,这两位是我的同事。”
翁爱兵一边引三人坐上沙发,一边拉了把椅子坐在沙发边上,语气略带焦急道:“费警官,现在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心里啊堵得慌,罗工是我们厂的精英骨干,我不知道怎么和他的家属交代,也不知道怎么和厂里交代……”
“翁厂,为了早日找到凶手,关于你们厂和罗向松,能不能和我们具体说说。你们厂去年是不是出了事?这件事和罗向松有关系吗?”
李疏梅并不意外费江河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罗向松死于农药中毒,而去年农药厂就发生了农药致死事件,这两件事很难不让人产生联系。
翁爱兵嘴唇动了动,然而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像是沉默了下,在酝酿那件事带来的情绪,大概三五秒钟后才说:“对。去年高丰县有两名儿童死亡,但是事故原因后来调查清楚了,主要责任方是他们村的人对农药使用不当,派出所有结案,这件事我们厂没有主要责任。”
“但是吧,”翁爱兵话锋一转,“我们也是有责任的,我们的那一批次产品被检查出有机磷一定程度超标,但是只要使用正确,是不可能出事的。”
李疏梅也了解了翁爱兵周密的话术,他首先就划清了事故主次责任,但也不否定厂里的责任。
费江河问:“翁厂,这件事前因后果能不能详细说一下,罗向松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算是有关系吧,”翁爱兵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小罗是化科重点大学毕业,在我们厂学历最高,能力很突出,六年前,他来到我们厂就致力于有机磷产品研发,不到两年,我们的新产品‘千虫畏’问世,千虫畏杀虫效果极佳,是我们农药厂的救星,我们厂也由此扭亏为盈,一跃成为市重点单位。小罗也顺理成章成为我们厂的楷模!我们厂是以农药化学制品制造业为主的私营企业,十年来的发展一直都是坎坎坷坷,但曾也辉煌……”
翁爱兵大概四十四五岁,头发前额稀疏,圆脸带着几分和气,今天全程都是愁眉苦脸,但在说这番话时眉头却是舒展开的,甚至在他的眼中能看出几分骄傲。
但这种骄傲的光芒很快散了,翁爱兵叹息说:“大概是去年四五月份吧。高丰县一个叫大坪村的地方发生了农药中毒事件,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喝了刚打回来的井水,导致中毒,送到医院后就去世了。那天,村子里中毒的人不下六七人,很快就发现是井水问题,井水里含有大量有机磷。当时这件事闹上了市报县报,矛头直指我们生产的农药。我们老厂长王厂被带去调查了,当时是我们东阳区分局的同志负责的案子,但是最后查出的结果并不只是农药的问题。”
翁爱兵缓了缓说:“事发当天,有农民在井水边的地里给粮食打药,一大瓶农药被一个顽皮的小孩打翻了,农药倾倒进地边的小水沟里,那个水沟的水正好流入井水。这口井供应了七八口人家打水,没想到当天傍晚,几户人家挑了新水回家后就出事了,那两个出事的小孩都喝了井水。”
“当时打翻农药的那对父子已经被派出所带走调查了,结果也基本明了。但就在这时候,有个记者来村里考察,将农药带回一家科研所检测,结果检测出农药的有机磷轻量超标。”
翁爱兵摇了摇头说:“因为农药有耐药性,这几年大家都在研发新产品,我们的产品的杀虫效果减弱了,市场也很快给出了负反馈,厂里经济效益日渐下降。当时罗向松给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对现有产品改进,二是研发新产品。厂里也同意了他的想法,为了快速提高厂效,现有产品改进的方法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小罗将农药的有机磷含量加大了,提高了杀虫效果。出事后,记者调查到了我们厂,所以罗向松就成了‘罪人’。”
翁爱兵语气越发沉重:“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离谱,大坪村村民几十个人来厂里闹事,甚至住厂里吃厂里,要求厂里赔偿,每次对王厂和小罗骂得最狠,闹得次数多了,厂子就瘫痪了,王厂没得法子,为了息事宁人,答应了一部分赔偿,他自己也引咎辞职了。我原是副厂,现在算是代厂长吧,我亲眼看到一年不到厂子衰败成现在这个样子,如今也没有什么法子回到正轨了。”
原来这件事是这样的,李疏梅很是惋惜,无论如何农药厂也是有错在先,如果没有有机磷含量超标这件事,村民也抓不住把柄要求他们赔偿,罗向松作为技术骨干,在农药厂经济效益不好的时候,制作了大胆的方案,不曾想这也害了他。
费江河问:“罗向松一直都没有选择离开这里,他选择了留下?”
