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日出

作者:何暮楚

航站楼外浓云游走,与蒋鸷候过的多次早班机景致无异,瞧一眼就让人昏昏欲睡,还不如平板中的画面来得提神。

一方屏幕正传送着实时监控,戚缈独坐在餐桌旁给吐司抹奶酪,睡衣已经换掉,身上穿的是蒋鸷据他尺码和风格买的新衣,原本的西装在昨晚被戚缈自己弄脏了些许,穿不了。

一个人用餐难免无聊,戚缈不玩手机,咬一口面包就冲着某个方向发呆,嘴角沾了白奶酪,令人看了想犯罪。

贵宾候机室安静,隔桌的助理压低了声唤他,蒋鸷将界面切换到财经晨报,转过脸。

助理递来替他看管的工作机,来电正待接听:“是创界基金的罗总,要接吗?”

“给我吧。”蒋鸷接过手机,任由它在掌中又振动两下,才不紧不慢接通,“早。”

对面的人放马后炮:“早啊蒋生,没扰你清梦吧?”

“你说呢罗总,”蒋鸷笑笑,“这大周末的。”

“听蒋生这么清晰的口齿不像刚睡醒,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

晨报中执锐资本与行桨集团签约仪式的现场照占了大版面,蒋鸷聊着电话一目十行地浏览:“怎么感觉罗总意有所指呢。”

他应得不咸不淡,那边也不懒得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开门见山道:“你领投了行桨的产业链?”

这事昨日正式签订,今早才登报披露,蒋鸷说:“罗总关注得挺密切的。”

“你去年不还带头说不看好?当初蒋生怎么批判的,估值低,技术壁垒不过关,看不到回报,集团继任者管理混乱行桨迟早得玩完……我们一个个先后撤资,怎么到头来你自己独吞上了?”

“说什么呢罗总,我那些话分析得不假吧,你们不也纷纷附和?但它前景不明,我可以给它导流客户,技术短缺,我给它加速升级,管理失当,我给它安插人才,都说谋事在人,优劣能否转化,端看人怎么运筹布局而已。”

相比对方怒火中烧,蒋鸷心平气和得很:“再说怎么能叫独吞,不还有港岛的猎鹗基金当跟投么。”

罗总气笑了:“蒋生这话说得,当圈里人不知道您是猎鹗的幕后决策?”

蒋鸷心里暗讽,纪明越就不知道。

“罗总也不差,去年投了我随口一夸的生物科技,前几天据说还计划搭建新管线来着。”

“谁敢跟你比!把我们一个一个踢出局,到头来自己吃上了独食!”电话那头的人怒不可遏,“蒋鸷,好歹我们曾经联投合作过,你人怎么会阴狠到这份上!”

对面“啪”一声挂了线,尖锐的忙音牵扯得蒋鸷眉宇微拧,他没说什么,拿开手机,熄屏递还给助理,重新把平板界面切回别墅监控,眉心因此重又舒展。

戚缈居然还没吃完,正往嘴里送牛肉卷饼,边上的核桃露已经空碗。

这么能吃。

蒋鸷默默评价,嘴里塞得下那么多东西,怎么另一处只是容纳一个手指就受不了。

“蒋生,可以登机了。”助理起身道。

蒋鸷点头,暂把监控画面留给了后台。

朗日高空投下客机轰鸣,薄云间拖拽出笔直的白色尾迹。

戚缈上课途中没忍住驻步仰望,猜测会不会是蒋鸷回国的那一架。

北蚺山那一晚已经过去快一周,他半夜的乱梦中偶尔还是会闯入蒋鸷那根搅动的手指,清早醒来就羞耻地发现裤子潮湿一片。

以前极少会发生这种状况,就算是关紧了房门闭眼碰一碰前面,都再难复制蒋鸷给过他的感觉,于是戚缈趁洗澡时壮胆想自己试试,趴在盥洗台上刚探进一小截就吃痛放弃。

但到了夜晚洗漱完塞上耳机跟蒋鸷打视频,对上屏幕里的脸,他那股渴求反而没那么浓烈,很奇怪。

似乎他对关于蒋鸷的事物抱有一种平等的贪婪,并不对某一方面存在占比过重的激烈情绪,只要是能接触到关乎这个名字的所有,大数据推送的资讯、专业课上教授放映出来的案例、虚幻春梦的相触及睡前清醒松懈的两岸闲聊,都让他感到无以言说的知足。

“现在跟我说话不担心被纪家的人知道了?”蒋鸷隔着屏幕看他,戚缈即使是穿睡衣也要把扣子系到最顶端,不知道这人哪来的保守毛病,“之前连说句几秒钟的语音都要提防。”

“纪先生不怎么回来过夜,新项目落地后他好像更忙了,”戚缈用指尖轻描蒋鸷的五官,“纪少爷窝在楼下打游戏,听不到的。”

“我一直挺好奇,”蒋鸷道,“他们不是兄弟俩?怎么一个喊纪先生,一个喊纪少爷。”

戚缈动作一顿,视线也向斜上方挑了挑,似在思考这能不能说。

仿佛出卖情报,他的脸往屏幕前凑近了点,小声道:“因为我以前从不知道有纪先生这号人。”

蒋鸷眉梢轻抬。

“他是后来才住进纪家的,所以我实际跟他不算熟,只跟纪少爷亲近些。”戚缈说,“我是十三四岁的时候才来到的纪家,可能在此之前纪先生就搬出去了吧。”

蒋鸷抓字眼:“‘后来’,大概是什么时候?”

