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

作者:天谢

一片枫叶随秋风翻飞,风歇而落,恋恋不舍地打在蟠缡纹牛皮战靴的靴头上。

叶阳辞俯身拾起它,腕间的血珀珠串与红枫同色,衬得手背与手指洁白,如雪地上两簇火光相映。

他将红叶压在秦深掌心,轻笑道:“喏,临别赠礼。愿君此去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秦深捏着纤细的叶柄,深切地注视他:“就这?没别的了?”

“当然不止。”叶阳辞向后招手,罗摩端着一个木盘上前,掀开盖布。

盘中整齐折叠着一面旌旗,打开足有丈二长、八幅宽。

旌旗底色火红,庞大黑龙盘踞其上,金鳞隐隐,肃穆中透着杀伐之气。

秦深面露意外与惊喜:“这是……渊岳军的帅旗?!是我父王曾经用过的!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叶阳辞说:“从秦大帅的秘密拥趸手中偷来的。这怕是如今大岳境内的最后一面黑龙旗了。”

秦深眼角湿润,伸手缓缓抚摩旗面:“‘黑龙旗下,渊岳军会’。从此以后,这不再是最后一面黑龙旗,而是新渊岳军的第一面旗。”他郑重地说,“截云,谢谢你。”

叶阳辞笑了笑:“我的礼送完了,你的回礼呢?”

秦深唤了声姜阔。姜阔上前,呈上一个极为眼熟的长盒。叶阳辞一见便知,里面装的是李长吉亲笔所书的诗卷《走马引》。

“完璧归赵。”秦深接过长盒,放在叶阳辞手上,“两万白银,我买了它一年的鉴赏期。叶阳家的传家宝,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叶阳辞却摇头,淡淡道:“传给媳妇儿也是一样的,还是你收着。就这?没别的了?”

秦深想了想:“我走后,名下所有金银、古物、地契、商铺、矿场,都由你任意使用与分配。多帮我照拂两位嫂嫂与炎开。”

叶阳辞暗中磨了磨牙:“什么意思,交代遗言?你是真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了?”

秦深凝视他:“我自然是抱着必胜的信念。但正如你所言,‘世上并无英雄,只有一个个挣扎求生的寻常人,迎击着永远不知下一刻走向的命运’。我正是要去迎击属于我的命运。

“截云,你提灯照亮了我人生最艰难的一段路。此后百战黄沙、疆场驰骋,无论前路多黑暗,我心中始终有你留下的光。”

“秦涧川。”叶阳辞上前半步,用力揪住了他的衣襟,“我要你活着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活着!”他贴近秦深耳边,声音低沉,微微哽咽,“阿深,留着你的命做聘礼,回来娶我……”

秦深心脏抽搐般地疼,痛楚一下一下沉重地捶打着胸腔,满心浓烈的情绪终于爆裂开来,炸成汹汹离愁,泵向全身。

截云,阿辞,他的日升月落、朝云暮雨,他的血肉髓骨、三魂七魄。若非有必须要去做的事,他一刹那、一生灭都不想与他分离。

秦深抓住帅旗,抬手一扬。

巨大的旗面迎风振起,猎猎地腾向半空,仿佛一片火红的苍穹,苍穹上有黑龙游动,龙吟声声。

从旗扬起到旗落下,短短一刻的与世隔绝,于生离的情侣而言却宛如一生。他们在帅旗的笼盖下紧紧拥抱,激烈地深吻。

无人能见,神明垂鉴;无人得知,天地皆知。

火红苍穹最终滑落于大地,叶阳辞已转身,背对秦深,眼里雾泪萦回,只不肯落下。

“昭武将军,秦少帅,把黑龙旗挂上你的旗杆,出发吧!”他说,“向西,向北,将靺羯八部打回固伦山之外!”

秦深看了他的背影最后一眼,纵身跃上望云骓,握缰策马,扬声道:“——出发!”

