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

作者:天谢

高唐王府幕僚团之一的李教授,名鹤闲,字霖济,是一位六旬清癯老者,长了张愤世嫉俗的精明脸。

年轻时他曾与“饮溪先生”同窗读书,后因沉迷鬼谷子,被夫子斥为歪门邪道,逐出书院。数十年后,“饮溪先生”官至翰林大学士,成为名满天下的鸿儒,他却潦倒到只能委身郡王府,做个八品教授。

“宋饮溪那套儒学,都是愚民手段,禁锢思想便于统治罢了。”李教授曾对高唐王愤然抱怨,“我所学的捭阖之策,才是助君王逐鹿夺鼎的利器!他居然还骂我,说什么‘小夫蛇鼠之智。用之于国,则偾国;用之于天下,则失天下’。哼,总有一日,我要让他见识见识鬼谷子真正的厉害之处!”

秦深不动声色地听着,只说了句:“霖济先生有大才,否则本王又怎会冒着触怒二哥的风险,力保先生一命?”

李鹤闲对此深怀感激。三年前他还辗转尘泥,好容易得人举荐,投奔新一任鲁王秦湍府上做门客,不料未及月便遭其他门客排挤,惹怒秦湍,被痛打一顿驱逐出府。若非秦深暗中救他一命,又安排他在高唐王府担任教授,他早就在鲁王府门外的雪地上伤冻而死。

秦深曾问他:“先生精通鬼谷,如何连区区几个门客都对付不了?”

李鹤闲答:“鬼谷七十二术学的是权谋策略不错,首先要主家愿意采纳,其次要有谋篇布局的时间。那些门客都是鸡鸣狗盗之辈,文德武德都不讲,上来就把老夫的献策偷换成对王妃的污言秽语。小鲁王也是根本不听解释,他热衷的是墨家机关构造之术。唉,要是多给老夫一点时间——算了,高唐王才是明主,老夫不后悔!”

秦深心道:我不一定是你的明主,但你不能是二哥的贾诩。

他说:“前日管事来报,‘血铃铛’把本王位于禹城的一处粮仓劫掠一空。本王想剿灭这群响马贼,追回存粮,又苦于朝廷规定,郡王府护卫不得超过三百人。请问霖济先生,如何解决?”

李鹤闲想了想,献计:“老夫有一计——王爷派这三百护卫,伪装成响马贼,夜袭禹城的常平仓,劫了官粮,再放一把火烧掉常平仓。如此一来,缴匪的压力给到了济南知府,王爷的存粮也有了。

“至于被烧的常平仓,里面的官粮是调节粮价、备荒赈灾之用,济南府为了不被朝廷问罪,势必要从今年的夏收与秋收中加税才能补还。济南一加税,当地粮价必涨,王爷再将劫回的陈年官粮倒卖出去,这笔进项绝对可观。

“响马贼虽扰乱地方,利用好了,那可是王爷的一杆暗枪啊,为何要剿灭?”

秦深头皮一麻,仔细看他两眼。李鹤闲问:“王爷在看什么?”

“在看本王的道德底线。”秦深说,“多谢先生献计,许知州遣人送来的春茶在厅堂桌上,先生自取一盒。”

李鹤闲致谢告退。秦深唤姜阔过来,吩咐:“唐时镜你先别查了,我另有想法。找你来,是因为禹城的那处粮仓隐秘,不欲被朝廷知晓,响马贼精准来劫,必是有人通风报信。你带三百护卫便衣去禹城调查内鬼,顺藤摸出‘血铃铛’藏匿之处和那批存粮的去向,再来报给本王。”

姜阔点头后,心疼地道:“那批粮万一追不回来——”

“可以再种,可以低买,”秦深停了停,重音叮嘱,“不能劫官粮来补仓,记住了。”

姜阔一一应了,仍是不放心:“卑职把人马都调走了,谁来护卫王爷?”