这个时间点戚缈倒是记得清楚,毕竟也算亲历过纪家的事变:“纪董出车祸之后没多久。”

“这么巧。”

没再围绕无关内容谈太久,蒋鸷屈指敲了下戚缈看不到全貌的脸:“离远点,凑这么近。”

“哦。”戚缈把手机举远了些,感觉才分开几天就遭嫌弃了,“我洗过澡了的。”

蒋鸷不为所动:“那又怎样,凑再近也摸不了。”

戚缈就弯眼笑起来,不敢和盘托出自己被蜜梦弄湿的种种:“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定。”蒋鸷突击检查,“戒指取出来了吗?”

戚缈一感到无措或心虚就轻挠鼻梁,说:“没有。”

做好了被说笨的准备,可蒋鸷只是叹了声,问他:“很难吗,戚缈。”

电话结束后戚缈滑进被窝,侧身将枕下的尾戒摸出来。

方体玻璃表面光洁无痕,戚缈翻来覆去找不出一道可以抠开的缝隙,只得放弃思考,把它裹在拳心。

他不敢直接向蒋鸷求解,怕对方用更凶的方式惩罚他的笨。

四月下旬的一场暴雨过后,白昙市的最高气温直逼三十度,有时蒋鸷打量戚缈穿短袖露出的胳膊,说太瘦,戚缈好想反驳,你擒我腕子的时候也没控着力道,像怕他凭空逃走一样。

算下来这次和蒋鸷分开的时间跨度不短,尽管往常能见面的机会对戚缈来说也寥若晨星,但这次由于联系频繁,似乎不算太难熬。

甚至戚缈还祈盼蒋鸷能过了行桨定下的战略发布晚宴日期再回国,这样他自欺欺人的日子就能有幸延续,这场美梦由他开启,但结束不是他说了算。

晚宴选址在依山傍海的风景区酒店,通过绿色建筑认证的场地,正符合行桨的ESG理念。

戚缈唯一的正装落在了北蚺山,省得大费周章开过去取,索性去成衣店买了套新的。

出发路上戚缈接到纪明越的电话,叮嘱他催纪望秋早点出门,他的手机连通了车载蓝牙,纪望秋嘴快替他回应:“在国道了,别啰嗦。”

戚缈明显感知到纪望秋当下的愉悦和放松,踢掉了鞋子盘腿窝在副驾,啃薯片的声儿都特别清脆,他看一眼,说:“这么开心。”

“是啊。”纪望秋检查了下戚缈的手机确定电话挂线,“戚缈,我跟你说,过了今晚,我应该就自由了。”

忘了从哪天开始,纪望秋就不再喊戚缈“小管家”,起初戚缈听着有些别扭,也不是上赶着要这伺候人的身份,只不过被纪少爷从小到大挂在嘴边,他更多的是将这称呼当成外号而非身份。

直到前些天夜半暴雨雷鸣,纪望秋抱着枕头钻进他被窝,挨着他的胳膊又喊了遍他的名字,戚缈就想,好吧,可能朋友之间的称呼就是这样变来变去的。

“是因为跟蒋生确定了关系,你哥就对你放松监管了吗?”戚缈问。

“也可以这么理解。”纪望秋对镜抓了抓自己没再染过色的自然黑发,“开心不是因为今晚,是因为今晚以后的所有日子。”

向外界公开了与蒋鸷的联姻关系,纪明越目的达成,纪望秋不必再处处受针对,他在乎的人从此也免受无辜牵连。

一无所得的人始终只有戚缈,他早上发给蒋鸷的消息至今没收到回信,对方像是失联,不确定今晚是否会出席。

戚缈知道,哪怕不是在自己的地盘,蒋鸷也如受众星捧月,但这同时意味着蒋鸷不可能永远兼顾着他。

花锦世界,并非所有光色都是北蚺山上为他绽放的焰火,双方差距,也并非一两张围满权贵的圆桌。

被玻璃禁锢的尾戒被戚缈揣在兜里,他还是没想出解救它的方法。

多数时候戚缈都感觉自己被蒋鸷轻易洞悉,但有一点,他确信蒋鸷不会与他感同身受。

他不是野心勃勃的投资者,奢求的眼中物不定要势在必得。

看得见摸不着,有些东西远远仰望,也足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