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感冒了, 谁负责把妞妞洗的香喷喷?
陈棉棉紧环着女儿,用被子将男人裹了过来:“别闹了,靠过来睡。”
赵凌成应声而转,而且粗壮又冰冷的胳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环了过来。
不, 他是整个人压了过来, 两块胸大肌直接罩上陈棉棉的脸。
他胳膊是凉的, 但胸膛是滚烫的, 贴在她脸上。
陈棉棉当然一把猛推,但没推动,他反而更靠近, 把她鼻子都压歪了。
那一瞬间她是有恐惧的, 体能差异,她打不过他。
就好比江所长个窝囊废都能打死老婆,不是他厉害, 是男性有体能优势。
陈棉棉上辈子也没少睡男人, 倒不惧怕性, 但惧怕怀孕。
而她本来对赵凌成印象还不错, 但此刻只剩反感。
不过不对, 好像虚惊一场, 因为他只是欠身,够着压灭了油灯。
外面起风了, 吹的玉米叶哗哗作响,陈棉棉抱着妞妞, 悉悉祟祟蹬被子。
赵凌成突然问:“在怕什么, 怕我强迫你?”
陈棉棉其实是偷偷回想了比较了一下,就发现他胸肌挺不错。
但她当然不能表现出来,还要帮他紧紧松动的思想螺丝, 消灭他脑中的不良思想。
她说:“那是因为你有前科,但是只要你愿意改正错误……”
赵凌成语声轻柔:“你。不,应该是她吧,她是自愿的。”
婚姻存续期内,她又是自愿跟他发生关系,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之前有一次他就说过,陈棉棉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
现在也是,用‘你’和‘她’两个称谓,来指之前和现在的她。
见陈棉棉不语,他又说:“我虽然卑劣,但会自我内化,不会强求女性的,所以……”
他再次推开了被子,故意晾着自己。
但不对,她不应该再环过来,给他盖上被子,用她温柔的臂弯温暖他吗?
铁石心肠的女人,她竟然说:“要不你去外面睡吧,外面更冷。”
赵凌成冻了许久,环上妞妞:“孩子有点凉吧。”
媳妇儿立刻送被子过来,还有温暖的臂弯:“靠紧点,冻坏我闺女,我饶不了你。”
赵凌成于黑暗中勾唇,这诡计多端的女人,可算被他找到弱点了。
……
祁嘉礼和赵军老爷子是有政见分歧的。
曾经还在一场非常重要的大会上吵起来,祁嘉礼还激动到动了手。
再加上林衍是敌特,他就很不喜欢赵凌成。
他原来也是宁挨打不劳动的,被民兵们殴打了,他就去打林衍。
但赵凌成6:30起床已经够早了吧,半途迎上他带着一帮子人,扛着锄头。
丢赵凌成一只热乎乎的土豆,他说:“别丢了你爷爷的脸,吃完给我抓紧干。”
一眼无际的田里,土豆枝蔓已经枯萎,它成熟了。
祁嘉礼呸呸两口唾沫到掌心增加磨增力,再挖紧锄头一抡。
拳头大的土豆骨碌碌滚了出来,他问祁政委:“带眼睛了吗,会了吗?”
祁政委一数:“一株上有……八,九,十二颗大土豆?”
河西特有的沙土质地,只要无旱无害,种出的土豆软软糯糯自带清甜。
早餐大家吃的就是煮土豆,张主任一口气消灭了三大颗。
他抢着抡锄头:“看我的。”
但只听咔嚓一声,乱滚的土豆中,好大一颗被劈成了两瓣。
好消息,挖出来了,但坏消息是,劈成两瓣了。
祁嘉礼当头给他一记暴栗:“说你蠢你还不服气,那么大一颗土豆,多可惜?”
再问:“知道从种到沤肥施肥,这一整年我们有多辛苦?”
