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泉城, 国营饭店。
魏摧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才下马他就听到一阵咳嗽声,还闻到一股浓浓的孜然花椒香。
他瞥眼后院,馕坑前围着厨子和服务员, 个个都不争气的, 嘴角挂满口水。
只闻香味就可知, 馕坑里烤的, 是西北人都爱死了的烤全羊。
进了饭店,他悻悻说:“一只15斤的羊羔,是老子三个月的肉票量, 要给曾风吃。”
邓西岭坐在饭店里, 也正在等烤全羊出坑。
一只羊羔最小就是15斤,出娘胎最多也就三个月,正是软嫩可口的时候。
在馕坑里烤到外皮滋滋流油时, 内里恰好嫩到能吸汁儿。
邓西岭有肺结核, 两颊浮着红晕, 瘦到弱不禁风。
他边咳边说:“去年你私自扣粮的事, 曾风想往上举报的, 我知道你有苦衷, 但别人不知道,咱们上农场给他捧个场, 赔个罪,那件事他就不会往上报了。”
他们都是地方小领导, 邓西岭的工作没有任何纰漏。
但魏摧云有, 他去年扣了一些供销总社分给西北的统配粮。
今天的烤全羊也是他的肉票,用来给曾风赔罪,让对方不要查他的。
但其实魏摧云并不觉得那是件大事儿, 烤全羊曾风吃掉,从此不查他最好。
但如果他要给脸不要脸,还要查,魏摧云揍都能揍死他。
他另有担忧,他说:“雷鸣雷特员突然来了泉城,听说是为了查间谍。”
邓西岭轻咳两声,问:“特派员人在哪,查什么间谍?”
魏摧云摇头:“不知道。他调集了泉城所有公安,还要求铁路随时听令,应该是怕间谍会通过铁路逃跑,所以提前警告,以便能及时封锁。”
邓西岭笑着说:“反正你不可能是间谍,我也不可能,有啥好担心的?”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泉城人。
唯一不同的是,邓西岭去申城读过几年大学,魏摧云则一直在当兵。
从穿开裆裤玩到现在,他们最了解彼此。
魏摧云也笑:“你要是间谍,我就是驴日的,你能骑马吧,咱们骑马上农场。”
此时下午三点,邓西岭说:“倒是能骑,但要走慢点,我身子遭不住。”
魏摧云突然想起件事:“那个小陈,好像是曾风的领导。”
他说的小陈就是陈棉棉了。
她不仅是曾风的领导,还是基地革委会的主任。
而要不是她,曾风那条小哈叭狗也不会逮着魏摧云咬的。
邓西岭说:“曾风跟我讲过,说她只是挂名的,工作是他在干。”
说来魏摧云是真郁闷,陈棉棉老实勤快会干活,他冲着贤惠才要娶的。
结果闹来闹去他才发现,是陈金辉想把几小舅子塞进铁管所,给他搞的美人计。
他好好一个男同志,被全泉城的人喊成了秃头老恶霸。
那件事也搞得他见了赵凌成就犯尴尬,又还得装作无事发生,简直郁闷。
关于今天公安通报的间谍一事,他也想不明白。
他一直以为西北最大的间谍就是林衍,但难道不是他,那会是谁?
当然,任他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好兄弟,邓西岭。
……
农场里,雷鸣一句话,就成功让祁嘉礼激动到头发胡须全炸。
他说:“咱们都知道,有个大间谍,代号321,用固定的无线电波段,在五年前,最后一次向对岸发送无线电信号,而我们一直认为他是林衍,但是……”
祁嘉礼最恨的就是林衍了。
也坚信他就是代号321,但难道他不是?
雷鸣又说:“但昨晚321重启电台,向对岸发送了一条密电。”
祁嘉礼追问:“昨晚几点钟,难道是趁我们睡觉,林衍偷偷跑出去了?”
再追问:“电台在哪,离农场远吗?”
雷鸣不答,却看赵凌成:“听说今天邓大队也会来农场?”
见他点头,又说:“我们正在全力搜查电台,你们先忙,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对了,我这一路走来全看到了,小陈同志的革命工作干的,出乎意料的棒!”
