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王爷

作者:公子于歌

一大清早,秦内监便亲率几个红袍内官来给苻晔送衣服。

天色刚冒出鱼肚白,庭院中的羊角宫灯还亮着,苻晔正在洗漱穿衣。

隔壁皇帝起身的时候,寝殿里人虽然多,但大家秩序井然,各司其职,只有衣物窸窣之声。

苻晔这边却很热闹,青袍内官往来穿梭,秦内监等一众红袍内监站在殿门口,红绿两拨人迎上来,青袍内官们躬身行了礼,然后捧着巾帕铜盆等物退出去。

等他们都退出去了,秦内监才率主殿的红袍内官进来。

春天的衣服大概有三层,分别是内衣,夹袍和外袍,苻煌赐的都是外袍。

皇帝有一种很奇特的癖好。

他喜欢看桓王穿他的衣服。

如果是普通男人的衣服,大概会让人浮想联翩,毕竟衣服这东西偶尔给别人穿很正常,天天叫人穿就有问题了。

但皇帝不是普通男人,龙袍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的。

更何况苻煌不是普通的皇帝。

他做什么大家都不意外。

他做什么,大家都不会多想。

皇帝陛下后宫空置多年,男女皆无。

皇帝这是在表示对桓王殿下的宠爱,皇帝的衣服都能赐给他!

“是这样么?”苻晔问。

秦内监一边亲自服侍他穿衣一边说:“自然是。这份荣宠,古往今来,也只有王爷一个了。”

小爱:“看出来苻煌对亲情有多渴望了!”

大家都这么想,那应该确实如此了。

他也无需多想!

今天秦内监送来一套衣服是前两天尚衣司才做好的。

皇帝如今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服只穿了一次,和新的一样。

只是细闻有苻煌身上常见的苦药气,和他殿中的雪中青信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香气,竟然很好闻。

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苻晔忍不住抬起胳膊闻了又闻。

他觉得皇帝为了叫他穿他的衣服,也算用心良苦,因为今日送来的外袍是杏色的,下摆云纹繁复,如云雾升腾,称得上精美。

我朝皇帝认为大周属于水德,水德尚黑,因此皇帝服饰以黑为美,苻煌很少穿其他颜色,他在穿上并不讲究,尚衣司怕惹麻烦,给皇帝制作的衣服一般都是中规中矩的黑。

这件杏色外袍精美朴素,但他佩戴了金丝冠,系上蹀躞带,搭配的依旧顶漂亮,就连秦内监看了都连连夸赞。

他还颇为慈爱地给出建议:“王爷要不要去给陛下瞧瞧?”

他觉得既然苻煌喜欢叫王爷穿他的衣服,如果看到了,肯定高兴。

如果是主动给他看,他会更高兴。

苻晔听了,立马去了一趟青元宫。

乖成这样,叫秦内监如何不爱怜!

他急忙进殿亲自为王爷通传。

苻煌现在睡的比从前早,虽然睡的比从前多了个把时辰,但睡眠依旧不佳,早早就起来了,只是没有下榻,就歪在榻上看批折子。

秘书省的内官们都静静立在旁边。

苻晔等秦内监通报了以后,便穿过围屏进去,秘书省的内官们垂着头,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妄动,因为苻煌定下的规矩,他们办公期间无论见到谁,哪怕是皇帝本人,也不必行礼,只做好分内事就可以。

因此苻晔从他们当中穿过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堆红纸扎的纸人里穿过。

这青元宫的人经常给他一种地府的感觉。

苻煌披着一件黑色大氅,里面只着了内衫,一派威严闲散模样,抬头看向他。

“来给皇兄请早安。”苻晔笑。

榻边的内官们都着红袍,衬托得一身杏色长袍的苻晔清丽笔挺,肤姿明莹。

既然苻煌在办公,他请了安就出来了。退出去的时候心想苻煌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色大氅,倒有点像他前几日穿的。

不过应该不是同一件。

皇帝的大氅是不会洗涤穿两次的,苻煌在吃穿上并不节俭,他这人很爱干净。

他衣服都太像了,尤其黑色的,经常一模一样的图案颜色的做好几件。

尚衣司伺候皇帝,以不出错为原则,不像给他制作新衣的时候,经常出新花色。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隐约看到南方永昌山上的一缕白烟,因为无风,那烟几乎是直的。立在甬道上看,很震撼。

那是永福塔冒出的烟,时至今日,基底仍有余火未断。

今日陛下又是在执中堂问政,依旧叫桓王殿下旁听。

好像有一种故意要给所有人看的感觉。

能在杀遍兄弟的陛下身上看到兄弟情,你敢信?

反正谢相等人是信了。

因为最近从太后宫中传来消息,说当初陛下收回将人头挂在寺庙的旨意,就是受了桓王殿下的劝说。

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如果遇上的皇帝恰巧如当今陛下这样说一不二,我行我素的,臣子们以命相劝都不管用,一般古往今来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有一个贤后明妃以温情软语劝谏。

以情动人。

当今陛下后宫无人,如今桓王殿下竟能充当这一角色!