祁政委胆颤心惊也是一锄头,但坏了,只听咔嚓一声,也挖成了两半。
礼嘉礼再大骂:“废物,蠢材。”
倒是叫陈自胜的民兵笑着说:“不怕不怕,破的今晚煮了吃。”
王科长跟赵凌成同龄,虽然年轻,还主攻激光炮,是新科技人才,可他两手唾沫抓上锄把,挥手间骨碌碌的土豆乱滚,没挖坏不说,他还会用脚收抡它们。
祁嘉礼不吝夸奖:“你觉悟高,干的也好。”
有俩身体弱的老头子负责装车,不大一块地就能收满满一拖拉机。
老头们干活是真快,连挖带扯脚收抡,等太阳出来时,已经挖了一亩地了。
负责做饭的老头背来一大编织袋熟玉米,大喊:“吃干粮啦。”
祁嘉礼负责分配,先甩一棒子:“林衍,接着。”
他现在都会主动给林衍食物吃了。
完了来找赵凌成,但他这次没骂人,只说:“我当初反对把大后方建设在西北,我认为应该搬迁人口,让贫脊的西北成为无人区……老军长说得对,是我错了。”
当风调雨顺,爆开的大玉米,满地滚的大土豆。
河西走廊可不贫脊,要搞好了,是能养活全国人民的大粮仓。
祁嘉礼当初就为这事跟赵军吵的,但现在要道歉,当然也希望老领导拉自己一把。
赵凌成挖土豆:“对不起,我爷爷他也帮不了您。”
祁嘉礼的案子比较复杂,赵军又退了,还一直在住院,想帮也帮不了他。
祁嘉礼显然有点失望,但他是真的变了。
望着脚下硕大的土豆,他说:“田园风光好,做个老农民,也很不错的。”
给妞妞喂完奶,裹好尿布背着出门,陈棉棉也觉得风光真好。
窗台上,玉米叶垫着一块玉米面贴饼,旁边还有两只指肚大的野鸡蛋。
不知道谁给她留的,蛋虽小,但味儿好香。
这片田地的隔壁就是公社了,以树分界,绑着麻绳阻隔往来。
她吃着馍馍,就听到有人居然在议论她:“那些瞎瞎皮是棉棉攒的,陈金辉也不是调任,是被铁管所踢出来了,啧啧,上交几百张瞎瞎皮才换的售货员,美得他。”
女配在娘家还储着几百张瞎瞎皮,看来陈金辉是用它们,又换了份好工作。
有人说:“对了,前晚听着王喜妹哭呢,怕不是金辉打她?”
另有人说:“她眼眶青着,但说是自己摔的。”
被儿子打了还要帮他隐瞒?
陈金辉有暴力倾向,但又懦弱,就只敢打比他更弱的人,就比如妞妞。
陈棉棉扭头给襁褓里的女儿一个香吻,这个消息她喜闻乐见。
陈金辉就该多打几回,王喜妹的脑子才能清醒。
突然,妞妞扭头一声:“呜!”
陈棉棉顺着看过去,就见一只肥瞎瞎带着尼龙网在飞奔。
再看不远处躺着个男孩儿,她提醒对方:“同学,你的瞎瞎已经逃跑啦!”
男孩应声坐起,一扯网子:“我刚睡着啊,瞎瞎你给我回来。”
那是一大片土豆地,呼啦啦的坐起一帮男孩女孩:“糟了,天啥时候亮的?”
又集体大叫:“瞎瞎来过,但又跑啦?”
