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

作者:天谢

临潢府附近,安车骨速骆刚击退了师万旋的追兵,小胜一场,正整军休息。大戚掠的密信在此时送到了他的手里。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把作为信物的小金刀,上刻“渤海大王”四字,的确是大戚掠的随身之物。

安车骨速骆把玩了一下,用金刀裁开信封。

笔迹也很眼熟,盖着勃堇的印玺。大戚掠在信中写道:“松山地形虽险要,但渊岳军气势汹汹,渤海与黑水劫联手,也未必能歼灭他们,眼下越发困杀不住,恐被破关走脱。渊岳军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刀牙,不如伏而袭之。统领收到信时,我已亲率渤海之精锐人马赶至刀牙,等候北壁东路军在此会师,以逸待劳,一举歼灭渊岳军!”

大戚掠亲自率兵前来?安车骨速骆思忖片刻,讽笑一声,是想斩草除根吧。毕竟秦榴当年就是死在刀牙,如今其子秦深再领渊岳军,大戚掠闻讯后怕是要睡不好觉了。

不过,就算大戚掠不出兵,他安车骨部与秦榴的仇也是不死不休。父债子偿,秦深必须死!

安车骨速骆收好信封与金刀,下令全军休息完毕后拔营,往东前往刀牙。

大辽河西岸二十里,古称“断刃原”,又名“刀牙”。

冬季积雪覆盖着冻土。两道南北走向、高达数丈的断崖,把开阔冰原切割成三层台地。好似三层宽阔的阶梯,其边缘直削如刀、冰棱交错如牙,“刀牙”之称由此而来。

在中层台地的边缘,盘踞着一座古城,便是刀牙城了。

古城历经风雨,垣楼破损。寒冬冰封期,牧民、渔民往南迁移,城内人口几乎没有。

秦深与叶阳辞在城内找到了一处较为完好的衙门遗址,就当作中军大帐了。

两日后,赵夜庭所率渊岳军日夜兼程赶来,命令兵士们在城内安营扎寨。

大堂之内光线昏暗,亲卫点燃了渤海产的鲸油蜡烛,将一张刀牙舆图铺展在拼起来的木桌上。

秦深正捂着肋下,俯身看舆图,麾下一众将领推开厅门,鱼贯而入。

赵夜庭、郭四象、狄花荡、姜阔、白蒙。

自从秦深在松山海岸落崖,众将忧心如焚,这下终于见上面了,难免有些激动,纷纷唤道:“主帅!”

秦深走上前,逐个打量他们,欣慰地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把渊岳军带得很好。”

狄花荡一拨肩上发辫,柳叶小刀叮叮当当响。她说:“因为料想你不会死啊,万一没带好队伍,你回来还不得军法伺候。”

“说得好像你只忌惮军法似的,明明暗中紧张得要死。”姜阔一条脱臼的胳膊还吊着,毫不客气地揭她老底,“主帅脱困的消息还未传回来之前,你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狄花荡用细长的丹凤眼蔑视他:“冬季没有苍蝇!比不过你紧张,缒个崖都能伤到胳膊,没用的男人。”

哟呵,半路收编的野和尚,不,野姑子,还敢对嫡系出言不逊。姜阔始终记得狄花荡伤过秦深,这下更是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要同她掰扯掰扯,被白蒙拦住。白蒙一脸尴尬地对秦深道:“主帅不在时,他们都急,有时互相吆喝两句,闹着玩儿的。”

“你们最好真是闹着玩儿。”秦深脸色微沉,“将领不合,是军中大忌,需要我再给你俩把规矩过一遍脑子吗?”

姜阔跟随他多年,见这神色就知是要动真火,连忙道:“不用不用,我与狄——花姐没矛盾。对吧花姐?”