那以后他们如果有什么话,是不是都可以通过桓王殿下来传达?如果遇到龙颜震怒,是不是可以求桓王殿下保命?

大臣们对苻晔向来只是恭敬,因为摸不准皇帝对新王爷的心思,不敢贸然亲近,如今老远看见苻晔,就要围上来拜见。

尤其是靠近内宫的那些贵族出身的金甲卫,都想着攀上桓王这个高枝。

桓王殿下仁和,又极得陛下宠爱,如今他们私下里喝酒,都觉得桓王殿下将来富贵无极。

因为皇帝从无后宫,他们私下里都揣测良多,觉得皇帝应该不会有子嗣,况且陛下又重疾,人尽皆知,看起来不是长命之相,如今陛下许桓王参政,这是要给他铺路啊。

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皇太弟,将来就是九五之尊了!

要抱大腿,就得现在抱。现在桓王殿下身边还没有宠信的臣子。

当然了,像刘家辉和萧逸尘这样的,都盼着做桓王殿下的入幕之宾。

只可惜他们金甲卫进不了内宫,而桓王殿下一般都只在内宫走动,唯一能和桓王殿下搭上话的地方,就是执中堂外那条甬道。

那条甬道和外廷相连,因为青元宫在整个皇宫的东北角,因此谢相他们平日里入宫接受陛下问政,很少从南边进,都从东辰门进来,进来以后一般都有金甲卫护送到执中堂外的甬道,完成和黑甲卫的交接。

有时候陛下在执中堂问政,问政结束,也是金甲卫负责在执中堂门口接诸位大臣出去。

这便是金甲卫能接触到桓王殿下的唯一时机。

但一般情况下也最多是看一眼而已。

要想和殿下交谈,就要看运气。

这其中最着急的便是萧逸尘了。

他本是欢场上的浪子,因为长相俊美,器具甚伟,在京中子弟中花名远扬。

谁曾想一朝竟然爱慕上桓王,又因为不得见,竟然日思夜想,衣带渐宽。

“听说李骢这小子调到黑甲卫去了,成了王爷宫中亲卫。昨日在明楼喝酒,可把他得意的。”

“他走了他堂哥李盾的门路吧?”

“尘哥要不要去求求他?他堂哥李盾,虽然官职不高,但却是陛下最信赖的人。”

李骢和萧逸尘素来是死敌,萧逸尘怎么可能去求他。

听见后面有人啜泣,他扭头一看,是韦斯墨。

他看了更气,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韦斯墨怯怯地说:“李骢很会骗人的。”

萧逸尘听了更忧心了。

此刻都不是自己能不能得桓王青眼的事了。

李骢的确是个浪荡子,也很有手段,据说他曾酒后妄言,当殿下的一条狗都可以。

就算桓王殿下宠信的不是他,也不能是李骢。

李骢这小子,不好男色的男人都能被他哄骗了。

他又看向不远处的谢良璧,见谢良璧神色平静,摸着剑鞘沉思。

谢相常在宫中行走,谢良璧作为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想要接触到桓王并不难。

他想叫谢良璧告诉桓王殿下一声,叫他小心点李骢。

但又怕谢良璧会趁机邀宠。

他曾和谢良璧一起去过执中堂两次,这小子看桓王的眼神,一看就不单纯。

只是他比旁人更会伪装。

听说桓王殿下当初因善缘寺一案劝谏,就是他出面求的桓王。

他正忧思,指挥使进来。

众人忙起身。

指挥使笑着道:“谢相等人要进宫了,人已经在东辰门外,你们今日谁去接送?”

萧逸尘第一个蹿起来。

周指挥使看着他笑,又看向旁人。

韦斯墨只低着头不敢说话,娇娇怯怯。

他看向谢良璧:“你跟萧逸尘一块吧。”

萧逸尘看向谢良璧。

谢良璧竟然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和谢良璧一起到了东辰门,诸位大臣的车马都停在门外。

东辰门距离执中堂并不远,众人步行前往。

谢相平日在宫里遇到他儿子也只当普通金甲卫看待,父子俩都是熟知宫廷规矩的人。

但今日谢相看到谢良璧来接人的时候,明显眉头都蹙起来了,神色十分凝重。

他们一行人静默走至执中堂,萧逸尘心中只觉得一颤,平日里的浪荡子此刻也有些呆滞,隔着窗户,看到桓王正在读书。

金玉堆叠之色,雪肤花貌之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廊下站了一堆人,十数个红袍内官,并几个青袍内官。

隐约还看见章学士身边一截玄黑龙袍。

真是天家气派,如天宫神仙一样遥远,叫他自惭形秽。

他们在执中堂门口站定,就见李骢从廊下过来。

李骢此刻虽然压着喜色,但眉毛冲着他们微挑,显然十分得意。

等谢相他们几个大臣进去,李骢压着声音道:“我猜就是两位哥哥要来,果不其然。如今小弟在王爷身边当值,哥哥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小弟如今和王爷说话很便宜。”