捉瞎瞎得守啊,网全被钻过了,但趁男孩们睡着,它们又溜了。
农场也遍地瞎瞎,妞妞时不时呜一声,就会有只肥瞎瞎苟苟遂遂的溜掉。
拖拉机一直在突突,那是马继业在运土豆。
因为土豆不像玉米可以久储,必须立刻运到泉城供销社的大粮仓。
还有,农场种有三十亩土豆,两天不可能挖完的。
不过陈棉棉既来了,就还得搞个大功劳,就比如说,两天突击掉三十亩土豆。
农场也不会总岁月静好,还会有暴风雨,但就看怎么利用它了。
……
大路上一个民兵在喊:“邓队,不可以。”
接着是个男孩的怒吼:“日你爹个逑的,滚开,老子必须去斗人。”
民兵大声说:“你爸说了……”
是邓双全,他说:“再多嘴我割了你爹的逑塞你嘴里。”
随着他一声同学们冲啊,一帮孩子跑进了农场。
陈棉棉解下背上的妞妞,柔声说:“小妞,你该尿尿了喔。”
妞妞能听懂,鼻头一皱,尿玉米林里了。
省了块尿布,陈棉棉绑好女儿,朝着一片吵嚷的田野飞奔过去。
还没到跟前儿,就见民兵陈自胜扛着祁嘉礼在奔跑。
老爷子在大吼:“蠢猪,废物,都冲我来。”
陈自胜手捂他的嘴,他一把咬开:“无知小儿,有娘养没娘教的狗东西。”
有个红小兵在追着打,但一老头锄把一甩,红小兵被绊倒了。
这老头姓江,是个好脾气,笑嘻嘻的:“小将们对不起,我错了,我认错。”
想抽他的红小兵于是气悻悻的收回了皮带。
暴风雨来了,批判大会正式上演,邓双全带了十几号人围攻赵凌成。
陈棉棉才走近,又听林衍竖起锄把,大声说:“我可是国军新2军独立团的团长,我是残杀过□□的大间谍,大特务头子,你们不来斗我,围着他干嘛?”
说话间捡起颗土豆就要砸人,还好陈棉棉抢了过去。
他还想往前冲,陈棉棉忙说:“我能搞定。”
祁政委连蹦带跳跑过来了,问:“陈主任,这到底咋回事?”
又问:“这帮小将是曾风搞来的吧,他疯了吧,基地可缺不了凌成。”
王科长气的跺脚:“他们这才叫真正的反革命!”
张主任提着锄头过来:“我们在认真劳改啊,他们这是干啥。”
说话间邓双全高高跳起:“老实交待,你是怎么打下来的飞机的,快说!”
祁政委精明点,但王科长和张主任都觉得完蛋了。
他们没经历过,但听说过太多太多无知小儿强行定罪,耽误国家建设的事。
赵凌成要讲了就是泄密,不讲就是违抗小将,罪加一等。
他要怎么办?
而在所有人的愤怒中,赵凌成朗声说:“不是我,是工农兵精神打落了飞机。”
成年人们都瞬间呆住了,尤其祁政委。
他最了解赵凌成了,科研成果就来自他的严谨,他也从不讲假大空的话。
但今天他讲了,他没有泄密,而且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但这话红小兵爱听,所有人举拳头:“说得好。”
王科长挠头,心说还可以这样呀?
老头们已经会见风使舵了,一起附和鼓掌:“工农兵思想就是有力量!”
只有邓双全很生气,因为知识分子们一般都爱抬杠。
赵凌成不抬杠他就斗不起来。
但眼珠子一转,他再提起鞭子一个蹦跳,努力和赵凌成对视。
他说:“老实交待,飞机里有没有老蒋的劝降信,你看到后有没有被腐蚀?”
王科长心说他们懂不懂,那叫残骸,只剩下金属。
但赵凌成环顾四周,嗓音低沉:“我们确实缴获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具体有多重要……它可以改变如今的世界格局,能令资本主义闻风丧胆,鬼哭狼嚎。”
所有红小兵集体好奇,紧围着他:“那是什么?”
