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鸢尾

作者:翎均

生鸡蛋裂开一条缝,蛋壳剥落,金黄色的蛋液流进了电热锅里。

热气蒸散开来,满桌佳肴飘香四溢,清寒的小厨房里难得有了烟火气。

又到岁末,旧历腊月廿四,小年夜。

当安珏从澹怀坊赶回小东巷,家中已经上桌了。

她一进屋,奶奶和姑姑的神情都有些紧张。而她挂起包,洗净手,从容入座后见两位长辈愣着不动,捂着小腹笑起来:“我饿了。”

奶奶和姑姑这才也跟着笑了。

安秀云给她舀了一碗海带苗蛋花汤,柔声问:“玉玉,腊肉吃吗?姑自己做了两吊,给你切几片吧?”

安珏点头:“好,谢谢姑姑。”

安秀云愣了会儿:“嗳,都一家人,跟姑客气什么呢。”

可正常的家人,反而不会强调这个身份。

将砧板上切得均匀的肉片扫进安珏碗里,安秀云搓着手心,没话找话:“都要过年了,怎么还穿那么素呢?姑给你买两件大衣好不好,穿点红色,人也喜庆。”

“我有红色大衣的。”

“嗐,铁锈红哪里叫红色呀?再说那件你穿多少年了,早该换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安秀云哽了下,又笑起来,“听你奶奶说,最近在潭州的工作有起色了?就知道我们玉玉很优秀,在哪里都能出人头地。”

“是朋友妈妈给我做了人情,推荐的工作。”安珏这样说着,连带想起了姜雪的嘱咐。

吃完饭,必须再给倪稚京打一个认错电话才行。

打到接通为止。

想到这里,安珏不自觉地越吃越快。

安秀云不了解个中缘由,只好加速切入正题:“是呀,现在是人情社会嘛,走到哪里,都要互相帮一帮的。玉玉,姑问件事,希望你不要生气。”

“不会的,什么事呀?”虽然这么宽解着,安珏还是绷紧了神经。

“就是你现在,有在谈男朋友吗?”

居然是这件事。

安珏的心态放松下来:“没有。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

“哎,姑也不是说非要你去谈,可你也快三十啦,早晚的事。”

似乎女人只要过了二十五,她的年龄就自动四舍五入地过三了。

社会在坍缩,人人都在营造一种莫须有的紧迫感。

一家人许多年也没能好好坐下吃顿饭,安珏不想把话说绝:“早晚的事,就早晚再说吧。”

“哎,就姑现在不是在港务下边做事吗?董事长的弟弟啊,国外名牌毕业,长得很端正,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姑问过了,他没有女朋友。你们可以认识一下嘛。”

安珏强忍不悦:“他们那个圈子我不熟悉。认识了,也没有共同语言。”

安秀云却油盐不进:“先试试嘛,换做平时,那种上流人家,我们八辈子都扯不上一点关系。”

“怎么扯不上关系,他们不是天天赚着我们的钱么?不会真有人以为富豪赚的是富豪的钱吧?”

“你书念得多,我讲不过你。但是玉啊,现在时代变了,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能赚到大钱了。年轻的时候心气高,可到岁数了还不是都要靠钱靠人脉?你现在拒绝诱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奶奶终于听不下去:“秀云,你前头怎么没和我提这事?”

安秀云眼神一闪:“突然才想到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自家人吃饭你一句我一句,不就赶上话了嘛?”

“玉玉的事,她自己有主意,自己会做主。不需要你来操心。”

奶奶口吻罕见地强硬。

气氛明显走偏,安珏赶紧斡旋:“奶奶,没关系的。姑姑也是关心我,不然哪里会去打听人家脾气怎样呢?”

安秀云的目光有些呆钝。

奶奶很少说重话,她一时羞恼交加,反驳又尖又快:“是嘛,这孩子从小有主意,才七八岁,就嫌名字叫两个玉很俗气,说改就改,你们也惯着。可是妈,我什么都做不了主,都这把年纪了,想给侄女找门好亲事,还要被你这样讲!”

奶奶坚持:“如果真是好亲事,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呢?还是说你只是想拿玉玉去你老板那里,做人情?”