祁嘉礼是老革命,最懂了。
如果确定是林衍,雷鸣会立刻抓人。
可他没有抓人,只含浑说了几句话就走,就证明林衍大概率是清白的。
那么,难道五年前害军方损失惨重的大间谍,他另有其人?
那他五年来对林衍的迫害又算什么?
他们聊天陈棉棉不好在场,她在给妞妞冲奶粉,喂奶粉。
这会儿妞儿趴她肩头打盹呢。
孩子要睡觉了,但看到祁嘉礼经过,就伸小手:“呜!”
她的小脸蛋白嫩嫩,她的小嘴巴嘟嘟着,她长长的睫毛正在扑扇扑扇。
她跟黢黑苍老的右派们,就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祁嘉礼心乱如麻,却也立刻换上笑容,柔声说:“小妞乖乖,小妞睡觉觉。”
妞妞乖的像只小猫咪,哄一哄就闭上了眼睛。
祁嘉礼脑子一片乱,却被民兵陈自胜扯了一把:“上级要来呢,抓紧干。”
陈棉棉轻拍着闺女,看大家一筐筐的背着土豆,也说:“大家加油干啊,跑起来。”
工作要出成绩就得拼命,但她自己不想努力,就只能拼命激别人了。
看妞妞睡着,赵凌成就接过去抱着了。
而在今天之前,他是真不知道,劳动人民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但今天他终于见识到了。
两公里的水泥公路已经全部被土豆占领,只剩一条人可以通行的小路。
那是几万斤土豆,在两天内被挖了出来。
一颗土豆不过蔬菜,但当土豆堆满公路,就是壮景奇观了。
赵凌成轻拍着闺女,站在打麦场和宿舍的分岔路口,也可算看清了妻子的野心。
或者说,这趟劳改,她打算如何用最短的时间,造出个最大的轰动。
左边是打麦场上的玉米和土豆两座大山,右边是绵延向远方的土豆公路。
平坦的河西走廊,秋季庄稼全收,恰好没有任何遮挡物。
人只要往中间一站,拍一张丰收全景照,那将极具视觉冲击力。
而你要只说丰收,或者给个数字,上面大多数领导都没来过乡下,想象不到的。
但给他们一张土豆排长龙的照片,让他们真真切切看到成果。
哪个领导不得夸一句,陈棉棉工作干得好?
对了,因为妞妞不喜欢戴,总是会扯掉,陈棉棉就不给她戴口罩了。
但只要赵凌成抱着,哪怕妞妞睡着,口罩也也必须戴。
他现在是农场里唯一的闲人,但没有人责备他。
而且所有人经过他身边,都要停下来说一句:“小妞睡着啦,瞧她睡得多香啊。”
林衍偶然背着土豆经过,也停了下来:“摘下她的口罩来,我看看她。”
一看立刻笑了:“瞧瞧,她睡得多香啊。”
苦寒的西北,才十月树叶就黄了。
阳光是那么的刺眼,风沙是那么的猛烈。
土豆是那么的多,多到仿佛永远挖不完,也背不完。
人们的心也是冷的,硬的,跟风霜一样。
但唯独对那跟着妈妈来劳改的小妞儿,任谁的心都是软的,善意的。
也不管是谁,都希望小妞儿能吃得饱,睡得舒服。
赵凌成也是因为沾了抱女儿的光,才被免除劳役的。
对了,陈棉棉问的时候他不讲。
但现在她不好奇,也不问了,赵凌成倒是开始讲关于间谍的事了。
……
陈棉棉这会儿在找曾风骑来的摩托车。
因为劳动即将进入尾声,而她的重头戏是拍照,是展示成果。
曾风带了相机来的,在他骑的摩托车里。
怕淋了雨要生锈,那摩托车停在打麦场后面的柴房里。
因为整个麦场被土豆玉米堵严实,没路,她于是穿过旱厕,从后面绕进了柴房。
她刚进柴房,赵凌成也跟了进来,直接开始讲昨天发生的事。
抱着闺女轻轻悠着,他说:“昨天我跟邓双全讲,我们轰落的那架U2几乎完好无损,我们也已经复刻,并进行了升级,情况好的话,中苏两个月内就能开战。”
陈棉棉不争气的,又好奇了:“邓双全把消息告诉他爸了?”
