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蒋鸷对视的时候,戚缈就觉得他的眼睛像海,到今天这个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只不过此刻烛火飘曳,那片海多了温度,似在流动。
即将淌入海水之时,戚缈眨了下眼,回神后低头,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点开电筒:“这样不是更方便吗?”
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闭起双目朝一旁偏过脸,蒋鸷飞快伸手扣住戚缈的手机裹下光源,连同裹进去的还有罪魁祸首抓在机身的五指。
覆在眼皮的亮度暗下几分,蒋鸷这才睁眼回过头,有些无奈:“太亮眼的我不喜欢。”
“……也是,视力会严重受损。”戚缈轻轻挣开手,等蒋鸷把手机搁上桌面,他戳了戳屏幕关掉电筒,借着一抹火光给置顶的纪望秋编辑消息。
戚缈的眉尾痣在弱光下显得不分明,蒋鸷便明目张胆地打量,感觉在他面前的戚缈又恢复成固有印象的模样,思维方式奇特的,小心保持距离的,戒心严重低下的。
没贴防窥的屏幕不懂得挡,也不问是否要和他在这密室内守到天明。
仿佛为纪明越躬身侍茄时候的恭顺和伶俐都只是昙花一现。
他看着戚缈半跪的姿势,远不像那个白人侍茄师一样谗谀逢迎,可那身穿得一丝不苟的普通正装把他躯体的每一笔线条都勾画得修长利落,不上色也比刻意的卖笑和佯装的无辜更抓眼。
不知道纪明越坐在这个位置享受那根黄鹤楼公爵时,有没有怀揣过什么心思。
“我还来得及反悔吗,”蒋鸷道,“想用糖换你为我点一次雪茄。”
戚缈悬在屏幕上的指尖顿住。
太气人了,他辛辛苦苦编辑了几百个满怀关切焦灼紧张不安的文字,发出去却只收获一个旋转不停的灰色小圈,这艘船上居然连信号都没有了。
好半晌他的大脑才延迟性接收到蒋鸷传递的信息,抬头看了看蒋鸷,他摁灭手机,面带歉意地拒绝了:“对不起,我只为纪家服务。”
信号的割断让他再度对纪望秋的安全状况提起警戒,不欲躲在这个地方坐以待毙,戚缈急迫起身,但绝佳的视力敌不过绝望的双腿,长久维持同一姿势导致的麻意从脚心直往上窜。
分不清自己迈出了腿还是没迈,更不知自己碰到了雪茄椅的扶手还是蒋鸷的膝盖,他重心失衡朝蒋鸷的方向扑,幸好眼明手快扶住了对方身后的椅背,才不至于让自己重重砸在这位说不准买了多少意外险的超高净值人士身上。
那一刻戚缈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而蒋鸷显然比他还担心,在他摔下去的同时就伸手扶住了他的腰:“这么听话。”
双腿还未恢复知觉,脑袋也跟着不灵光,戚缈非常抱歉要劳驾蒋鸷帮忙扶着他:“什么?”
蒋鸷补充完整:“这么听纪家的话。”
“也许是本能吧。”戚缈艰难又坚强地慢慢站直,那只搭在他腰侧的手也缓缓松落下去。
“能站稳么?”蒋鸷问。
“可以的。”戚缈在原地适应了几秒钟,才小心地迈开腿往旁边挪了下,挪到确保不用赔偿蒋鸷医药费的范围外。
不过这个范围很快被不知情的蒋鸷打破了,他离开座位走到雪茄柜旁,掀开湿度调节器上的防尘盖,侧目看向往后退了两步的戚缈:“外面目前什么情况?”
戚缈站定,将大致情形描述一遍,关乎纪望秋的安全状况,他尽量把这起突发事件往较为乐观的源头上扯:“是因为电力系统出现故障了吗?”
“不一定。”蒋鸷很是无情,打破他建立的社交范围不止,还要打碎他自我安慰般的幻想,“渡口虽然受地方政府管辖,但很难细针密缕到会所内部的每个角落,不排除是人为制造破坏,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故意引起恐慌。”
眼看戚缈眼神逐渐惶然,蒋鸷滞后地补上一剂安定:“只是猜测,别担心。”
雪茄柜后方的墙面暗门开启,一条无光通道展现眼前,蒋鸷收回拨弄调节器的手:“出去吧,这里连通临时登船口。”
等不及似的,戚缈抬脚就走,等身体完全融入漆黑里,他却猝然刹停,在这条狭窄灰暗的通道中转过身来。
蒋鸷依然侧立在光暗交界处,让光尽可能多地追在戚缈身后,而他背对着烛火,眼里的海停止了流动,但戚缈莫名觉得,它仍是有温度的。
“怎么了?”蒋鸷问。
戚缈极少看到蒋鸷不拄伞的时候,尽管他一袭黑衣静立在那里,本身就已似一柄完美无疵的伞。
“你不走吗?”戚缈说。
那片火光确实还跟随着戚缈,从他转过身的那一秒就降落在他的眉眼间,微弱的,在暗道中却很明媚。
“问这个做什么。”蒋鸷道。
因为外界如何未有定数,如果蒋鸷有个三差五错,纪明越所头疼的项目又得雪上加霜。
当然关于这些戚缈都三缄其口,难言缘由,只剩一句不失情分的概括:“你很重要。”
“……”蒋鸷偏头看向身后,红烛将要燃尽,那簇火花越是挣扎,越是跳动得厉害,“我去找人了解下事由,今天是我请纪总过来,于情于理,我得给他一个说法。”
看戚缈还不走,蒋鸷又道:“你担心的话,过后也给你发个短信。”
直到戚缈走远,听觉再捕捉不到一声步伐,蒋鸷回到桌旁,随手端起那杯没碰过的椰子水泼过去,烛火刹那浇灭。
拉开门,走廊黯淡依旧,但动静已然平息,会所经理像是在外面等候多时,立马提灯迎上来:“蒋先生。”
“今晚会所消费全部免单,客人损失照价赔偿。”蒋鸷语调温和,仿佛这起事件确是突发,“全船失电是人为操作失误,把人辞退就行。”
经理犹豫道:“是真的辞退吗?”