祁嘉礼又跑回来了,捡土豆砸红小兵:“来啊,都来打我啊。”
红小兵都不屑理他:“死老头,滚开。”
赵凌成温声说:“那是国家机密,我需要征得申城小将曾风的同意才能讲。”
陈棉棉于喉咙里一声惊呼,妙啊。
祁政委也心说他不但不傻,而且好会的。
谁都不愿意被曾风革命,也不想他跟河西的红小兵结盟。
赵凌成又在哄小孩,但完美离间了曾风和邓双全,叫他们无法结成同盟。
邓双全被激怒了,还得爆点料。
他说:“听我魏叔说,那申城小将曾风被羊日过,他老子的,河西是我的天下。”
一帮红小兵集体一个蹦跳:“对,他是羊日的!”
赵凌成还握着锄把,语气不疾不徐:“这样吧,我只告诉邓小将,也希望你能认真保密,这是防敌特的年代,有些消息,切不可宣扬出去的。”
王科长要较真,林衍也想上前,但都被祁政委阻止了。
他也彻底明白这场革命的底层逻辑了,哄小孩儿,赵凌成不会乱讲机密的。
他说:“都别耽搁时间了,赶紧挖土豆,这也,也挖不完呀。”
他们挖的是很快,但田地一眼望不到边。
而且照祁嘉礼讲,他们用了农场一个老苏修的沤肥法,才能让土豆晚书熟但又长得大,可要不抓紧抢收,落了霜所有土豆就全冻死在地里了。
那四个民兵不但要挨骂,很可能还会被问罪,逐出队伍。
但越是心急乱子就越多,十几号红小兵呢,这会没事干,又瞄上祁嘉礼。
偏他又在骂了,当然,他是来救赵凌成的,他不想损失人才。
祁政委觉得窝火,本来可以他一个人担下的事情,但现在搞的一团乱。
可这也不是某个人的错,是一种群体性的癫狂,叫他虽然愤怒,却又无力。
混乱中的奇迹,陈棉棉在大喊:“同学们,快看啊。”
她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喜悦:“快看我们的捉瞎瞎大王,他们凯旋归来了。”
不说红小兵们,老头们都好奇了:“谁捉到瞎瞎了,谁?”
先是个瘦到两颊凹陷,高的像竹竿的男孩,后面还跟着几个。
而最吸引人目光的,就是那个像竹竿的,那也是昨天趴路边挖辣辣棒吃的男孩。
他胸前挂着两只像兔子的东西,腰上左右各一只,足足四只。
是瞎瞎,胖到肥肉一颤一颤的,男孩昂首挺胸而来,走的像样板戏。
妞妞在妈妈背上呜呜叫,陈棉棉鼓掌热烈的像微商:“同学,你可太棒啦!”
另有几个男孩,有的捉了两只,有的只有一只。
而在大西北,经验独道的老农民们想要捉只瞎瞎,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所以是因为陈棉棉传授的技巧,给的尿,才能叫他们抓到的。
男孩们也集体朝陈棉棉鞠躬:“姐,谢谢你。”
捉了四只的男孩还大方解下两只:“姐,送你的,补好了身体奶娃娃。”
另几个男孩一看,也凑了两只给陈棉棉。
她让民兵陈自胜接了瞎瞎,问捉了四只的黑瘦小伙:“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咧嘴笑:“建设新村的陈苟,你叫我苟子就行。”
陈棉棉高举他的手:“陈苟同学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就在这时,钻青纱帐聊机密的赵凌成和邓双全俩出来了。
被击落的飞机里到底有什么大机密。
亲眼见识过飞机的赵凌成有没有被资本主义腐蚀,此刻已经无人在意了。
邓双全喊了好几次,试图唤回他的小兵,但无人应声。
红小兵们全被肥瞎瞎吸引了注意力。
但邓双全刚听赵凌成讲了个极具爆炸性的消息,让他特别震惊。
他想回去讲给他爸听,左右看无人注意,他就骑上自行车,蹬着轱辘跑掉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凌成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唇角挂着抹嘲讽。