立刻又问:“他爸会相信吗?”
赵凌成却是反问:“时隔五年,电台在昨晚突然重启,你说呢?”
因为大路被阻隔,柴房这边就没人过来了。
当然,要讲点啥小秘密,只要声音小点,也就不怕被人听到。
柴房其实很干净的,因为里面只储着细谷糠。
老头们专门存放着它,是怕万一明年春天又没粮,谷糠配酸菜就能充饥。
外面大家正干的热火朝天呢,这柴房僻静,正好能偷会儿懒。
陈棉棉一屁股坐到了松软的谷糠上。
见赵凌成抱着孩子站着,她拍谷糠:“站着干嘛,坐下来,咱休息会儿。”
赵凌成嫌弃的瞥一眼谷糠,却说:“我还是站着吧。”
陈棉棉只好仰着脖子看他,而她有些想不通的:“你不过随口一说,邓大队就相信啦,他都不怀疑真假的吗,还有,他就不怕被查到家里?”
这就是陈棉棉所不懂的领域了,赵凌成无奈:“他怎么可能把电台放在家?”
目前有专门的无线电信号监测员,看到有不明无线电信号,就得去找。
找到无线电台,然后再来确定,到底是谁发的消息。
要定义一个人是间谍,得先确定,那个无线电台是他的才行。
结合刚才雷鸣突然来农场一事,陈棉棉想到一点:“该不会,昨晚邓西岭把电台藏到农场了吧,然后准备栽赃嫁祸给林衍,他又能把自己洗的清清白白?”
赵凌成点头:“有那个可能,但先等公安们找吧,看电台究竟在哪里。”
陈棉棉当然得追问:“如果他真的发完电报,又把电台藏到了农场呢,咋办?”
赵凌成都钓鱼执法了,当然就有应对的办法。
他更好奇的是,为什么邓西岭一个土生土长的泉城人,会那么盼望反攻。
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是他的乡亲,是他的亲人,他就不怕万一核对轰,生灵涂炭?
看媳妇儿懒懒的躺在松软的谷糠上,赵凌成不谈间谍的事,又说:“三翻五爬,妞妞马上要学爬行了,我想给她买张羊绒毯子,但找不到,就编张红柳的吧。”
所以昨晚他跑出去砍一堆红柳,是为了编爬爬垫?
以他的奢靡,当然想搞张羊绒毯,但现在为了还债,羊绒毯都不生产了。
赵凌成是个好爸爸,居然还知道孩子需要准备爬行垫。
陈棉棉当然不吝夸赞,笑着说:“谢谢妞妞爸爸,我们都好爱你的。”
但本来聊得好好的,赵凌成突然就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他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革委会主任,也是个合格的母亲,我也应该满足的,但是,算了吧,不讲了,就这么过吧。”
陈棉棉觉得这男人绝对是有什么毛病,日子不好好过,总想吵架。
她仰躺碰着,翘起了二郎腿说:“赵同志,外面所有的人都在劳动改造,只有你可以偷懒,我认为我是个非常合格的妻子,你要还是嫌弃我,那咱们……”
其实她不敢离婚的,小孩太难带了,光是洗尿布她就做不到。
她也心虚,但他要说她不合格,她不服,要不是跟着她,他不也得挖土豆?
但赵凌成立刻反驳:“你甚至连妻子最基本的都没有提供,妞妞已经三个月了,而当初复婚的时候,我以为你有心理准备,我以为我们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陈棉棉腾的坐了起来,就见男人坦然的盯着她。
那双跟妞妞一样,眼皮薄,略陷又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挑衅。
他这其实是在耍赖,因为他当初说的是,他对婚姻特别淡泊,没所谓。
但妞妞才刚才三个月,他竟然挑明的开始谈性了。
陈棉棉觉得这不对,她觉得她不能丢了气势,于是又躺了回去。
她说:“赵同志,你可是个军人,也应该是个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你现在讲这种东西,你就不怕妞妞听到了,对你这个爸爸有看法吗?”
