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

作者:天谢

剑为短兵,当以灵动锋利为主。

飞光剑却很长,很重,寻常剑客使着并不趁手。但若是身高力雄之人来施展,便能博取短兵与长兵的优点,攻防兼备。

交锋几十招,狄花荡的虎口已被震麻,双刀的其中一把也出现了裂痕。她咬牙拼着刀碎,也要将另一把刀镶入对手的骨肉之间。

然而她的对手实在是强得可怕,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以微小的损伤换取每一招优势。像个步步为营的大将,在一次次运筹中累积着胜利。

狄花荡越打越惊心,也越发意识到对方此战,意不在截杀,而在生擒。她提腿仰身,劈斩而下:“为何不下死手!拿我首级,一样能领赏!”

秦深回剑格开刀刃,语气沉静:“你的首级对我无用,我要的是人证和口供。”

人证和口供……是要用来对付谁?

狄花荡眼神暗凛。两把刀柄一并拢,前后刀刃拼合成长兵,她施展出“迎风滚闭”连环刀法,旋身向秦深不断进攻。

秦深后退避其锋芒,耐心捕捉着这轮旋刀中的空隙,而后倏然出手,剑尖刺在她左手刀的裂纹上。

裂纹再次扩大,使得刀身发生了颤抖。

破绽已现,秦深的重剑接连轰击,最终将狄花荡的左手刀拍得四分五裂。

劲力反震之际,狄花荡的右手刀从腰后撩出,在秦深的肋侧划开一道血线。她嘶声道:“那你得问我的尸首要了。”

秦深对伤口视若无睹一般,反问:“你不先了解内情,就决定要宁死不屈,看来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难道这件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狄花荡不答,陡然抽身,蹿入道旁密林。秦深当即追上。

密密层层的枝叶如逆流阻拦着他们,狄花荡一边挥刀开路,一边仗着熟悉地形,不断调整方向。

秦深紧追不舍,直至追到断崖边,却见她反手握刃往自己后背一划。

紧裹身躯的黄麻布条开了口,被她迅速抽成一卷长绳索,挽在臂膀上。

此时她的背影毫无遮挡,原本藏于布条下方的巨大黑色刺青暴露出来,铺满了整个后背。

古剑、城楼、圆环,与叶阳辞在纸上绘出的图案毫无二致。

秦深笃定地说:“你是墨侠首领。我对墨家后人并无任何恶意,恳请一叙。”

狄花荡面朝悬崖背对他,闻言侧过脸,斜飞的丹凤眼尾似一道蛮狠的刀光。但秦深从中看出了刀身裂纹般的一丝无奈。

她沉声道:“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秦深转念道:“我却听过一句箴言——‘世人怎会仅黑白,黑白之外别有道’。狄大首领,我们可以谈一谈其他的道。”

狄花荡略作沉默,突然纵身跳下断崖。

秦深两三步冲上前,没来得及拉住。俯身却见她的身影挂在十几丈深的崖边树丛,晃悠几下,安全落在突出的岩石上,原来是拆掉的布条派上了用场。

看来这次功亏一篑,让狄花荡跑了,下次再捉住也不知是何时,得再重新规划。

秦深失手了也不恼。他已习惯在长年的隐忍中,一点点谋划,不断调整手法,直至目的达成。

狄花荡的身影消失在崖底。秦深转身穿越密林,回到林中道,见战斗已近尾声。

被围困的响马贼已尽数歼灭,而自己带来的枭骑状态不错,除少数受伤外,没有重大伤亡。

秦深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王府侍卫们聚拢过来。

姜阔抱拳:“卑职幸不辱命。王爷……王爷你受伤了?”

