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煌坐上暖轿,帘幕将风雪都隔绝在外头。
暖轿内雪中春信的香气将他包围,暖融融的像苻晔在他身边,他闭上眼睛,凤眼下垂出上挑的弧度,轿子外头隐约传出太后似乎在叫“皇帝”,他也置若罔闻,眉宇间显出几分因为足够强大而生出的冷漠和无情。
暖轿抬起,廊下群袍堆拥的女官面面相觑,看着御轿出了慈恩宫。
孙宫正这才赶紧进入到殿内,太后颓废地靠在软榻上,看见她,忧愤无措地说:“从和,这可如何是好,皇帝居然已经和桓王私下里成了亲了!!”
在一块就足够骇人听闻,居然还办了婚礼?!
两个男人!
皇帝和王爷!!
别说亘古未有,只怕后也无来者!!
太后急得直捶腿。
孙宫正也有些傻眼。
皇帝陛下果真……比从前还要我行我素。
我行我素到她竟然觉得陛下此举很……很有帝王气概!
苻煌回到春朝堂里,双福立即捧了热水和巾帕上来。
他擦了手,绕过围屏,过来看苻晔。
秦内监道:“王爷已经睡熟了。”
苻煌坐到榻前,苻晔睡得正沉,呼吸都比平时要沉重一些,此刻脸色薄红,比平日里更为秾丽。
他又用被褥暖了一下手,这才用手指摩挲他的脸颊。
苻晔的脸颊光滑温热,似暖玉一样,他摩挲上了瘾,用指腹轻轻地刮,没两下就刮出一道淡淡的红。
秦内监低声问:“陛下和太后说了?”
苻煌“嗯”了一声。
“老奴看到今日情景,便知道陛下早晚要说了。”
苻煌说:“她自找的。”
“其实这倒不一定都是太后的意思,如今王爷可是香饽饽。”
苻煌看向他。
“……只可惜天底下唯有陛下才配得上王爷!”
苻煌这才又低头看向苻晔。
秦内监心里十分感慨,太后人生的好时光,在先帝登基以后就戛然而止了。
她若生在太平盛世,定然是一代贤后,只可惜生在大周最动乱的时候,历经三朝,最终想要守护的,一个都没能护住。
想想也是可叹。
苻煌用手指刮了刮苻晔的嘴唇。
谁知道苻晔在醉梦里居然噙住了皇帝的指尖,舌尖隐隐露出来,竟像是要舔。
秦内监立即撇过头去。
苻煌将手指收了。
指尖已经是湿漉漉的。
回头对秦内监说:“你下去歇着吧。”
秦内监赶紧出去了。
不过他想太后不会这么轻易就接受的。
她今夜不发作,估计是还没回过神来。
也不奇怪,普通人家的兄弟结为夫妻,尚逆大伦,何况天家。
一般人都总需要些时日。
不像他,跟着苻煌这样的皇帝久了,什么都接受的很快。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大早,桓王还没有醒,慈恩宫的人就到了青元宫。
要请皇帝去慈恩宫一趟。
皇帝今日起的很早,此刻去了箭亭射箭,还没回来。
秦内监立即着徒弟去禀报皇帝。
孙宫正朝东跨院看了一眼,问:“王爷起身了么?”
秦内监道:“殿下昨日喝多了酒,如今还在睡着呢。”
孙宫正就没有再说什么。
此刻大雪已停,天边露出一缕朝霞,青元宫里白雪皑皑,连风声也无,就只有外头甬道上宫人们清扫积雪的声音传来。这里是大周最尊贵的地方,有大小两个御书房,文武百官每日来此开朝会,而苻煌和苻晔或许就是在这里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此刻冰雪世界凛冽寂静,仿佛将这惊世骇俗的情感都深深掩埋起来。
她从青元宫出来,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宫殿。
青元宫在整个皇宫里都那样不起眼。
皇宫寥落,日后若等太后也离了宫,这里便是这空寂宫廷里唯一的春朝了。
她在慈恩宫门口的冷风等皇帝到来。太阳从东边出来,晨色洒在冰雪上,整个甬道上都涌动着细碎的金光。皇上在一堆内官和黑甲卫的簇拥下大踏步朝慈恩宫走来。
他穿的有些单薄,黑玉带束腰,只用一根簪子束着头发,额头还有薄汗,和昨夜乘坐暖轿而来的皇帝相比,碎光映衬之下,竟颇为俊美凌厉,意气风发。
她慌忙作揖行礼,将皇帝引进殿内。
太后身上还是昨夜的装扮,显然一夜未眠,此刻憔悴地看着皇帝,像看一个大逆不道的魔鬼。
要她理解,她自然是理解不了了。
但痛定思痛一夜,也只能说:“我有两个要求。”
苻煌也没落座,就站在殿里看她。
显然答不答应,要看她说什么。
太后:“……第一,皇帝和桓王之事,不能广而告之,为臣民知晓!”