女儿虽小也是家庭成员,赵凌成也是等她睡着了才讲。
他语声沉哑,还透着几分丧气:“我早说过的,我是个品行卑劣的人。”
他昨晚就这样说过,但陈棉棉当时没想到,他只是在为今天做铺垫。
而且今晚他们还将住在农场,他这样说,怕不是想干点啥?
陈棉棉又坐起来,说:“你都说你过不会强迫我,但你现在……”
赵凌成抱着女儿轻悠,一脸正义凛然:“我现在就是在征得你的同意。”
陈棉棉紧追着问:“那我要是不同意呢?”
赵凌成大概也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强硬的拒绝,但默了片刻,只说:“我甚至没要求你爱我,只是……当然,虽然我确实低级趣味,但不会强迫你的,没关系的。”
他不是演的,而是,生活本来就枯燥乏味,他又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中。
原来妻子整天闻臭瞎瞎,他都不想回家。
但现在,大概就是他爷爷总是骂的,他天性品行卑劣吧。
他无法遏制那种原始的,野蛮的,低级趣味的,堕落的性冲动。
他不强求妻子爱自己,就好像他爸一直都知道,他妈从来都不爱他一样。
当然,他爸爱的,其实也只是他妈伪装出来的样子。
伪装的,一个立志改变这片土地,驱逐挞虏,让老百姓不再受苦的高尚女性。
陈棉棉也一样,现在或者只是一种伪装。
可赵凌成没有钢铁意志,他会忍不住的,想要追求美好的东西。
话说,要是他找着吵架,陈棉棉就会烦。
但是他又那么容易妥协,而且他垂眸看着妞妞,睫毛微颤语气低沉,还带着几分沮丧和难过,就搞的陈棉棉又有点可怜他了。
再看一眼时间,下午四点半,土豆长龙也摆的差不多了,继续工作。
她打开摩托车座,从中拿出了曾风的相机包。
他用的是孔雀牌相机,陈棉棉不太会用,遂问赵凌成:“这个要怎么用?”
赵凌成单手抱着女儿,教妻子该怎么打开镜头盖,装胶卷按快门。
俩人正忙着,却听远处有人在喊:“陈主任,小陈?”
陈棉棉找到装胶卷的地方了,也听到是曾风在喊自己,才抬头喊了声来了。
也就在那一瞬间,妞妞被送到了她胸前,赵凌成也跟着压了过来。
他先是唇覆上她的面颊,试探了一下。
陈棉棉下意识扭头,但岂知男人恰好就那边等着,双唇精准攫上她的唇。
她在反抗,在推搡,但他的唇同样有力的,在她唇上碾磨。
一夜未刮的胡茬,热息,他把她挤向墙角。
陈棉棉不敢太激烈,怕推来搡去的,闹的女儿睡不饱,醒来要哭闹。
但赵凌成明明最疼女儿的,此刻却不管不顾往前压。
为了给妞妞空间,陈棉棉只得仰头又躬腰,步步退让。
赵凌成昨天没刮胡须,嘴唇胡须的,碾的她唇周火辣辣的疼,生疼。
但他就好像突然疯了,还在持续碾磨挤压,粗息呼哧呼哧,喷洒在她脸上。
直到有人来推门时他才猛得抬头,陈棉棉也立刻抱着相机出门。
来的是曾风,一看:“主任,您的脸怎么啦?”
她的唇周全是红的,嘴唇也肿的厉害,两颊直接红透。
曾风觉得不对,当然要问:“你这是咋啦?”
陈棉棉揩脸:“紫外线太强,把我皮肤晒伤了。”
曾风总觉得屋子里悉悉祟祟的,要回头看,陈棉棉又说:“走吧,我帮你拍照去。”
曾风回头说:“刚听几个老头在议论雷鸣雷特派员,他来过吗?”