“高唐城自有兵备,王府安全得很。至于本王……”秦深转眸,念头忽生,嘴上却道,“本王深居简出,更安全。”

朝廷有律令,各亲王、郡王未奉天子诏,不得离开封地。秦深的封地为高唐州,也就是说活动范围仅限于一州城、三县。

禹城属于济南府管辖,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但是高唐州辖下的夏津县,他还是来去自如的。

把王府内事务交代给左、右直史,秦深更换寻常衣物,带上两名贴身侍卫,乘坐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前往夏津县城。临上车时,於菟不知从哪儿跑来,要跟着他往车厢里钻。

秦深握住家养猞猁的后脖子,揉了揉丰厚的皮毛,想抱起来。於菟不让抱,傲慢地闪身躲开,几步后又回来跳上车辕。

这只猞猁将近六十斤,体格粗壮,四肢矫健,拉长了有大半个人高,堵在车厢口,大有一副“不带上我,谁也别想走”的架势。秦深无奈地弹了一下它带有黑簇毛的耳朵尖,吩咐下人:“拿项圈过来。”

项圈是皮革制,镶嵌红宝石,连着可脱卸的缰绳。镶嵌宝石并非为了炫耀,而是避免走失的猞猁被人当野兽猎杀,且寻得者看在失主有钱的份上,可能会来归还和领赏。

秦深亲手给於菟戴上项圈,叮嘱:“老实点,别扑人。”

“嗷!”於菟短促而尖锐地叫了一声,像猫叫,但更野性粗犷。

马车启程后一路颠簸,秦深不令减速,只是暗骂一句:抠门的许知州,驿道也不修,说是叫各县自理,就夏津这个穷样,猴年马月才能修好?

行至夏津城郊,便见东一撮西一撮人,挖渠的挖渠、犁土的犁土,植树的植树,田野间尽是一片忙碌景象。

难得晴天,城东马颊河畔,有不少匠人与民夫正在搭建一座转筒水车。秦深从车上远远望去,见高岸边有几名衙役簇拥着一个月白色人影,他光看背影就一眼认出,那是叶阳辞。

“这知县当的,比牛马还累。”秦深手里撩着车帘,哂道,“区区一块穷乡僻壤,也值得这般呕心沥血。”

嘲归嘲,靠近河岸时,他还是命驾车的侍卫勒马,径自出了车厢,徒步穿越春草丛生的阡陌。

叶阳辞正在测试水车能否正常转动,竹筒能否顺利打水,听见身后脚步声矫捷不似寻常,转身一看,与秦深对了个正眼。他微怔,见对方一身便装,知是微服出行,再想到连这水车里都有高唐王的银子,于是拱手行礼:“秦公子。”

秦深点头致意:“叶阳大人。”

“怎么有空莅临夏津,蓬荜生辉啊。”

“来视察我的投资情况,看三年后会不会打水漂。”

“那不是正合你意。秦公子的库藏再添珍品,而叶阳老祖在坟里跳脚,骂我这个败家子不肖孙。”

笑意从秦深眼底掠过,笼在眉宇间的郁气也在这一刻淡了许多,他说:“这水车看着没问题。我正要去县城里瞧瞧,叶阳大人何不与我同车?”

叶阳辞本也打算回县衙,眼见来了贵客,更不好把人丢在城外,于是吩咐左右衙役:“本官坐秦公子的车回县衙。你们边回,边再巡逻一圈。”

穿过田间阡陌,走到马车门口时,叶阳辞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转脸问秦深:“车上有猫?”

“没有猫。”秦深道。

有猞猁,但他不说。有时他像一座峻岭,看着巍峨又深幽,山腹内却生出五色的水晶矿脉,藏着谁也看不见的斑斓趣味。

叶阳辞垂目瞟了一眼腰间的驱猫香球,打帘上车。还未站稳,一团老大的黄影如豹子般低吼着,朝他当胸扑来。

猞猁对橘柚气味虽不如猫那么敏感惊惧,但也不怎么耐受,加之一路颠簸烦躁,这会儿被激出了凶性。

爪如刀,牙如锯,咬实一口任骨头再硬也得碎成渣。秦深霎时变了脸色,喝阻道:“——於菟!”

他下意识地推开叶阳辞,一手攥住猞猁的左前爪,朝车窗外甩出去。

於菟凌空翻身,轻巧地落在地面,拱肩塌腰,黑色短尾夹起,眯着金色兽瞳,朝车厢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咕噜声。见主人没有下车来哄,它高傲抬头,悻然转身,朝山野间猛蹿出去。

秦深当即吩咐随行的两名侍卫:“追上去,用绳子捆了。”

侍卫们带上套索,策马而去。秦深在车厢里转头看,叶阳辞正以袖捂口鼻,眼尾潮红,双眼雾蒙蒙的。他莫名一悸,解释道:“於菟不吃人,之前也从未这般失控过……放心,很快能捉回来。”