旌纛在新任的主帅身后飘扬。

长风吹动五百名王府侍卫的红色盔缨。他们被命名为“焚霄卫”,此后将是渊岳军主帅的精锐亲兵。

在他们身后,是一千五百名“朔风突骑”,他们曾以马术队的名义,在城郊野外训练骑射,正适合作为快速机动的轻骑兵团。

而曾经挥舞冻羊腿暗中训练的千人战棋队,配上了新打造的全身盔甲,成为重步兵“谷山营”的核心。

队伍刚出聊城,郭四象就带着麾下千名平山卫赶来。“王爷——啊不,少帅,”他对秦深大大咧咧地说,“带上我吧!我要随你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秦深偏过头审视他,眼里流出冷意:“郭四象。若只是抱着建功立业的目的,那就别跟着我了,古来征战几人回,回来时你可能已经是具枯骨,再多的功业于你有何用?”

郭四象笑得更灿烂,如秋阳洒在一马平川,毫无阴翳:“那又如何呢,人生自古谁无死,战死沙场比老死病榻有排面儿多了。少帅,这可是我从七岁逃课习武起就产生的想法,如今十二年过去越发坚定,难道会因为你一句劝就偃旗息鼓吗?”

秦深的神色缓和了些:“只想混军功之人,进不了我的渊岳军。郭四象,在我眼里你是块好铁,但要千锤百炼才能成器,万一在锤炼的过程中,你没撑住,或者时运不济,也许就会折断在锻台上,连外面的天光都见不到。作为主帅,我会尽力护住我的兵,但没法作保。最后说一遍,你要考虑清楚了——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死的可能是你、是我,是任何人。”

郭四象将手中的长柄陌刀往地面一撴,沉闷声中扬尘:“锻器,我擅长啊!看,北壁陨铁,用我从夏津田里刨出来的‘铁鳞山’拆融的,一万六千层锻打,其中任何一步出错就会前功尽弃。但我还是锻成了。少帅,你别像看愣头青一样看我,其实我很靠谱的。你带上我和我训练的陌刀队,专业斩马,对付北壁骑兵有大用。”

秦深若有所思地看他,忽然问:“你的陌刀起名了吗?”

“起了。”郭四象一怔,“不正是王爷帮忙起的吗?去年叶阳大人在夏津时就说了,刀名‘别沾惹’。回去后我思来想去,这个名儿好啊,尘埃、腥血、业障,什么都不沾惹,刀过不留痕迹,砍人也砍得明明白白。”

秦深微露古怪笑意:“嗯,不该沾的情丝也别沾惹,那只会拖累你拔刀的速度。”

郭四象搔了搔鬓角,似乎咂摸出什么味道,感叹道:“天上明月那么白那么亮,一抬头就能看见。不想让人看见,那就用云永远遮了呀,叫天狗永远吞了呀!遮得住、吞得了吗?月亮自己愿意被藏起来,成为谁的私有吗?做不到的事嘛,还是看开点。”

秦深不为所动,甚至揶揄地挑了挑眉:“明月高悬,望月之人当然可以遥遥地看,只是连触都触不到,就更别想着摘下来了。”

郭四象有点泄气,嘟囔着“我又没想摘,我就要看它昼夜长明”。

他鼓起腮帮子,但很快吐出那口浊气,又恢复了昂扬,下巴一抬:“反正就是一句话,带不带我?”

秦深朝身后队伍比了比大拇指:“重甲步兵,谷山营。原有的一千人也交给你,你现在是我的营将了。”

郭四象没想到还能买一赠一。统领两千人的营将,这个起点可以,他的眼睛乍然放光,近乎热爱地望向秦深:“少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以后看月亮我都隔着窗户看。”

你是有毒的望月鳝吗,就非得要看月亮?秦深想踢这个愣头青的屁股,面上巍然道:“入队。”

长风绕旗,一路向北。

狄花荡早闻风声,与麾下五千人马,同在北去德州的必经之路上蹲守。

“终于可以松松筋骨了!”她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

满头发辫上的红绳刚被余魂重新编过,辫梢还系上了无数片薄薄的柳叶小刀,随着她的动作在后背危险地摇晃。

秦深问:“夏津不好吗?”