陈棉棉不想跟他八卦这件事,就说:“我不知道。”
雷鸣那样的特派员,全国只有八个。
而目前全国有将近六十万右派,如果想平反申冤,就需要找特派员。
特派员到了哪里,也就意味着那儿发生特大案子了。
但且不说间谍的事,陈棉棉职场打拼的久,最懂了,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酒巷也怕巷子深,事情要做,宣传也必须跟上。
曾风当然也懂,他一觉睡足,溜达过来一看,都忘了肚子饿了。
他站到最佳机位,双手叉腰,任陈棉棉啪啪拍照。
玉米和土豆堆成的巨型山包,还有一条长龙,那是他的工作成果。
陈棉棉也极大程度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左一张右一张的,连着拍了七八张。
下午五点钟,日影西斜,最佳拍照时间。
然后换曾风给陈棉棉拍,但他一看生气了:“主任,你没开相机盖啊。”
陈棉棉先说:“怎么开相机盖,我不懂啊。”
又说:“先帮我拍吧,一会儿我再专门帮你好好拍几张帅照。”
人的好都是相互的,曾风于是用心帮陈棉棉拍了几张。
然后他专门教了她一下该怎么拍,就准备再拍了。
陈棉棉却逮着马继光说:“去通知田里的人们,工作暂停,一起来拍照。”
马继光挠头:“只是民兵和红小兵吧,右派们不要?”
陈棉棉坚定的说:“不,不管什么成分,全部叫来,所有人到齐我才拍。”
曾风觉得不大好,说:“民兵和红小兵拍一张,劳改犯就算了吧。”
对了,就在这时,赵凌成也来了,抱着闺女站在不远处。
陈棉棉是真没想到,他表面正经,满肚子坏水。
而且明明前一秒还说不强迫她,但他简直流氓行径。
他还一直目光寒寒的盯着她,搞的她不由自主的脸红。
但算了,假装看不到他吧。
曾风作为下属,听话陈棉棉就会夸,但要是不听话,她可就要批评了。
她昂首挺胸,负手:“曾风同志,咱俩谁是领导?”
再说:“作为一名优秀的革委会主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组织人员,拍照。”
总共就两天时间,几十亩土豆只挖剩四五亩了。
红小兵们最激动了,毕竟他们只是为了逮瞎瞎而帮忙的,但竟然还能拍照留念?
不知道多久没刷牙洗脸的半大孩子,蓬头垢面的老右派,祁政委,瘦了一大圈的张主任和王科长,民兵们陆陆续续的全都来了,边走,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埋头忙碌时,他们就好比蚂蚁,浑然不觉得。
但此刻,所有人都站到了最佳机,也全都由衷的喜悦微笑。
红小兵们先来,有瞎瞎的还特地把瞎瞎举高高。
胶卷稀罕,他们以为只能拍一张,但陈棉棉啪啪啪的,连拍了五六张。
接着是民兵们,陈棉棉也是连着拍好几张。
然后就是老□□们了。
这会儿林衍站在赵凌成身边,正在看他家小妞。
他没所谓拍不拍照的,只想多看看那个乖乖的小妞儿。
只要看到她勾着唇角,在梦里都幸福的微笑,他的心情就会无比平和。
一张照片有什么重要呢,他只想种多多的粮食,最好让整个河西走廊都堆满土豆。
那样,小妞儿就永远不会因饥饿而难过,而哭泣了。
但祁嘉礼突然喊“林衍,你也过来。”
赵凌成只有在舅舅看闺女时,才舍得拉下口罩,他也说:“去吧。”
林衍还想推辞,祁嘉礼却说:“磨蹭什么呢,快来。”
一帮破衣褴褛,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谁敢想他们能种出那么多土豆。
曾风看着都有点生气了,因为陈棉棉左一下右一下,又是远景又是近景的,对着一群糟老头连摁了十几下快门,胶卷马上用完,他还一张都没拍到呢。
而且邓西岭邓大队要来,他还要拍几张合照呢,陈棉棉简直浪费胶卷。
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叮咛咛一阵马铃响,再加嘚嘚的马蹄声,一帮老右派极默契的站了起来,笔挺立正,红小兵和民兵们也是,赶忙立正。
其实自行车速度也很快,拖拉机也是,但泉城的地方领导们还是习惯骑马。
对了,曾风还没吃过烤全羊,只是听说过。
但他自打来了农场,肚子就是空的,饿的前胸贴后背,于是赶了过去。
可随着骑马的人穿过绵延的土豆长龙越来越近,他却转身就跑。
可才转身,他就碰上一直在农场却没份拍照的邓双全。
对方一声冷嗤:“胆小鬼白泡子,哈哈,被我魏叔吓到了吧?”