狄花荡今年二十八岁,比现场除了白蒙之外的众人年龄都大。这声“花姐”叫得倒是实至名归,就是有点油滑,她嫌弃地瞥了姜阔一眼:“不准这么叫,你个水老鸦。”

水老鸦就是鸬鹚。姜阔早年做水匪时,乔装成摆渡人或渔民引人上钩,船尾就会蹲两只鸬鹚点缀一下。这是明晃晃的嘲讽,但秦深的气势镇在这儿,姜阔只好腹诽着好男不跟女斗,扭头装作没听见。

赵夜庭不介意他们斗嘴,且看到秦深安然无恙,放心之余,牵挂起了没看见的那个。

“小……叶阳大人呢,没与主帅在一起吗?”他直视秦深。

郭四象打一进门就在心里念叨着叶阳大人,叶阳大人,只不好意思率先提起。这下见赵夜庭开了口,他心中暗喜,抻着脖子朝大厅后方的屏门张望,顺道将手臂搭在赵夜庭肩上,以示他二人不仅相处和谐,关注点还很一致。

秦深刚说了句“他有点累,在内间歇着”,叶阳辞就披着件暗色的滚边大氅,从屏门后方走了进来。

赵夜庭半年没见他,觉得他比夏季时又白了,脸颊与袖口下露出的手腕都是霜雪捏就的,乌眉黑眼因此显得格外深邃,嘴唇在这严冬红润得有些过分,但又不像上火。

……被咬的?赵夜庭不自觉地闪念,这大氅的颜色与长度像是秦深的。有点累,是哪种累法?

靠你黏儿!不能再想下去了,嫁出去的儿娃子泼出去的水。赵夜庭一面放下了,一面意难平;一面意难平,一面又觉得只要他满意高兴就好。喝进去的喜酒不能再吐出来,但可以五味杂陈地在心底酿着,偶尔溅出一朵遗憾的小水花,虽然自己也不知道遗憾个啥。

赵夜庭觉得左肩沉重,转头一看,郭四象还傻乎乎地搭着他,朝叶阳辞傻笑。

“叶阳大人!”郭四象率先打了个招呼。

其他人纷纷行抱拳礼:“叶阳大人。”

赵夜庭唤道:“小云。”

唯独狄花荡,行的仍是肃拜礼。她对其他营将给三分薄面,对赵夜庭能给到六七分,只有对秦深与叶阳辞给到了十分。但叶阳辞的那十分与秦深又有些不同,还得另加两分对文人士子的怜惜。尽管她知道,叶阳辞的身手其实比她强得多,奈何那张脸太有迷惑性了。

叶阳辞朝一众旧识拱手致意,神情温和:“诸位随主帅出征,辛苦了。涧川坠海时负伤,不能有大动作,接下来这场仗只能居高指挥,无法身先士卒,还请诸位多担待。”

姜阔当即变了脸色:“王爷受伤了?伤在哪儿,严重吗?”

秦深朝他摇摇头:“不必担心。断了两根肋骨而已,过阵子自己就长上了。”

姜阔这才面色稍缓,说:“那也得小心,别戳到内脏。王爷只管稳坐中军帐,焚霄卫自会护主帅周全。”

原来不是那种累法。赵夜庭再次驱逐闪念,暗中无奈地笑笑,对秦深道:“渊岳军全军五万两千人,都已集结在此,请主帅下令。”

秦深招呼大家围过来,一同看铺展在桌面的刀牙舆图。

“刀牙地形特殊,西高东低,冰原被两道断崖切割成三层台地,从西往东层层递降,犹如阶梯。

“上层台地位于山麓,林石密布。

“中层台地正是刀牙城所在的这一层。你们也都看到了,古城墙低矮,几乎没有防御力,唯独的优势就是依托高地,可俯瞰下层。上、中两层之间的这条断崖较高,当地人叫青石砬子。

“下层台地就是河滩,由河道延伸出的冰滩与乱石组成,通向大辽河。中、下两层之间的这条断崖较矮,当地人叫黑石崖。”

“这两道断崖,上崖有狭窄隘口,下崖有天然坡道,是连接各层台地的唯一要道。”