谢良璧没有理睬他。

萧逸尘冷道:“王爷要是能看上你,我磕头叫你一声哥哥。”

李骢就不笑了。

皇帝问政时间略有些长,他们就在门口候着。皇帝在的场合当值,对金甲卫来说其实是苦差事,因为都知道皇帝要求很严格,不能喝水吃东西也不能姿态松散。等他们站的脚都麻了的时候,方见谢相等人出来。

不一会陛下和桓王也出来了。

他们看着桓王站在陛下身边,似乎更有天家的尊贵。

桓王初回来的时候,其实和现在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他艳丽有余,威严不足,美貌天成,但观之可亲,有柔弱之态。如今大概在宫里呆的久了,皇上给了他无人能比的恩宠,这恩宠加身,也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如今又参了政,穿着皇帝才能穿的衣袍,叫人看了心脏狂热,只欲要匍匐在他脚下,做他脚下之臣。

任他差遣。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谢相忽然开口。

谢相这个老狐狸,很少为私事求人,如今开口求他,居然是为了他儿子。

他竟然想叫他儿子从金甲卫中除名。

苻煌很意外。

宫中侍卫都是皇帝来选的,一般任职三年,再派他用。金甲卫对贵族子弟来说是一种荣耀,少有人会主动请辞。

谢相这只老狐狸,不会平白无故这样。

他朝门口看去,看到苻晔站在廊下,笑盈盈地冲着谢良璧等人点头示意。

谢良璧和萧逸尘等立即垂手行礼,极为恭敬。

谢相给出的理由是家中老母身体有疾,素来疼爱幼孙,想让谢良璧回家侍候。

谢家老太太年逾九十,郡主出身,地位尊崇,就连太后都十分敬重这位老太太,她有所求,自然应该应允。

苻煌早看不惯谢良璧,也就允了。

谁知道当天傍晚,青元宫就出了一件事。

不是大事,有关青元宫的亲卫调动。

亲卫调动都要经过皇帝首肯,尤其是苻晔宫里的侍卫。

苻煌看的很严,所有亲卫都是他自己亲自挑选的。

家世清白,武艺要高,并且长相普通。

青元宫黑甲卫一律有李盾统领,而这次李盾上报要调走的侍卫,正是才刚调入青元宫的李骢,李盾的堂弟。

李盾此人十分忠心,也知道自己能得陛下信任的根本,事关自己的堂弟也毫无隐瞒,直言宫中有人奏报李骢行为不典,以桓王亲卫卖弄恩宠,经他查验为真,不宜再做桓王亲卫。

苻煌问:“谁奏报的?”

李盾伏地:“金甲卫,谢良璧。”

谢相才刚奏请谢良璧从金甲卫卸职,谢良璧临走之前就举报了李骢,这中间显然有关系。

苻煌神色就冷了下来,让秦内监亲自去查。

这一查不得了了。

原来谢相执意要儿子离开金甲卫,竟然是因为他觉得儿子和桓王走得太近。

有一个佐证,就是当初桓王因善缘寺一案出言上谏,就是谢良璧去求了他。

苻煌想起那一夜苻晔散着头发,情真意切伏在他膝上,那一夜对他意义非常,触动极深。

此刻只感觉眉头突突直跳。

外头有内官悄无声息地捧着衣物进来,轻声道:“陛下,王爷已经歇下了。”

说着将手中托盘并衣物呈上来。

是苻晔穿了一天的那件杏色的外袍。

苻煌伸手拿过来,裹在身上,歪在榻上神色凝重。

那衣袍上带着雪中青信的香气,甜而不腻,有助于他安眠。

内官见皇帝神色阴沉,似都要被黑气笼罩,不敢言语,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等到秦内监进来,见皇帝裹着那身杏色长袍在殿内幽幽走动。

“陛下,该歇息了。王爷说的就寝时辰,您忘了?”

苻煌看了看漏刻,道:“我头痛,叫他过来。”

秦内监一听,立即去叫苻晔。

不到片刻,便听见砰砰砰的脚步声,还没看到人,便听见苻晔急切地喊:“皇兄,你又头痛了?!”

苻煌歪在榻上,确信自己阅人无数,不会看错,苻晔对他情真意切。

浑身黑气便都散了,只留温热酸气,仰头看苻晔跑进来。

苻晔刚歇下,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就过来了。

此刻只着内衫,披散着如墨一样的头发,美丽得叫人心中颤抖。

苻煌不再看他,微低着头。

他想他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比任何人都懂得世间唯有真心他不能强得。

若苻晔对他没有真心,他其实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如此试探,真是叫自己心惊胆战。

但又很享受现在这个结果。

想自己贵为皇帝,杀人如麻,人人畏惧,此刻竟然被苻晔捏在手心里磋磨,陷入这不伦孽恋里,不知道算不算一种报应。

他再抬头看苻晔,他早换上了一件玄色大氅,道:“头痛的厉害,又得劳烦六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