狄花荡说:“好得像世外桃源。是我们不想刀弓与蹄铁生锈,而且再不赶杀豺狼,世外桃源又要变成野村荒坟了。”

秦深朝她和余魂、应淮山点了点头:“给你们准备了一个名字——‘燎夜营’。长途奔袭轻骑兵,火攻破城敢死队,如何?”

余魂笑声如马脖铃铛:“杀人放火,干回老本行了啊!”

应淮山也道:“这个营名好,带劲儿!”

“前锋斥候的活儿也交给我们。”狄花荡一抖马鞭,向秦深行肃拜礼,“既入军营,惟奉军令,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秦深说:“好,你们‘燎夜营’与‘朔风突骑’同为前军。入队。”

越来越庞大的队伍,沿着卫河继续北上。

在抵达山东门户德州之前,先至故城。赵夜庭于城外列阵以待,三千兵士持枪鹄立,军纪严明,连战马都训练得井然有序。

见秦深策马近前,赵夜庭肃然抱拳:“故城守备、武略将军赵夜庭,愿奉征兵令,与辽北直隶总兵、昭武将军共抗北蛮。”

秦深扫视他身后军阵:“兵多了,也更规整了。人马体质如何,能披重甲、作铁骑吗?”

赵夜庭顿时笑了:“没问题!原为德州卫游击营时,虽是轻骑,但我也给他们做过铁骑训练,奈何甲胄不齐,成不了气候。如今扩了规模更是缺披挂,铁太贵了,养不起。”

“我来养。”秦深许诺,“我新探得的禹齐精铁矿正在开采,打造的人马铠甲,优先供应你麾下铁骑。”

赵夜庭抬头,注视他身后迎风飘扬的黑龙旗,面露激动慷慨之色:“渊岳军,终于重见天日!秦大帅不在了,还有秦少帅!”

秦深道:“赵将军,我将你麾下人马编入重骑兵‘霜钺营’,与步兵‘谷山营’同为中军,如何?”

赵夜庭再次抱拳:“末将听命!”

“如此,新渊岳军有一万两千人马了,按令还能再征兵八千。”秦深下马,与赵夜庭并肩而行,于同袍之外又多了几分家人般的亲近,“朝廷调拨给我的两万京军不一定好用。老赵,我是急需精锐人马,但宁缺毋滥。德州卫十二连营,昔年曾与我父王联手御敌,眼下战力如何?”

赵夜庭叹气,实话实说:“荒废了不少,尤其在指挥使周郁观手上时,更是军纪不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能好好操练,去芜存菁,还是可堪一用的。”

“周郁观……哦,谈家赘婿。去年春节我在京城,听说他上下活动,想谋兵部左侍郎的位置。谈家为此去求长公主,想让她向陛下举荐,但我姑母拒绝了。”秦深说。

赵夜庭思索着点头:“可周郁观六月还是入了兵部。想来也是,长公主不允,他夫人还能走谈丽妃的路子,还有谈国公,毕竟是勋贵元老,若亲自出面,皇上也得给三分薄面。呵……骅骝拳踞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

秦深又问:“新任的德州卫指挥使如何?”

赵夜庭回答:“被兵部排挤出来的,骂骂咧咧上了任。如今德州算是前线,又是兵家必争之地,随时可能被靺羯人袭击,惜命的都不想来。但我看那个脾气暴躁的新指挥使,骂归骂,上任就开始整顿军纪,应该还行。”

秦深熄了从德州卫补充兵源的心思,打算在故城先颁布军法、整顿队伍,各营相互磨合磨合,等后勤兵把粮道建立起来,就主动出击。

一万二就一万二吧,回头在赶来的京军里再挑挑拣拣,凑个两三万,他就敢去打顺德城。

得先把这座知府带头投降之城,这个北壁骑兵的休憩点、中转站与粮仓端掉,才有可能逆转北直隶的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