不一会儿马继业拉土豆出农场,他跃上了拖拉机。
四十分钟后,赵凌成已经在泉城市公安局了,双手撑墙,他翻进了院子。
……
说回农场,土豆田。
逮到瞎瞎的孩子们尽情展示,还有人举着瞎瞎亲嘴儿,嗷嗷乱叫。
没逮到的羡慕嫉妒,还垂头丧气。
关键时刻,陈棉棉高声说:“我还有些经验,可以帮助你们逮到瞎瞎。”
所以还有小抄和经验总结,技巧吧,试问谁不想学。
所有红小兵围了过来,拉她手:“姐,教教我们吧。”
陈苟忙着推大家:“没看到有奶娃娃吗,都挤什么,退远一点。”
高举两只瞎瞎,他大声说:“想听姐传授经验得有诚意,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半大孩子赶时髦,别人能做到的他们也要。
一举抓得四只瞎瞎的陈苟以能力上位,已经能命令这帮红小兵了。
陈棉棉暗暗夸自己一句,她眼光不错,没看错人。
她拍胸脯:“我是个革委会主任,我有工作要干,但你们在耽误我的工作。”
再摊手:“两天内我要挖完这片土豆,你们先退出去,等我……”
陈苟一把抢过祁政委的锄头:“姐,我帮你挖。”
转眼之间,所有右派的锄头全被抢走了,红小兵们异口同声:“我们也要挖。”
还有手慢没抢到的,一男孩揪马继光的耳朵:“给我们锄头,快!”
这场景,在场的人都是头一回见。
毕竟红小兵放到将来,都是叛逆期的中二少年,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
他们会帮忙劳动挖土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马继光吓懵了:“别斗我呀,我是民兵。”
还是祁政委反应快,笑着说:“小将们跟我来,咱去拿武器。”
陈棉棉高举手,大声说:“同学们,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开动!”
大好年华的,斗啥人啊,都给她干活儿。
妞妞最喜欢听妈妈大喊大叫了,乐的趴妈妈背上耸屁屁,舞小手。
叫陈苟的是农村孩子,既能捉瞎瞎也会干农活儿。
陈棉棉抽空,得给他画个饼:“带着同学们好好干,姐以后就会给你更重的担了。”
陈苟胸前两只瞎瞎正吱吱的,凄惨的叫着呢,但他一脸喜悦:“好!”
……
曾风起晚了,一看表,上午十一点。
主要是昨天晚上邓西岭邓大队长拉着他喝酒,一不小心他喝醉了。
怕陈棉棉要举报到革委会,赶紧先去帮她买羊肉。
但明明他吃羊肉都会挑掉肥的,可为了买全肥的羊肉,他又等了半天。
半路又碰上邓双全,想起邓西岭说的,他儿子顽劣不服管教,曾风大叫一声救命。
该不会趁着他醉酒,河西小将已经把基地领导们给打了吧。
他大叫着完了完了,一鼓作气冲到打麦场,没找到人,却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
进院子,大灶上,一老头架着火正在烤肉,那肉滋滋直冒油。
老头热情邀请:“干部同志,要尝尝吗?”
曾风接过来一尝:“小羊羔肉吧,就该这么烤,真香!”
但双手一负,他冷笑:“你是右派吧,进了农场还敢吃羊肉,报你的名字。”
老头忙说:“这瞎瞎是给小将们烤的呀,我哪敢吃?”
听到外面有隐隐的歌声,曾风又出了门,绕过玉米田,顿时目瞪口呆。
他居然看到满地的红小兵在卖力挖土豆。
半大小子要不听话,打死老子,但要听话了就是精兵良将。
老头们被全部赶走了,二十多个红小兵扬起锄头与大地做斗争,祁政委他们只能做配角捡土豆,当然时不时还得夸一句:“小将们厉害,小将们威风。”
半大孩子干活快,拖拉机都拉不及,地里堆起了土豆山。
曾风仔细清点了一遍,就发现一个老右派都没有。
他双手抱头:“倒反天罡啦?”
申城的小将只斗人,河西小将却在斗土豆?