李疏梅明白费江河的疑问,对于大坪村农药中毒事件还有村民闹事事件来说,罗向松可以选择回避,他甚至可以选择永远离开这里,他何以仍旧留下,并且还经常在厂里加班?
翁爱兵叹息道:“小罗人很不错,虽然当时技术方案是他提出的,但是厂里也签字了,按理说他没有主要责任。但是他吧,曾经提出了一个研发新产品方案,他留下来,就是想研发新产品,他骨子里还想挽救我们这个厂……”
李疏梅无疑看得出来,翁爱兵是爱惜罗向松的,他眉宇间深深印着一个川字,情绪很沉重。
费江河继续问:“当时厂里做了赔偿,你认为村里还有人对罗向松不满吗?”
“这件事怎么说呢,赔偿是永无止境的,我们一共做了三次赔偿,直到卖掉厂里设备。”
“你们没有诉诸法律来调解这件事?”
“当然有过,但这个事,如果法律能解决那就好了,村民们抓着我们的过错不放,王厂吧人又善,这事就这样来来回回了好几趟,还是给他们赔偿了。”
费江河点了点头,他继续问:“昨天你们有几个人在厂里上班?”
“罗向松,还有两个技术员,平时就罗向松和两个技术员在厂里上班,试验设备基本搬到了办公室,他们仨就在二楼工作,我基本也在,昨天五点下班,两个技术员先走了,我在他那坐了一会,聊了聊最新的进展。聊着时,小罗的爱人过来送饭了,我就提出离开,我就是那时候离开厂子的,给他们两口子一些说话的时间。”
“加上保安你们一共是五个人?”费江河确认。
“对。”翁爱兵点头。
“现在厂里还有多少人留下了,像罗向松这样?”
“农药中毒事件后,产品严重滞销,工厂入不敷出,工资一直发不出去,导致很多人离开了工厂,但不少人没有签离职书,岗位合同还在,他们也盼着厂子能够转亏为盈,我们也希望他们随时回来上班。这里面,有十多位技术人员一直还留在厂里,由小罗带头做新产品攻坚,工资少得可怜,他们都怀揣着梦想,就是想挽救厂子。”
费江河问:“你觉得罗向松和厂里同事关系怎么样,包括和以前的同事?”
“小罗人很不错,他是搞科研的,平时话很少,不会和什么人有结怨。”
费江河颔首,又望向李疏梅和祁紫山,他像是有意将问询的流程交给两人,祁紫山则看向了李疏梅。
李疏梅今天观察了一个细节,那就是罗向松桌上的橘子皮。她没犹豫,直接接过问询,问:“翁厂,在罗向松办公桌上,有一只橘子皮,有印象吗?”
“橘子皮?”翁爱兵摇头否认,“没有,我没太注意。”
“你觉得这只橘子是谁给罗向松的?是方雅雯吗?”她认为,按照生活上的常理,方雅雯给罗向松送饭,可能会给他带点水果,妻子给丈夫带一只橘子,也并不奇怪。
翁爱兵眉头微蹙,回道:“不清楚啊。”
他应该是根本没有留意现场,他今天突然被保安叫到了厂里,估计也就一眼匆匆瞥了现场,对于现场的细节并没有在意,何况那种情况,他也不会去留意细节。
李疏梅继续问:“平时罗向松除了他爱人,还有别的朋友来探访他吗?”