肋下刀口渗血,但因玄衣吸血掩色,直到此刻才湿漉漉地显现出来,沿着腰带边缘滴在鞋面上。

姜阔当即掏出金疮药,上前为秦深包扎。

秦深脱下半边襟袖,低头瞟了眼伤口,约有半尺长,因腰肌过于紧实,毫无赘脂,割开的皮肉外翻如卷瓣,血色暗红。

他说:“不深,没事。”

“不深也是伤啊!”姜阔一边上药包扎,一边语带怨气,“都说狄花荡是悍匪巨擘,没想是个恶婆娘。济南官府也是眼瞎,海捕文书上连性别都确定不了,就写个‘阴阳不明’。”

“你在阴阳什么?”秦深轻嗤一声,“失手让她跑了就跑了,之后再想办法就是。谋事如棋局,要输得起,才能赢到最后。”

姜阔挨了训反笑:“王爷看似冷酷,实则心胸豁达。不像卑职看着豁达,实则是个有仇必报的,下次这道伤可要翻倍讨回来。”

眼下无瑕更衣,秦深整理好襟袖,说:“狄花荡跳崖逃脱,想必会与幸存的响马贼汇合,接下来应该会离开此地,暂避锋芒。”

“有个问题,卑职不解。”姜阔疑惑道,“狄花荡行踪不定,鲁王府如何能及时联系上她?”

秦深颔首:“我猜测他们有固定的传信方式,若能截获双方的通信,也是个重要物证。”

姜阔猜测:“固定的传信方式……会不会是信鸽?”

秦深转头望了望山顶:“胜局已定,通判崔廷负伤,济南营的人马很快会撤走。回头府衙还会派役夫来收敛尸体,打扫战场。我们趁间隙进去,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

于是他们耐心等了半个时辰,等到官兵们撤离战场,方才绕过留守现场的少量营兵,潜入匪寨,从一间烧塌半边的房舍中,发现了锁于笼内被烟熏死的游隼尸体。

姜阔敲散笼子,掏出两只隼尸检查,发现足上都套有铁环,估计是用来绑信筒的。

“原来是用游隼定点传信,看来不止养了一处。每一处的传信隼,应是都能飞至鲁王府。”他说。

而所传之信早已不见,搜遍狄花荡所住的主楼也没有找到。

猞猁嗅到气味溜进来,发出垂涎的呜噜声,用脑袋蹭秦深的裤腿。

秦深弯腰揉了揉它的脑门:“於菟饿了?去吃。奖励你的,今日表现不错。”

於菟欢快而急促地尖叫一声,扑向姜阔手中的隼尸。姜阔松手后退,把进食位置让给它。

“游隼速度太快,难以追踪。不过无妨。”秦深看着於菟大快朵颐,嘴角带了点笑,“历龙山匪寨被剿灭,就算部分响马贼与匪首逃脱,知府程再安也算赚个大功绩。他尝到了甜头,不会放弃继续追缉狄花荡,我们借力打力,只需在关键时候,给他一点指引就好。”

突围成功的响马贼陆续在一处偏僻的山坳汇合,先到的二首领应淮山大致清点人数,只余八百多人。

负责殿后的三首领余魂脸色难看,一碰面就质问:“老大呢?你不是跟她一起的?”

应淮山粗犷的脸庞露出愧疚之色:“她的马比我快,先进了林子。岬角山石被炸塌,堵死了前路,我们才察觉到有人伏击,已经来不及了。”

“有人设计截杀老大,你就眼睁睁看着?应老二你是没脑子还是没卵子?我看不是路被炸塌,是你个蠢怂货的脊梁骨被炸塌了!”余魂勃然大怒,一鞭抽断了身旁枝干。

她生得娇小玲珑,发怒时却如爆裂的掌心雷,骂起人来口吐芬芳,连应淮山也不愿直撄其锋。

“余老三,你讲点道理,要是你在现场也一样没辙。这会儿人齐了,我们绕过林子去接应。”

此时,山坡上放哨的惊喜叫道:“——大首领回来了!”