苻煌道:“这是自然,我无昭告天下的想法。”然后又说,“虽然我很想。”
太后:“!!”
她捂着胸口,道:“……第二,我要见桓王一面,确保他不是为你所强迫!”
她对苻晔的慈爱,一开始确实有点私心,可走到这一步,早已经将他看做大周的福星,发自真心地爱护他。她想她这一生,什么都没有护住,可如果桓王是被逼迫,她却没有为此拼尽全力,那她这一生岂不是都白活了。
苻煌看了她好一会,叫人拿了一份他们打仗时候往来的书信。
看起来最官方的一封信了,并没有什么甜腻的情话,但太后看了依旧大受震撼。
这分明就是互相扶持挂念的夫妻了。
要是桓王不愿意,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可两情相悦,她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而皇帝连叫她此刻见桓王一面都不愿意,显然是护着桓王,怕自己责难他。
还真是……爱妻情切!
她此刻彻底乱了分寸,只觉得此事实在难以接受,又想自己身为太后,对这种骇人听闻的恋情竟不能阻挡,又怕闹大了臣民皆知,一时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两兄弟。
于是当天就出宫去了。
孙宫正安慰她:“还好是两情相悦。”
太后说:“两个男子,竟然也能两情相悦到这个地步么?”
她理解不了这个世道了!
苻晔喝醉了一场酒,新年第一天,醒来发现居然变了天!
他想太后如今心情大概类似于父母一直以为是直男的儿子突然出柜了。
出柜的对象的还是自己兄弟。
这真是怎么震惊都不为过。
他心中羞愧,又想苻煌居然趁着自己醉酒,就这样把这件事解决了。
也就苻煌敢这个时候就挑明。
反正他是不敢。
他觉得如今天下初定,万一太后反应太激烈,可能会动摇国本。所以他决定三思而行,徐徐图之。
苻煌真是将能扛下的都扛下来了。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他望着苻煌,感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苻煌说:“以后不用那么早就爬起来,还把我枕头藏起来了。”
苻晔一听,感觉自己更对不起苻煌了,抱着苻煌的脖子说:“对不起。”
苻煌说:“我们之间,没有这种话,你是怎么想的,我都知道。”
苻晔就抱紧了他。
秦内监默默地退了出来。
如今真是诸事圆满。
不过人心不足,要说他现在唯一的忧虑,也有,那就是陛下的身体了。
回到自己房间,他打开佛龛,对着又拜了几拜。
他想他大概就是操心的命了,如今好日子刚开始,又盼着苻煌长命百岁。
苻煌的身体其实是越来越好的,但苻晔也说,他的痼疾很难完全好,只能慢慢调理。
如今苻煌每两日针灸一次,药浴一次,平时里各种汤药也喝了不少。
秦内监觉得这还不够,他想去福华寺上个香。
毕竟那里的神佛更灵验,到了年下,更是香火鼎盛。
正好陛下刚封了他爵位,平时也不需要他伺候在旁了。
他以前虽然是首领内官,但苻煌考虑到身后事,怕他被连累,一直没给他太高的荣誉,如今终于封他做了本朝地位最高的内监,他被封为长福郡王。
陛下和王爷都很忙碌,他就自己去了一趟福华寺。
谁知道这一去,才知道太后自到了福华寺就病倒了。
估计是愁的。
但太后也没让人通知宫里。
他细想想,觉得太后也不容易,于是回到宫里,就对苻煌讲了。
苻煌又让他告诉了苻晔。
苻晔生性善良,何况心中对太后多少有些感情,想去看看太后。苻煌也允了。
苻晔就出宫去了一趟福华寺。
太后在福华寺多日,他们也理当去探望,加上苻晔如今地位更为尊崇,因此苻煌给了他皇帝仪仗,又叫秦内监陪他同去,声势浩大。
如今建台城一片盛世气象,加上刚过完年,来上香的人很多,苻晔所到之处简直人山人海。
他进入寺中,先去看了太后。
好在太后病不严重。
她主要是心病。
太后也不怎么和他说话,他也觉得十分尴尬,没呆多久就从房中出来了。
接着便又例行公务,给寺中诸佛都敬献了今春的梅花。
如今崇华寺还在修建当中,崇华寺的女尼们还都在福华寺里住着。他被人簇拥着往佛前送花的时候,忽然瞥到了楚国夫人。
她依旧是那一身雪色衣裳,戴着同样雪白的帷帽,在山间的禅房外往寺中看着。
山间冷风吹得她雪袍飞舞,看起来孤冷似仙人。
楚国夫人与他而言,比太后还要陌生,只因为是他所爱之人的生母,叫他每次看了心情都有些沉重。
世上诸情都不能强求,人生也难得真正的圆满,也因为此,相爱之人更应该相濡以沫。
于是他就折了很多梅花,带回去给苻煌看。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傍晚,先告诉了苻煌一下太后的病情,这才去沐浴。
走到半路突然想要先把梅花都插上,于是折而复返,天色已经将黑,他叫双福把放在外头阴冷处的梅花都抱进来,自己则先进到春朝堂里头来。
苻煌正在春朝堂的小御书房办公,隔着屏风他听见秦内监说:“太后肯定万念俱灰,才会如此消沉,其实王爷的身世,陛下如果告诉太后,她可能更好接受点。”
苻煌说:“太后过于遵守祖宗礼法,如果知道他非苻氏血统,将来我不在了,她不一定会支持他继位。”
秦内监沉默了一会,说:“陛下总这样想,王爷知道了,会很伤心的。”
陛下深爱王爷,真是为之计深远。
他抬起头,道:“陛下会长命百岁。”
苻煌轻轻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说:“我这病,应该是很难完全好得了。是药三分毒。”
苻晔心中一紧。
过了一会苻煌又说,“有点问题也好,若过于顺遂,反倒叫我不安。内监啊,生能同衾,死能同穴,我也没有再多祈望了。如今这样,已经是从前不敢想的了。”
秦内监说:“陛下苦了太久了,日子突然好起来,心还不适应呢。以前我跟王爷闲聊,他还说,这人,得往好了想,想的多了,人就真的越来越好了,他说这叫意念。 ”
苻煌轻笑一声。
双福掀开帘子进来:“王爷,这梅花放哪儿?”