最先到的是魏摧云,因为邓西岭身体不好,又是好兄弟,他兼理一部分工作。
而他向来讨厌,也痛恨右派们,不过他性格比较直爽,有功会夸。
策马沿着一帮老右派跑了一圈,今天难得的,他点头夸赞:“干得不错。”
跃下马又看曾风:“一个小农场竟然能产这么多土豆玉米?”
有个老头笑着说:“是工农兵思想的力量,让土地长出了多多的粮食。”
红小兵们在点头,刚想说对,魏摧云却说:“滚你妈的,那是化肥和雨水的力量。”
好吧,他虽然又凶又坏,但还算事实求事,而且他竟然震得住红小兵们。
场面很诡异的,陈棉棉要是祁嘉礼,也会受不了。
因为就在下放前,他是河西兵的司令员,但现在成了阶下囚。
不过相比凶巴巴的魏摧云,邓西岭就显得亲切多了。
他骑一匹特别温顺的短脖子马,走得也慢悠悠的,还得魏摧云搀扶着下马。
他其实是被曾风给忽悠了,以为果然,陈棉棉只是个挂名的。
所以下了马,他先笑着对右派们说:“去忙你们的吧,好好改造,争取减刑。”
紧接着拉上曾风的手就开始夸了:“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指挥官生的儿子会打仗,不过三天时间,瞧瞧这劳动成果,就可见曾小将的统筹协作能力有多强了。”
右派和民兵,红小兵们又去干活儿,搬土豆了。
魏摧云也以为能在三天内起出几万斤土豆,果然是曾风的运作。
而他其实不带脏字儿也能讲话的,他主动握曾风的手:“看来西岭说得没错,知识分子也并不是个个狼心狗肺,懂革命的知识分子,曾风同志,你很优秀。”
曾风有点尴尬,因为陈棉棉叼一根狗尾巴草,就在远处站着。
赵凌成不在,妞妞醒了,尿了,他找地儿给闺女擦屁屁,换尿布去了。
曾风也不能独抢功劳,就挠头说:“其实都是陈主任的功劳,她也很优秀的。”
再向邓西岭介绍:“我们基地革委会主任,陈棉棉。”
就,该怎么说呢。
哪怕领袖天天讲女性能抵半边天。
但魏摧云和邓西岭其实都跟赵军老爷子一样,因为是带把的,从小就天然的,自觉自己比女性高一等,他们会赞美女性,但用的是吃苦耐劳四个字。
女性当官,他们也首先要想到钱权美貌,利益关同系。
邓西岭还好,一手拿着手绢儿捂嘴,上前跟陈棉棉握手:“陈主任好。”
但魏摧云只是示意端着大托盘的民兵上前来,拍曾风:“烤全羊,给你庆功。”
15斤生羊肉要烤熟,就会只剩下七八斤,水份会流失嘛。
但是上面孜然花椒,还有胡麻油特有的香味儿,红油飘荡在大托盘里。
该怎么说呢,那三巴掌曾风在这一刻当场忘记。
他已经馋到,舌头生理性的颤抖,嗓音嘚嘚嘚,像只抱蛋母鸡一样了。
但毕竟还要注意影响,要推辞的,他就说:“太铺张浪费啦。”
又说:“不不,这我们不能吃,给红小兵们吃吧。”
瞧他那矫情的怂样儿,魏摧云恨不能再啪啪啪,给他三巴掌。
但当然,干部要搞腐化肯定是要背着人的。
命令端盘子的民兵盖上盖子,他说:“西北角的哨屋,咱们去那边吃。”
邓西岭当然没想请陈棉棉上桌,但肯定要客气:“我们备了些粗茶淡饭招待陈主任和曾小将,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工作,顺便吃点东西,我们还带了酒。”
一般来说,河西的女干部们是不跟男干部一起上桌吃饭的。
这边的男人们都比较粗俗,只要上了饭桌,就会相互带着驴问候对方的爹。
有知识有文化,体面点的女性都受不了那种玩笑。
而且他们喝醉了还喜欢掏家伙,也就是传说中的比泡子,看谁的更黑。
据传说,泡子更黑,就意味着那个人身体壮,那方面也强,反则之弱,还懒。
邓西岭以为陈棉棉作为军嫂,肯定不上荤黄色的饭桌。
但她却说:“行啊,一起吃饭,聊一聊去。”
邓西岭一下就被搞尴尬了,魏摧云不好说,但重重咳了一声。
曾风不明就里,还问他:“魏科长,你不舒服啊?”