但不对,他数来数去,就发现还缺了赵凌成,他不在,他人呢?
对了,烤瞎瞎就是几个红小兵送给陈棉棉的。
她当然不会吃,老头们也没份,她教那做饭的老头用红柳树枝串了,做成烤烤。
红柳自带异香,所以只需要洒点盐巴,肉就会别具风味。
老头已经烤好了,举着红柳大串进了土豆田:“小将们,吃瞎瞎啦。”
为了受热均匀,易烤熟,瞎瞎是用柳枝做架撑开,撑的像个蝙蝠一样再烤的。
它的肉没有腥,膻和骚味,只有浓浓的肉香。
曾风跟着烤肉进了田里,又吓了一跳。
因为好几个红小兵的腰上,脖子上都挂着活瞎瞎。
还有人在跟别人夸海口:“你们别得意,明天我能抓五只回来。”
别有人说:“等有了秘诀,我一天抓十只。”
红小兵们争先恐后抢瞎瞎肉,抢着就大嚼,咬的咯咯响。
有人说:“像羊肉。”
还有人说:“这骨头好脆啊,像羊脆骨,越嚼越香。”
瞎瞎是软体,骨头是软的。
它的肉没有肥瘦之分,质地弹嫩,确实越嚼越香。
总共烤了四只,但二十几个人呢,一人也就抢到了一小口。
但那一口肉香到足以支撑着他们挖土豆,因为馋虫被勾起来了,他们想吃个够。
曾风呲牙扯头发,所以还真他妈有人抓到瞎瞎啦?
这帮泉城小土鳖,他们真的闻瞎瞎屁股,还满地窜着闻瞎瞎洞啦?
他不理解,他也做不到,因为他顿顿有肉吃。
而那帮瘦巴巴的孩子们,顿顿苞米面加青菜,馋的跟狼似的。
因为饥饿,他们凭本能就能嗅到瞎瞎。
而就在离曾风不远的玉米地里,妞妞正在妈妈怀里吃奶,几个老头默默看着。
小婴儿咕唧咕唧的专注吃奶,但突然松了奶嘴:“呜?”
祁嘉礼挤在最前面,也呜:“乖乖吃。”
妞妞于是又叼上了奶嘴,而在她看来,这帮老头跟瞎瞎差不多。
毛绒绒的头,臭臭的味道,是一群瞎瞎在看她吃奶。
她再松了奶嘴:“呜?”
老头们异口同声:“呜呜,乖乖吃奶。”
终于,祁嘉礼悻悻说:“老军长好大的福气,有这么个小孙孙。”
一个外号叫老苏修的说:“您不有侄子吗?”
祁嘉礼叹息:“我对不起我的女儿们。”
他本来有三个女儿,但当然觉得男孩更重要,大轰炸时,就抱着侄子先跑了。
结果妻子女儿全没能活下来,侄子虽争气,可他总归愧对女儿们。
小妞妞一口气吃掉了一整瓶奶,松了奶嘴,又冲着一帮老头微笑。
想想女儿,祁嘉礼内心千疮百孔,如刀在绞。
他想握握小婴儿那嫩嫩的小手,但他的手那么脏,还是算了。
他今天才要正式跟女孩的妈妈对话。
他说:“五月那会儿,如果没有你救我们,这世界上就已经没有我们了。”
一帮老头齐齐沉默着点头。
祁嘉礼再说:“他们有可能还出得去,我应该是不能了,但一命之恩,该报就得报,我想,送你女儿个礼物,你不要嫌寒碜……”
陈棉棉刚想问是什么东西,就听曾风在外面吼问:“赵凌成人呢?”
一个红小兵说:“关你爹我屁事?”
曾风转了一大圈,发现赵凌成好像人间蒸发,消失了。
自己惹得祸他得自己兜着,他一把撕起红小兵;“我是申城来的一等小将,我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我找到赵凌成,否则我就喊来民兵,抓捕你。”
但他越这样红小兵们越不服,一个男孩直接开骂:“你他爹的欠羊日吧?”