不知怎么的,安珏下意识地按住桌子。

她怕姑姑又像过去一样动起气来,不可收拾。

可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事,许多人。

安秀云抬起腕心,一揩嘴角:“是,我是有私心,但我也真的想要玉玉好。所以只要一件事对我也有好处,就是不可以的,对吧?我回去了,你们好好过年。”

安珏喊了声“姑姑”,奶奶却压住她的手,不让追。

奶奶叹气:“是奶奶没有用,没做好。弄得你们一个个都过得这么难。”

“没有,没有的事。”安珏覆住奶奶的手,那么凉,她颤抖着不停摩挲。

“但是玉玉,不要怪你姑。她一直过得很苦。”

“我知道的。我不会的。”

她们三代人互相伤害又安慰着彼此,可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却都心安理得地隐身了。

洗完碗筷,安珏看了眼客厅的挂钟,晚上九点,电话问候或许不太礼貌的时间。

可也是一个人最冲动上头的时间,过了今晚,明日复明日,不知又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打开手机屏幕,找到来电次数最多的那个号码,点击下方的回拨键。

安珏屏住了呼吸。

怎么都没想到,倪稚京立刻就接起来了。

电话那头,还是熟悉的动静,乒乓一阵乱响。倪稚京正在打游戏,手柄抡得飞起。

若非如此,她恐怕也不会看都不看来电号码,就点了接听。

“喂?你好哪位?怎不说话……啊啊中单在干嘛啊啊啊快上啊!”

安珏忽然想到,倪稚京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还是“再管你,我是狗”。

于是对着话筒,她轻轻地“汪”了一声。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

旋即疯狂响应:“汪汪噢噢噢——”

倪稚京抓狂地嘶吼起来:“倪得福!你要死啊!”

倪得福是倪稚京在曼彻斯特留学期间,倪宏韬夫妇买回来养的拉布拉多。狗的名字还是倪稚京取的,算起来也跟了她快五年。

按倪稚京的说法,倪得福同理心强,是一条性情中狗。只要听到同类的呼唤,它就会撒欢嚎到天亮。

所以平日里,倪家方圆十米以内寸狗不存。就算电视切到,也要赶紧换台的。

可偏偏刚才倪稚京接听电话的时候,按的是免提。

倪稚京压根按不住倪得福,喊着爸妈,却没人应,这才想起老两口下午才走,甜甜蜜蜜地到嘉海周边的旗岭度小年假去了。

她绝望地低下头,冲着话筒继续咆哮:“好啊安玉玉,报复我你可真是有一套的!你这几天最好别出门,给我等到!”

安珏求仁得仁,只是笑:“好呀,我专等着你。你不来,我哪儿也不去。”

一片汪声里,倪稚京“啧”了声:“好吧,算你厉害。我也不去你家兴师问罪了,免得惊着你奶奶。大后天晚饭有空没?石桥客,你还记得店在哪里吧?”

这家是几十年老店了,主推轻西餐和本地特色菜,上世纪复古唱片氛围装潢,很受文青和学生欢迎,是她们从前过节小聚的专用地。

安珏翻了翻日程簿,当天约了客户,但时间挤一挤,也完全来得及。

“当然记得。我来订座吧,订好了就把座位号发你。”

“嗯,那大后天晚上六点半。别迟到了。”

“稚京,我从来没有迟到过呀?”

“我知道。”倪稚京声音渐小,大概是游戏又开了一局,“我是提醒我自己。”

“……”

安珏挂断电话,手机弹出延迟提醒,是一条转账的短信。

钱走的是琴行公账,十足公事公办,是下午她给袭野试音的报酬。

果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看来确实是她想得太多。

那就把它当作巧合,才能心安理得。

日子也总要过。

三天过后,就是和倪稚京约定的日子,安珏出门前特意化了个全妆。

傍晚五点,她从客户家出来,比预计晚不少。

外头寒风徘徊,铅云沉坠,像是要落冻雨。

算算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将工具箱放回家,便只能提在手上,坐着公交去饭店。

快节奏的时代,像石桥客这样一开就是二十多年的老店尤为可贵。

饭店位于双湖路,过去就是无可争议的潭州市中心,而今更被CBD环绕包围,店对面就是潭州最好的五星级酒店玺湾,迎面向海,霓虹璀璨。

现在网络越来越方便,门户平台每当盘点潭州好店,必提石桥客,又有情怀成分和地理位置的加持,因此人声鼎沸。

安珏到时正是饭点,长队几乎排到对街。

幸好提前预约了。

服务员引导着安珏上了门店三楼,一路走至临窗雅座,音乐绕梁,宁和闲适。

此窗正对玺湾酒店,也可远眺观海,桌边盛放一盆水仙,冬季不败。濛濛冷雨浇过,攀附在玻璃窗上的绿萝翠色欲滴。

等在座位上的男人正在赏景,应声回头,便看到了她。

安珏疑惑问询:“冒昧问一句,这是我预定的座位,先生你应该是坐错了?”

对方愣了愣,旋即有些无奈地反问:“没有坐错。小姐你是叫倪稚京,对吧?”

安珏思量片晌,恍然大悟。

这个男人,八成就是姜雪口中那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相亲对象。

而她方才那么一问,好像刚见面就宣判了这个男人不太合格——真的是你来和我相亲?搞错人了吧?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就这?

这真是惊天乌龙了。

安珏仓促地笑了下:“抱歉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倪稚京,我是她朋友。”

可拉着朋友来相亲,怎么看都没诚意——是多个评委?还是仗着人多,要对方知难而退?