“我没听说。”翁爱兵回答,“没听说他什么朋友来探访他。”
“昨天你离开厂子前,和罗向松交流时,他有没有透露什么工作以外的事儿?”
翁爱兵短暂沉默了下,像是快速回想了下才说:“就聊到他女儿,小罗很疼爱他女儿,他也很爱老婆。所以平时聊天我会问候几句,其他,就没有了。”
“他爱人是做什么工作?”
“好像是一家销售公司的经理。”
“哦好。”李疏梅将想要了解的都问过了,她之所以问起方雅雯,主要是因为接下来他们的问询工作绕不开方雅雯,昨天晚上方雅雯来给罗向松送餐,如果没有新的人证出现,方雅雯也有一定的嫌疑。
她没有新的问题了,朝费江河瞅了瞅,费江河给予了她很肯定的眼神。
结束问询,正当三人准备起身的时候,办公室电话响了,翁爱兵看了眼来电显示,眼神忽然暗了下来,眉宇也幽幽。
李疏梅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异常,猜想是不是和这件案子有关。
翁爱兵迟疑了会儿,在铃声响了三声后才抬头看向费江河,“费警官,是小罗爱人方雅雯的电话……”
原来是方雅雯的电话,李疏梅记得,她昨晚来过厂区给罗向松送餐。她未及思考,就听费江河说:“接吧,做好安抚工作。”
铃声响到最后一声,翁爱兵及时拿起了话筒。
“对,我是翁叔……”
费江河也随即起身,用手势朝翁爱兵表示先行离开。
李疏梅跟着出门,祁紫山走在最后随手将门掩上了,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翁爱兵低沉的声音,“对,对,他在厂里……在,在办公室……”
李疏梅这才意识到费江河为什么不听完电话直接走人了,因为这个电话可能比较沉重,翁爱兵也许并不知道怎么开口。
刚走了几步,费江河忽然微微扭头对李疏梅说:“等下方雅雯过来,我们有必要对她做个问询。她昨天晚上最后一个离开,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李疏梅点了点头,这件案子发生在厂区,和家庭当中发生的案件不一样,夫妻关系不会被优先列为排查范围,但是方雅雯昨天最后一个离开厂区,因此这条线索也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此外,虽然农药事件是目前最大的疑点,但也不排除是其他因素,罗向松的社会关系也有必要快速掌握,通过方雅雯了解,一定是最好的途径。
费江河建议到厂区附近走走,三个人便下了楼,往厂区的生产区走去,李疏梅踩着地上的黄叶,边走边看,这个厂区划分很简单,从进厂大门到技术楼,是厂区的前半部分,技术楼往后,就是生产区和住宿区。
厂区并不大,比较大的生产厂房是两间,其他应该是配套车间,厂区四周都是砖墙围起来的。
费江河找到了一个靠近住宿楼通往厂外的小铁门,门是被大铁锁紧锁的。
三个人伫在梧桐树茂密的小路上,踩着黄叶,朝四周遥望,李疏梅在思索一个问题,如果只有大门一个出入口,那么凶手是怎么进入厂区的。
费江河可能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的步子不自觉走到了围墙脚下,李疏梅跟上前,费江河正在用自己的身高测量墙高。
李疏梅一眼就看出了尺寸,她现在对尺寸的敏感度越来越精准,这也许是画像所衍生的能力。
围墙大概两米高,围墙上加固了半米高的铁丝网,网上有许多铁丝尖刺,还缠绕着电线,很显然这是曹进所说的电网,这一切形成了一个与外面世界隔绝、很难突破的屏障。
祁紫山说:“这种围墙普通人根本无法翻墙吧。”
费江河点点头,“是。”
李疏梅也把自己的疑虑道了出来:“如果嫌疑人不是翻墙,那么他是怎么进出厂区的?”