曾风怒了:“小小年纪,你怎么满嘴脏话。”
红小兵冷笑:“整个泉城谁不知道,你他爹的被羊……”
曾风是成年人,一般不跟小孩计较,但今天是真怒了。
他抽出皮带就甩:“想打架吗?”
一则,他们要大乱斗,会影响挖土豆的进度。
再则,陈棉棉也发现赵凌成已经好久不在农场,估计他是有事出去了。
她拍着妞妞出了青纱帐:“曾风同志。”
忙又跟大家介绍:“他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你们快去挖土豆,别耽误了工作。”
曾风忙问:“陈主任,赵总工人呢?”
陈棉棉面不改色的撒谎:“那个,旱厕,进去看。”
曾风之前就来过农场,但都是找个地方就地解决,还没进过旱厕。
他才进去,马上又跑了出来:“呕,不在啊。”
陈棉棉继续撒谎:“他在拾羊粪,那应该是在外面,你去外面找。”
见曾风要跑,她追着说:“去监工啊,不然他偷懒呢。”
结果才追两步,就见曾风一弯腰,嗷的一声,黄汤吐了满地。
陈棉棉连忙带他进马家兄弟的宿舍,扶着他躺下。
马家兄弟是出了名的不讲卫生,曾风晕晕乎乎躺下,只觉得臭味往脑门里钻。
他艰难翻身,就发现枕头亮的像皮革,但一闻,他就发现那是汗渍。
谁他妈的头油汗渍,那把枕头埋汰的像皮革?
呕的一声,他直接吐到了地上,他想逃离,可他爬不起来。
革命,太难啦!
……
赵凌成依然是坐着马继业拉土豆的拖拉机回来的。
马继业也是真傻,一来一去,因为赵凌成都坐后车厢,他愣是没发现。
已经夜里十点了,红小兵都收工了,坐在田埂上吃煮土豆。
而打麦场里,一半是高垒着的玉米,另一边,是一座巨大的土豆山。
老头们为了给土豆腾地方,正在忙碌着搬玉米。
红小兵们边啃土豆边议论,有人说:“咱明天突击一天,把土豆挖完吧。”
还有人说:“必须的呀,小看谁呢,我们可是小将,永远的当权派!”
赵凌成怕妞妞的尿布要用完,孩子得红屁屁,一路跑,回小屋。
然后他就碰到一个特别干净,但又怪怪的男人给他开门。
他盯着看了半天,才说:“马继光?”
马继光终于把自己洗干净了,还刷了牙,专门来逗妞妞玩儿的。
他笑着:“哥,你们休息,我回去睡了。”
赵凌成也就离开了半天,但猜到怎么回事了:“红小兵们一直在挖土豆?”
可他又说:“他们要晚上不走,会不会殴打右派,尤其林衍?”
红小兵是把双刃剑,能挖土豆,但翻脸就会打人的。
陈棉棉靠着枕头,葛优躺在炕上,妞妞在她肚皮上趴着,还在练翻身。
她回眸一笑,问:“你说是吃瞎瞎好玩,还是打人好玩?”
还有七八只瞎瞎呢,红小兵们今晚正好烤了吃。
瞎瞎又没几两肉,吃了只会觉得更馋,他们就会连夜去逮瞎瞎的。
通宵抓瞎瞎,明早回来继续挖土豆,年轻嘛,力气好,陈棉棉要使劲儿消耗。
她也好奇赵凌成为啥出门,就问:“你跟邓双全悄悄说啥啦?”
再压低声音问:“邓大队,怕查不到证据了吧?”
林衍的案子已经过去已经整整五年了。
这五年中,那个间谍应该是再没有联络过对岸,或者直接联络。
赵凌成要查,得联络特派员雷鸣。
陈棉棉是律师,设身处地的想,五年前的案子,证据都筛过好多遍了,不好找吧。
他肯定想先抓人,但雷鸣会配合吗,作为战友,魏摧云和严老总会怎么做?