余魂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脏话,抓着鞭子迎上去。

狄花荡徒步而行,没穿外袍,裸露的臂膀上都是擦伤痕迹,缠身的布条绑得乱七八糟,背后的双刀也少了一把。余魂见她如此狼狈,气得眼泪要掉下来。

“老大!”余魂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应淮山也上前说:“我们正要去接应。”

狄花荡走到他们面前,安抚地拍了拍余魂的肩头:“没事,碰到个扎手的硬点子。要不是他存心活捉,我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林子里。”

“济南官府有这么厉害的角色?”余魂半信半疑,“老大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下次我去会一会。”

“我看他不像济南官府的。而且他手下骑兵穿戴着精铁锁子甲,兵器更是精良,不是营兵或卫所能配备的品质。”狄花荡边思忖,边道,“他想拿我做人证,对决间只有战意,没有敌意,甚至在我跳崖时,还伸手想拽一把……”

应淮山听得云里雾里:“不是官府的?人证?他这么煞费力气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墨侠首领。我对墨家后人并无任何恶意,恳请一叙。

——世人怎会仅黑白,黑白之外别有道。狄大首领,我们可以谈一谈其他的道。

前言绕耳,狄花荡皱眉:“我感觉他是个大麻烦。就像炸塌的山石要堵死我的路,再把我往他的路上拉。可我讨厌变数。这世道已经够坏了,没有哪条路能走得舒坦。既然选了其中一条,就闭眼走到底得了!”

余魂拿了件外袍给她披上:“回头找到针线,我给你缝好布条,重新绑。”

应淮山叹口气:“接下来路怎么走,我们都听你的。”

狄花荡拢了拢衣襟:“游隼传信,命我们转战高唐州。但我们刚折损人马,目前紧要的是补充力量,而非一再消耗。”

余魂眼珠一转:“什么传信?没收到。寨子被烧毁,刚飞来的游隼也被济南府官兵烧死了。”

“你这小机灵。”狄花荡失笑。

“是小爆雷,”应淮山说,“嘴还臭。”余魂扬鞭,作势要抽他。

狄花荡下了决定:“我们往东走。济南府要是待不了,就往青州、莱州,甚至登州去。鲁东有不少矿区,抢了那些官营矿场的存银,足够我们沿途招兵买马。”

余魂点头:“对,先拖他一两个月。说起来,高唐州是真的穷,要是去抢那三个县,我都嫌赔本,也不知钜子在想什么。哎老大,你见过钜子么?他什么样?”

狄花荡微微皱眉。

“钜子就是钜子,跟什么人、什么样没关系。”她说,“走吧,收拢济南府各寨的所有人马,先往东去。”

秦深率队在济南府郊外驻扎,暗中留意着各方动向。

历龙山一战的数日后,姜阔来禀:“王爷,卑职打探到消息,‘血铃铛’离开济南府,往青州方向去了。”

“消息哪来的?”秦深问。

“济南卫。在临淄县附近差点打了遭遇仗,结果被他们滑走了,没捞着。”

秦深思索:“就算离开济南府,按说也该往西去东昌府,找主家复命。可她却是往东……看来我二哥手中的这杆枪,也没那么听话好使。”

姜阔说:“可能小鲁王也得知了矿政将变,担心位于登州招远的金矿出事,所以派狄花荡过去?”

秦深反问:“派过去做什么?朝廷要收回采矿权,难道区区响马贼就能阻拦?你看吧,矿区马上要生乱,狄花荡这是想浑水摸鱼,趁机扩充势力。”

“那我们呢,要追过去吗?”

“不必大海捞针,我们转去大清河银矿。估计最迟半个月,新政策就会传至各州府,我们要先把存银都搜罗干净,安顿好矿工,结清所有工钱,以免朝廷的银官局接手后引发骚乱。”

姜阔点头:“这些矿工可不好管哪!矿洞危险,敢以采矿为业的,一个个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据说去投边军卫所,人家都不要,嫌弃他们凶狠桀骜,不服管教。”

秦深望了望密云不雨的天空。

天色阴暗,压低的云层间隐约有电策流窜,饱含湿气的风吹过城郭与旷野,从上到下都酝酿着一场冲刷天地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