很显然,大门有保安看守,即便厂区处于萧条时期,厂里仍然有许多贵重物品,大门整个夜晚都是关上的。
昨天最后一个离开厂区的人是罗向松的妻子方雅雯,但她在黄昏六点左右就离开了。而罗向松死亡时间是昨晚九点到十一点,罗向松妻子的嫌疑并不大。
在这个时间段可以“上天入地”溜进厂的人会是谁?
“我们是不是没有深入怀疑过保安曹进?”费江河忽然说。
李疏梅怔了怔,确实如此,他们对曹进的怀疑只是在表面上,昨天晚上曹进做案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有的。
“是不是对他再审讯一次?”祁紫山旋即问。
李疏梅也是这个意思,费江河却缓缓摇了摇头,“他如果早有准备,我们可能一时很难攻破防线,而且现在把他列为第一嫌疑人,为时尚早,我们回头先通过厂区员工了解下两人的关系吧。”
李疏梅觉得老费的话很在理,目前阶段疑点太多,不能因为解释不清楚凶手进出厂区的路径就将主要精力放在保安身上,现在当务之急还是以梳理罗向松的社会关系为主。
虽然费江河脾气粗犷,但李疏梅和他相处久了就发现,这人办案时心很细,作为十几年的老刑警,他的办案经验充足,在做抉择的时候听他的准没错。
三个人缓缓走回技术楼,刚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啼哭声,声音并不响亮,但明显带着隐忍和悲伤,这个女人想必就是罗向松的妻子方雅雯。
步入楼梯,哭声愈来清晰,李疏梅的心情也被感染了,她见过全家福照片,又多少听保安曹进说起两人比较恩爱,罗向松的死无疑对这个三口之家是一个重锤般的打击。
刚上楼李疏梅就看到了前方走廊里的一个人影,身材高挑瘦削,穿着一身黑色大衣,黑发扎起,她用手背抵着鼻子,正发出“嗡嗡”的哭泣。
啼哭声不大,女人做出了很大的隐忍。“能不能让我见见他?”她语气带着凄苦地乞求。
她的身前站着一位男警和一位女警,女警正扶着她的手臂,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拽着她,女警劝她:“现在还不行,请你理解。请到会议室休息下吧。”
警戒线封锁的刑事现场任何外人都是不允许进入的,家属也不例外,这主要也是担心破坏现场。方雅雯能进第二现场,显然是得到了曲青川的指示,但是曲青川应该也给了别的指示,不允许她继续进入凶案第一现场中心。
三人赶到时,男警朝费江河打了个招呼:“费哥,曲队说你们回来后,带死者家属做个口供。”
“噢。知道了。”
方雅雯听到有人来,转过了头。李疏梅看到了全家福照片里熟悉的面孔,这张面孔比照片要生动,五官很好看。但状态又比照片糟糕多了,两只眼球遭罪似的,生出了红丝,湿润的水波在眼皮内转动,原本一张姣好的面容堆积着悲伤和憔悴。
楼道里有风,几绺黑发在她耳背后无助地飞舞,让女人显得更加孤独,李疏梅感觉到一阵酸楚。
“领导,能不能让我进屋看看向松?”方雅雯再次发问,但这次是面向费江河的,语气带着哀鸣。费江河年龄最大,她一定认为他是这里的负责人。
“方女士对吗?现在还不行,因为你丈夫的死已经可以断定为谋杀,所以现在我们要保护现场。”
“谋杀?”方雅雯瞳孔像是被什么挖了一下,她悲伤的表情里产生了一丝恐惧。
“对。”费江河语气依旧很平静,“希望你保持冷静,配合我们做一次问询,这样才有助于早日找到真凶。”
费江河的话如同一道指令,让方雅雯怔了会儿,她湿漉的眼睑终于妥协般垂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