赵凌成没回答陈棉棉的话,只指门外的尿布:“马继光洗的?”
妞妞今天的尿布已经洗掉了,挂在玉米杆上,有人帮忙洗尿布呢,多好的事。
但赵凌成首先的反应是:“你怎么能让别人给我女儿洗尿布?”
唰唰几把扯下来,他忿忿的:“他们懂个屁啊,你看这洗的,根本就不干净。”
他洗的干净他有理,陈棉棉摇妞妞的手臂:“爱爸爸哟,辛苦爸爸。”
赵凌成来时带了两只盆,一只洗尿布,一只洗脸。
他也确实洗得干净,还快,不一会儿,妞妞正在打盹呢,他回来了。
他是会照顾孩子的,脖子上挂块湿毛巾,解下来就是温温的。
仔仔细细的,他先帮正在打盹揉眼睛的女儿擦脸擦手,擦脚丫丫。
然后不由分说的,大手捏上妻子的下巴,从额头到眼睛再到耳朵,帮她擦脸。
陈棉棉不习惯这样,一把推开:“ 我刚才洗过脸的。”
赵凌成翻过毛巾:“那怎么还这么脏,妞妞总喜欢亲你,舔你,因为你闹肚子了呢?”
油灯照不清,他其实是在扯谎,是在给陈棉棉扣大帽子。
只要说对妞妞不好的,她就肯定会听话。
他仔细擦着她的脸,凑近她的脸颊,低声说:“为什么要那么费劲,去查五年前的证据呢,给他条新的,劲爆的,让他重启电台,联络对岸不就行了?”
陈棉棉唰的睁开眼睛,赵凌成立刻说:“闭上。”
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除了女儿就没有弱点,还总是好奇他的工作,好奇的像个间谍一样。
他当然想不通,也搞不懂她巨大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她的成长环境没可能让她变成间谍。
可即便赵凌成见过的,国军最厉害的女间谍,都不及她的敏锐,以及知识面的广博。
她闭上眼睛了,但她又问:“你今天跟邓双全讲了什么,能叫间谍重启电台?”
她说话的时候,赵凌成的鼻尖恰蹭着她的鼻尖。
食色性也,人本就是七情六欲的产物。
但这个世道的癫在于,纪律不允许人们恋爱,找彼此喜欢的伴侣,更不允许男女亲昵。
却在疯狂的鼓动生育,谁生的孩子最多,谁就最光荣。
赵凌成唇干舌燥,舔唇的瞬间,却又一声大咳:“谁?”
妞妞睡在妈妈胸膛上,被爸爸一声吓到,撇嘴就哭:“呜~”
老婆孩子热炕头,赵凌成正开心呢,谁来了,在悄眯眯的窃听他?
他一把拉开门,面色蜡黄的曾风抱着个大油纸包。
油纸包是破的,里面是白色的羊肉油脂。
那是陈棉棉拜托他买的三斤羊肉。
他两眼可怜巴巴,张嘴先呕一声,看陈棉棉:“咱们商量一下,啥时候走的事吧?”
又说:“河西的民兵大队长邓西岭我见过了,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个优秀的,负责任的好领导,老右派们交给他,我很放心的,咱们走吧,回基地吧。”
是了,曾司令,身在指挥部的大领导,他知道邓西岭是间谍吗,或者说,他有跟间谍合谋吗?
赵凌成按下噌噌往外冒的邪火,接过羊肉,邀请曾风坐到炕沿上:“你怎么成这样了?”
曾风坦言:“昨晚跟邓大队聊了会儿,他太热情,把我灌醉了,今天补觉睡了一张铺,呕,太脏啦!”
陈棉棉不知从哪摸出个苹果来递给他:“你们都聊啥啦?”
邓大队很可能就是五年前害一帮军工专家被杀的大间谍,都跟他聊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