“过来砸钱的有谁会专程来看电力操作员的脸?他们要的只是一纸诚意到位的公告。”蒋鸷垂眸笑笑,“何况今晚大家都很安全,不是吗。”
回到住宅已经很晚,蒋鸷扔下车匙,金属物砸在玄关柜上发出不小动静,惊扰了一旁造景饲养箱里沉睡的生物。
蒋鸷在这座巨大的玻璃箱前站了会儿,漠然地和它对视片刻,随后才大发慈悲般推开顶盖,把手探进去玩弄了它几分钟。
掌心被生物冰凉的舌尖舔过时,蒋鸷放空的脑中倏然闪过一句迎着柔光的“你很重要”,他顿时失去把玩的兴致,狠劲甩开不断攀附上来的东西,抽回手推上盖子。
洗净手,蒋鸷摸过手机点开通话记录,滑了十几下后终于翻到那晚在地下酒吧外拨过的号码,动手保存,他对着这串数字想了想,给对方备注为“椰子糖”,然后发过去一条消息:到家了,我没事。
椰子糖回得很快:好,蒋生早点休息。
不追问他是否了解到今晚的事由,也不设想可延展话题的回复,更不意外没有落款的信息内容来自于他。
蒋鸷觉得这个人矛盾重重,独处时总会很多话,十有八句暧昧得他怀疑动机,人多时却表现得疏离,躲避的眼神像极了抓不住的鱼尾。说着身上什么都可以给他,却连为他点一支雪茄都不肯。
这颗无假日大脑,清醒时思考募投管退、睡梦中填满会议差旅,难得因一条不足十字的短信运转困难,他忽然发现,原来他也会遇到比财务建模复杂千倍的难题。
为证明自己的思维没有出现锈蚀现象,蒋鸷抱了堆新领域材料,靠在床头消化到四更时才舍得沾枕入眠。
富恩特的后劲到隔天清晨才彻底殆尽,这样很好,蒋鸷从来都避免计划之外的事物占据自己的时间,暗门一关,那句真心难辨的“你很重要”就会隐没在失色的昨日里。
计划之内的事项,他有条不紊一桩桩执行,隔天上午飞到深交所参加敲钟仪式,下午回公司开展高频会议,被挤压到九点的晚餐还是在方若竹办公室解决的,俩合伙人凑在访客区的圆桌前,对着各自的笔电界面权衡行桨集团新项目的押注风险。
档案袋下的手机响了一声,方若竹摸出来解锁,妹妹夏荔发来消息:今晚估计十点才结束哦,姐。
紧随其后是一张在酒吧后台排练的照片,方若竹点开看一眼就退出,连打字都嫌迟,火冒三丈地丢一条语音过去:“唱歌就好好唱,胳膊别老往男的脖子上挂!”
夏荔秒回,扯着烟嗓贱兮兮地笑:“哎呀姐,他是姐妹。”
不明白领养时那么可爱的妹妹怎么长大后就转了性子,方若竹气得一摔手机,蒋鸷及时拿手中的文件夹挡在桌沿,才制止手机翻过这跟头:“夏荔今晚有演出?”
“一三五演出,二四六聚餐,周日躺在床上发臭发烂,她原话。”方若竹端起盒饭扒拉两口,“今天的细胞先死到这里,再聊一会就收工吧。”
蒋鸷没意见,他拿过方若竹的手机递还给对方,手机没熄屏,他不经意触开那张把方若竹气冒烟的照片,画面暗沉,光影糜乱,穿朋克吊带的女主唱半挂在一个高半头的男生身上,吐出打钉的舌头做鬼脸。
而那男生工装夹克,黑色choker,被扯歪的夹克下是藏不住锁骨的纯白无袖衫,无比另类又眼熟的一套。
脸部局限在镜头之外,难以想象跟着伸舌头的话会是什么样。
手机被方若竹接过,蒋鸷当机立断扣住笔电起身,方若竹问:“哪儿去?”
蒋鸷神闲气静:“把你妹妹的胳膊从那男的脖子上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