“我与截云俘虏了大戚掠,借他之手把北壁东路军诈过来会师。安车骨速骆若是上钩,从临潢府方向过来,驿道正通往上层台地。大军只能从青石砬子的隘口进入,才能抵达刀牙城所在的中层台地。

“近日严寒,西北风劲急,目视之远取决于风雪多大。

“天时与地利便是如此了。

“另据探子来报,北壁东路军号称二十万人马,其实作战队伍只有七八万。但即使七八万,我们也是以寡敌众。这些靺羯人身怀弓马天赋,骑射战术娴熟,又有陨铁打造的甲胄护身。这一仗该怎么打,诸位与我一同参详。”

众将围观舆图,一副棘手模样。

姜阔道:“我们所在的这座古城,就跟纸糊的一样,别说北壁骑兵冲锋,风刮大点儿恐怕城墙的砖都要飞走。不能打寻常的守城战!”

郭四象点头:“不错,最好将交锋面推移至下层台地,利用好冰河与河滩,我的陌刀步兵才能摆开阵型。可位于中层的城池若是直接被攻破,主战场也到不了下层。”

姜阔皱眉:“那就需要加强城墙防御,但短时恐怕来不及筑墙。”

这确实是个极大的难题,刀牙城的城墙形同虚设,面对几万铁骑,怕是直接被摧枯拉朽踏平。

连赵夜庭也愁眉紧锁。

叶阳辞在此刻开口,说:“我建议,把城防交给‘撕’与‘杀’。”

“什么?”众将抬眼看他。

叶阳辞一手拿烛台,照亮舆图上的刀牙城,一手取炭笔,在对着上层隘口的城墙处,圈了个长椭圆形:“墨家守城利器‘杀’,如小型火炮安装在城头,能持续喷射飞沙走石,甚至铁质暗器。配合上层断崖的滚木礌石、中层台地的两翼伏兵,就能将敌军压制在刀牙城外,往下层河滩驱赶。”

紧接着,他又在另一侧,正对着下层陡坡的城墙处圈了个圈:“墨家移动要塞‘撕’,堵住此处关隘,被赶下河滩的敌军因此无法爬回中层台地,回攻城池。

“如此一来,交锋面就压在下层河滩处了,到那时——”叶阳辞最后在河滩处画了个大圈,“此处便是骑兵地狱、陌刀屠场!”

郭四象不禁喝了声:“好!”

白蒙晕乎乎地问了句:“那么,叶阳大人口中的‘撕’和‘杀’何在?来得及从王府的工房运来吗?”

叶阳辞笑了笑,烛焰照亮他的半张脸,如彤云映雪,光彩夺目:“当然是早就在蓬莱港装船,随海船商队一并运来辽北了。我的商船上,可不会只装载精美的丝绸与瓷器啊,白统领。”

赵夜庭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怕了拍白蒙的肩膀:“走一步,看十步。我少年时与小云战棋对弈,从来没赢过。”

狄花荡盯着舆图上的大辽河道,伸指一戳:“河道冰层,大有文章可作。我先派一队死士去探冰层深浅,将浅冰处标示出来。”

赵夜庭补充:“战备方面,除了滚木、礌石,还要准备大量的火油罐、硫磺包。渊岳军曾在冀东河畔伏击白山黑水,火烧枯河,主帅因此一战成名,被冠以‘锋火焚霄’的名号。既如此,我们就将火攻进行到底。”

叶阳辞笑道:“巧了,我船上也带着。为防明火引爆,我在商船上可是一日看三回,谨慎得很。”

赵夜庭说:“小云,你行行好,天下十斗之才,你不要独占九斗九,给我们多留点儿。”

众人大笑。

随着讨论,这场刀牙之战的全部战术与过程,在秦深心中快速成型。

他从叶阳辞手中接过烛台,压在了舆图的正中央:“开始部署作战计划,众将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