叶阳辞知道猞猁一般不攻击人,只捕食鹿与羚羊之类,这种大猫聪慧又狡诈,很明白什么生物是不能得罪的。但他这会儿说不出话,只觉喉咙里堵着滚烫的棉团,掩袖连打了几个喷嚏,泪水夺眶而出。

秦深心底不知什么滋味,生硬地说:“你……你坐。”

叶阳辞才不想坐。他感觉这车厢里到处都是猞猁的毛,别人看不到,他感觉得到。手臂开始痒起来,他撩起衣袖一看,红疹一片片浮起,像在白玉盘里吹散了胭脂粉末。

他推开秦深,跳下车厢快走几步,迎面春风把胸闷气短卷走了大半,他这才扶着道旁柳树干,狠狠吐了口长气。

秦深三两步追上来,递给他一壶净水。叶阳辞不客气地接过来,往脸上手上泼了几下,用帕子擦干。秦深见他好多了,低声问:“你怕猫?”

“不是怕,是不能近身,尤其是猫。狗还好,症状要轻微很多。其他动物都无碍。”叶阳辞一脸无奈,“打小如此,吃药调理也没用。”

他抬起的手臂上红疹渐退,秦深皱眉:“既如此,京城里‘狸奴翰林’的诨号哪里来的?据说你因为亵玩御猫被奉宸卫逮住,若非皇上爱猫,生出了点惺惺之意,你怕是要当场挨上十杖。怎么,那时就能近身了?”

叶阳辞道:“看来王爷在京中也有耳目,前几日我去王府时你还不知此事,这会儿便都知道了。”

秦深不理会他的挑衅,继续推测:“你忍着不能近猫的病症也要故意为之,就是想让皇上把你外放出去。你这是把皇上的脾气和当下反应都算准了。

“还有,御猫品种众多,你偏偏选狮猫,因为其他猫都是当地遇到奇特好看的才进贡,只有山东狮猫因深得圣眷,临清各县官都承担了督管养猫、选猫的差事——你外放的目标是山东,为何?”

叶阳辞微笑:“当然是因为山东人杰地灵,乃礼仪之邦。”

“‘山东出响马,齐鲁多反贼’的礼仪之邦?”

叶阳辞继续微笑:“王爷口下留情,纵然不喜高唐州这块封地,也不至于此。”

秦深凝视他,像是要窥出静湖之下的暗流,末了陡然一笑:“看你是坐不得我那辆马车了,不如一同步行回城,沿途也顺道欣赏欣赏夏津春色。”

叶阳辞没有拒绝。同行时,他本想按尊卑殿后一步,但秦深也随之放慢脚步,于是又成了两人并肩而行。

剑拔弩张消失了,暗潮涌动似乎也平息了,他们只是信步春野,如同一对悠闲的踏青人。

但叶阳辞知道,秦深不是来夏津踏青的。这位不被皇家看重的郡王,心中所藏之事并不比他少。

不过,眼下倒也不必步步相逼,煮鹤焚琴了。春日多好啊,无论繁华地还是偏僻乡,春来一样覆上新绿。

树荫把朱门和柴扉都掩盖了,燕子在哪儿都衔泥筑巢,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叶阳辞一脸的怡然之色,到护城河时缓缓消失。他指着墙头,问城门守卫:“拱桥还没建好,怎的城垣上垛口又塌了一溜?”

守卫:“雨……雨水泡的?”

叶阳辞咬牙:“又是一笔修缮开支!”

秦深上下打量夏津城郭,点评:“不如拆了重建。还有你夏津通往高唐的驿道,路太坏了,也得修。”

“真是好大口气,那得二十万两白银。”叶阳辞叹气,“城池破破烂烂,知县修修补补。不止缺钱,还缺人手。我现在连春耕的人手都不足,还有许多荒地无法开垦。就算完成春耕,城防尚且没有着落,哪里还顾得上城外驿道。”

秦深看他发愁,几乎要脱口说,北边好几个军卫所在闹粮饷,朝廷拨不出粮,又嫌他们在定国之战后没有了太大用处,正规划调动这些卫所军户南迁,变军为屯,以屯养军。夏津若能驻个军屯,人手自然就有了。

但他身为一个画地为牢的郡王,不该知道这些国策动向,更不该对一个与宫中人物乃至皇室或有瓜葛的官员去说。

他甚至不该亲自来这一趟夏津。

“——秦公子?”叶阳辞已走远几步,回头唤他,“进城么?”

秦深闭了一下眼,又快速睁开,心神已定:“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