陈棉棉早晚要整治西北男人嘴里的生殖器,叫他们文明讲话,礼貌做人。
但虽然曾风饿的要死,恨不能马上抱根羊腿来啃。
不,他甚至想,今晚抱只美丽的烤全羊入睡,那比再漂亮的女人都有诱惑。
但显然,今天那只热乎乎,香喷喷的烤全羊他注定是吃不到了。
因为就在他们聊天时,随时一阵摩托车声,还有一声汽车喇叭响,紧接着,一台摩托带着七八辆自行车冲进农场,为首的就是雷鸣雷特派员。
他一个手势,手下公安们就把农场的路口给堵了。
曾风抢着问:“雷特派员,出啥事了?”
雷鸣四下张望,先说:“昨晚代号321重启,向对岸发送密电。”
再看邓西岭:“我们经过系统性的搜查,在红旗渠水电站的排洪洞里找到了电台。”
魏摧云立刻就说:“他妈的,肯定是林衍干的,水电站距此只有10公里。”
邓西岭也说:“如果抄近道,进排洪洞只需要5公里。”
为什么魏摧云习惯性的会带着鞭子,因为他出门习惯性的都是骑马。
其实事情显而易见,林衍是被栽赃的。
他这几天都在不停的刨挖土豆,夜里农场也到处捉瞎瞎的红小兵,他要悄悄跑出去,万一碰上了呢?
但是魏摧云显然是个冲动无脑的,他一甩鞭子就说:“看老子这回不毙了他。”
邓西岭明显就是在拱火:“是我的错,他在我名下劳改了五年,但竟然毫无悔过之心。”
他这样一说,魏摧云就是曾经的许大刚,能帮他杀人的。
可显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不,雷鸣咳了一声,愠吼:“魏科,你给我站住。”
他依然在环顾四周,并问:“我说间谍是林衍了吗?”
恰好这时赵凌成给妞妞换完了尿布,从一片玉米田里出来了。
而在他出来的那一刻,魏摧云勾了一下唇角,邓西岭叹了口气。
只有曾风实在馋的忍不住,正在悄悄偷烤羊肉吃。
赵凌成的舅舅可是大间谍啊,他来下放劳改,结果他舅舅就在农场里联络老蒋。
他家有五个烈士,他够硬,他或者可以戴罪立功。
可他那个间谍舅舅这回保不住了,最少也得是枪毙,他准备怎么做,还要偏袒他舅舅?
雷鸣迎上了赵凌成,先看妞妞:“小妞儿怎么不高兴?”
没睡饱就被吵醒了,妞妞正在难过呢,小嘴撇撇,她把头埋进了爸爸臂弯。
雷鸣这时才把只小皮包模样的电台横起来,打开,并问他:“赵总工你觉得呢,间谍会是谁?”
陈棉棉哪怕是瞎子都看出来了,就是邓西岭没错了。
但她好奇的是,赵凌成要怎么证明,这个电台是邓西岭的,是他栽赃给林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