秦内监和苻煌闻言立即扭头看过来。
苻晔抿了下嘴唇,沉声道:“放炕桌上。”
秦内监立即出来说:“王爷不是去沐浴了么?”
苻晔“嗯”了一声,说:“我带了点梅花回来,先插上。”
说完自顾去插花。
秦内监回头看了一眼苻煌,心中有些忐忑。
过了一会,就见苻煌从屏风后头过来了。
一边走一边问:“哪儿弄的梅花?”
双福见苻晔没回答,就回说:“王爷从福华寺折的绿梅。”
秦内监说:“这梅花真好,都含苞待放的,能开好些日子呢。”
苻晔将那犹是花苞的梅花放入瓷白的宽口瓶里。
苻煌看了他一眼,对双福他们说:“你们都下去。”
双福他们就都下去了。
他看向苻晔,说:“都听见了?”
苻晔说:“意念懂不懂啊?”
苻煌便道:“我也是随口一说。”
苻晔也不看他。
他就在苻晔身边坐下,看了他一会,然后伸出胳膊将苻晔拢过来。
苻晔眼睛都已经红了。
苻煌就说:“我这么做,也都是以防万一。我身体好不好,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但此刻开这种玩笑显然也是不管用的。
苻晔也不说话。
苻煌就抱住他,叹口气。
过了一会,苻晔说:“你这么想也不行。”
苻煌:“嗯。意念,我知道了。”
苻晔很严肃地看着他,眼中涌动着泪光。
苻煌伸手摸着他的脸,蹭了蹭。
苻晔盯着这张自己深爱的脸,觉得好像十六岁的苻煌,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期待的并不是要看到苻煌十六岁的时候年轻俊美的模样,他期待的是那时候意气风发,很健康的苻煌。
他也不想他好看或者不好看,他只想他健康,长寿。
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他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苻煌不在了,他要顶替他的位置,一个人登基为帝的情景。
这无人之巅上,他要一个人站着么?
他只是想想一想,就觉得非常难过。
苻煌做梦都没想到,他和秦内监这么一句无意间被苻晔听到的话,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
年假一过,天气转暖,休完假的文武百官也开始上朝了。
如今他们依旧是每日来青元宫的大小御书房开朝会。
但最近文武百官们在疯传一句话。
当今陛下好像要被桓王架空了!
“如今除了军务上的事情,其他都转到小御书房去了吧?”
“是啊,上面的朱批一看就是桓王的笔迹!”
“不过陛下还是牢牢把控着军队的。”
“也没有啊,今日有两则军务奏折也是桓王批的!”
“桓王这样,陛下没意见吗?难道是说陛下身体不好了?”
“陛下今日好像还去箭亭射箭骑马去了。”
“我送奏报的时候碰见他了,倒是比从前气色好多了!”
“报!今日我去御书房,发现桓王在那儿。陛下转到小御书房了。”
“乖乖。这真是要换天啦?!”
谢相心想,难道桓王在下大棋?
美人计?
如今桓王要大权在握啊!
他在青元宫,倒是认识一个内官。
这内官虽然不能任由他差遣,也近不到御前,打听不到什么机密,不过多少还是能给他透漏一点青元宫内的小小内幕的。
“桓王如今确实权力很大!”内官跟他说,“陛下如今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睡,都是王爷说了算的。”
“陛下最近确实心情很一般。我听见内监大人,哦不,是长福郡王对他说,王爷太严厉,他也说不上话,叫陛下就听着吧!”
谢相:“!!”
乖乖!
这可是一统天下,杀伐决断的陛下啊!竟然被桓王收拾的这么服帖!
听起来有点……惧内啊!!