更尴尬的是,安珏还提着个不明所以的工具箱。怎么的,来打架?

这种场合,她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对。

不知所措地张望一圈,真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该来的人看样子怎么都不会来了,安珏知道自己上当了。

报复她,倪稚京也真是有一套的。

男人微微瞠目,笑出了声:“这可真是……”

“稚京可能有事来不了了,真的非常抱歉。”

“没事没事。”男人坦荡地摆手,“因为其实,我也是替朋友来的。”

安珏本来打算先走。

可听到这句话,她同病相怜地又坐下来了。

对方笑起来:“不管怎么说,也算一饭之缘。我叫蒋光煜,小姐怎么称呼?”

“安珏。”

蒋光煜两眉一抬,像是不解。

安珏这才想到姜雪之前提过,对方在国外长大,珏的发音又不容易和这个字本身产生联系,遂添了句:“安心的安,双玉珏。”旋即把菜单推到桌对面,“蒋先生点菜吧,这家店我过去常来,没有忌口。”

蒋光煜显然是初次光临,便翻着菜单前几页的主厨推荐,依样点了香芒芦笋佐澳带、淡糟螺片、意式烤鸡全腿和香酥羊小排。

“我点了主菜,安小姐赏光配个汤和甜点吧。”

“牛肝菌海鲜浓汤,可以吗?另外我很喜欢吃甜点,这家的伯爵茶千层不错,不介意的话我就下单了。”

“正好,我也一样。”

饭桌两边,他们吃得很安静。

每道菜上来,蒋光煜都会先拿公用刀叉切下最好的一块,递到安珏盘中。她道谢,他说“应当”,此外一直保持沉默。

平心而论,蒋光煜长得不错,可安珏看着他的脸,就是有点隐隐的不舒服。

果然人的审美有my type,也就有the opposite of my type.

好在蒋光煜保持的边界感,让安珏非常舒适。

仔细一想,又或许是自己的冷待有些得寸进尺?

放下刀叉,安珏主动打开话匣:“蒋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

“对,我是在纽约长大的,前几个月才回来。国内变化真大,我还在努力熟悉中,只怕多说多错。希望没有让安小姐觉得我自矜媚外。”

“哪里。我也是担心开口搭讪,会让蒋先生觉得我另有所图。”

“我们已经是第几次说‘我也’了?”

安珏忍不住笑了。

聊完本地和工作,安珏才想起:“蒋先生替朋友来相亲,你朋友也是在纽约长大的吗?”

“嗯,我俩是同学,他家做医疗的,家教很严。从小他成绩就很好,人长得也帅,出类拔萃的。没想到人生大事还没着落,一样被家里逼着去相亲。”

安珏失笑,点头:“是这样。也能理解。”

按照常理,安珏应当给倪稚京掌掌眼,追问下去他那个朋友的具体信息。

但换个角度想,先提出“替朋友来相亲”的是安珏。焉知蒋光煜是不是听了此话,才推说他自己也是?

毕竟依蒋光煜的个人条件,也完全符合姜雪的描述。

万一他就是本尊,迫于无奈才无中生友呢?

还是另寻话题吧。

蒋光煜又切了一块羊排肉,递给安珏:“安小姐可以理解长辈,但也还是单身?”

“是的。”

“长辈不会催婚吗?”

“他们催他们的,我走我的呀。”

“不生气?”

“还好。长辈年轻的时候,社会还无法给个人提供足够的经济情感支撑,他们自然会产生‘必须要和旁人一起,才能解决现实难题’的观念。过分看中婚姻结合,也是无可厚非的。”

“安小姐倒是很有见解。”

“见笑了,我说这些无聊的大道理。”

“不会。”

“那就好,这些道理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安珏说完,把肉小口地送进了嘴里。

蒋光煜无声地笑了下,很知趣地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追问下去。

他们都提早到店,吃完饭时间也还算早。

外头气温骤降,依旧冷雨披纷,并且有了越下越大的势头。

蒋光煜开车来的,理所当然提议送安珏回家。

安珏指了指前方,信口胡扯:“不麻烦了。我家就住那个小区,几步路的事。”

“那好,今天谢谢你陪我吃饭。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

安珏抱憾地摇了摇头。

蒋光煜也不恼,很绅士地收回手机:“那有缘再见?”

“好,再见。”

为了不让水洼溅起来,蒋光煜启动加速很慢。

安珏不得已,往刚才手指的方向走了几步。

对方路过时放下车窗,又朝她点头致意。

眼看车子总算开远,安珏立刻回头,走回了石桥客。

刚才那样撒谎,除了真心不想麻烦才认识的人之外,还因为店门的公交站附近,早也停了另一辆车在等她。

保时捷卡宴亮着双闪,见她靠近,降下了车窗。

窗内传出的声音沉冷:“上车。”

袭野目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